桑先生知晓了母子蛊可以互相转化,这在千叶的意料之内。
毕竟当初说好了麻奉尸身归桑先生所有,祺老毁了麻奉心脏已经算是有些失诺,当时的情形也不好意思再毁去头颅,而桑先生这等蛊道高手,在解剖了麻奉脑部之后有所发现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某种角度上说来,麻奉实在是位极其天才的蛊师,既有天赋又有运气,就将一种脑蛊改良为母子蛊已经是个难得的创举了,那种脑蛊还是尸虫!
麻奉叫他的尸虫已经初步孕生出心蛊的特性,尸母当然不可能是他的命蛊,但是他对于尸母的操控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就桑先生发现,他应当能将尸母与尸子转换,功法也好,药物催化也好,不管是通过什么方式,也不论时间有多短暂,这足以叫他对尸人的掌控上了一个台阶,所以这才是他可以完美控制尸人甚至命其使出生前武学与绝招的答案!
桑先生是何等智慧之人,以往从未见过有母子蛊双方转换的现象,但自麻奉身上所得再举一反三,觉得连麻奉都能做到这样的事,那么身为蛊女的唐千叶必然更懂如何运用母子蛊!
如此看来,谢星纬胸膛中那只蛊女命蛊的特性就存疑了……
倘若蛊女懂得如何将母蛊与子蛊互相转化,那么就不存在用谢星纬挟制她生命的情况,她随时都能挣脱命蛊对自己的桎梏,就算是命蛊死去,也不会将她一共带入地狱。
正是因此,叫桑先生对蛊女这种存在越发燃起浓烈的兴趣,他看向千叶眼神里的研究欲几乎要燃烧起来,早先那些类似于恨铁不成钢的负面情绪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不过他直截了当说出她未将命蛊收回的原因是在炼化谢星纬,这就着实叫千叶吃了一惊。
此谢星纬非彼“谢星纬”的事,她原以为除了宫奕与偷听到的栖眠外没人知道,没想到桑先生也有所知!
不过想到这可是一个闲到能将她三百二十四只苍耳子逮住并挨个儿数一遍的家伙,因为对命蛊的忌惮保持对谢星纬的高度关注,又通过某种方式窥听到宫奕等人的交谈,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怪不得心情大好,甚至跑过来找她喝酒——除了得知失去命蛊对蛊女来说算不上致命缺陷外,更得知了她真正的情郎早死多年,那所谓的情情爱爱根本不该影响她判断的阻碍,自然觉得舒坦。
千叶面上惊疑,心中已知桑先生在幸灾乐祸什么,当然她并没有透露出自己已知晓这一切并埋坑的事实,只是蹙着眉幽幽道:“先生这是何意?”
桑先生微微挑眉,自知失言,显然蛊女还被蒙在鼓里。
但他也没什么解释的兴趣,只是轻笑一声,带着某种独清的愉悦,举起酒盏。
千叶盯着他,也没问话,仅仅对坐饮酒而已。
未多久,闻秀进来:“大小姐,谢星纬来了,是否让我回绝他?”
她满脸都写着快同意的期待与对来人的不愉,盯着大小姐的眼神直勾勾得一动不动。
千叶停顿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长:“桑先生,是寻你的。”
“不见。”白衣的医圣懒洋洋道。
千叶凝望他良久,眸中带着她伪装出来的迟疑——并非犹豫于自己决定,而是明显看出桑先生身上有某种秘密。
到底是轻轻一叹:“先生能够拒绝,但妾身无法说不呢。”
转过头,轻飘飘的眼神落在闻秀身上,唇角的笑意既淡又缓:“你与他说,若是来见妾身呢,妾身自当见他,若是来见桑先生,那便可以回了。”
闻秀:“……”这个条件跟随便放他进来有什么区别?
片刻后,板着脸的闻秀又入内,身后跟着位青衣的剑客。
能屈能伸谢星纬,话说得那么明白还能若无其事登门,自是对未婚妻实在看重,不能放弃也不舍放弃,于是旁人给的冷脸再多他也能忍下。
千叶还挺好奇的,不知他会用什么方式来说服自己。
医圣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可能惹动他怒火,同样,没准随便一句话就能戳中他的愉悦点,随即欣然应允所求——所以但凡能见到他已经是种机会。
当然,也得考虑医圣这条路实在走不通的情况,毕竟他可是已知所谓的蛊女情郎“谢星纬”是个冒牌货,所以谢星纬会如何来求她?
他手中没有任何能说服她的筹码,唯一能用来挟制她的,还是个永远不能吐露的秘密——没有人比谢星纬更不想她知道真相。
千叶坐在那,纤长的手指捏着一只白瓷的酒盏,百无聊赖地摇晃着盏中清冽的酒液,眼角的余光点点,落在来人身上,脸上没有表情,眉眼间只余一片淡然。
大堂中非常安静,迎着不同注视的谢星纬未有丝毫迟疑,在闻秀呈上的坐具上跪坐下来,放下了剑,不亢不卑道:“唐大小姐,桑先生。”
有意思。
将她的名字放在前面,不仅是因为她是此地主人的缘故,也表示自己是来寻她的。
桑先生毫无反应,千叶却不能视而不见。
她在案上放下酒盏,缓缓直起身,正视这个人,语声轻缓似叹:“谢郎呀!”
谢星纬心中控制不住地震动了一下。
他也说不清是他的心自己要动,还是寄居在他心头的那不属于他的命蛊在应和——自从宫阁主点破了过去的那一切真相之后,在梗塞了许久的谜题豁然开朗的同时,也随之而来更为复杂的情感——再面对唐千叶,他无论如何都有几分不自在。
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这种莫名的情绪,只是不敢再看,垂眼低低道:“秋若因我牵累,受此无妄之灾——生命悬于一线,颜容亦为蛊毒所毁,是谢星纬之过,无论如何也要弥补。”
“大小姐,谢某愿付出一切代价,请你出手。”
千叶静静注视着他,忽而道:“一、切、代、价?”
谢星纬这个人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冒险与大胆,并非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无畏、无惧,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赌徒思维。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说话或会触怒千叶吗?
这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深恋着情郎却为情郎“所负”,还要眼睁睁看其为其他女人奔走救援,甚至予出“愿付一切代价”承诺的女人——她不会生气,不会怨恨,不会恼羞成怒?
他知道,但他还是会这样赌。
这样的性格,若不是寄居在他心头那只疗伤圣物的命蛊,早多少年他就被自己给赌死了。
千叶看了他许久:“谢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谢星纬控制不住地抬起头,直视那双眼睛,就算心为其中沉淀的深深的哀戚所动,面上也未表现出任何动容。
她的语气极缓极轻,每一个字都似乎要在胸腔中百转千回才为唇舌所吐露,对于素来爱笑的唐大小姐来说,这样沉默又静寂的神情几乎可以堪称严肃了,她偏着头,眼神除了哀戚外竟流露着淡淡的惊讶,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他那般的打量,而剩下的只有死水一般的静寂。
“所以呢?”她语带嘲讽,可话音却又轻柔地过分,就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一般,“在妾身笃誓绝不相救之后,谢郎再所谓的‘一切代价’,又能指什么?”
谢星纬闻言身形都微微一震,抿着唇脸色发白:“大小姐,绝无转圜余地?”
“绝无。”千叶漠然道,“妾身所誓,一言九鼎。”
谢星纬沉默片刻,却并没有放弃,只是慢慢道:“那么可否予我知晓,麻奉临死时,体内蛊虫是哪一种?”
千叶不语,闻秀简直想冲过去打死这个听不懂人话的。
在旁看好戏的桑先生一口饮尽盏中酒液,眼睑一挑,流转着嘲讽与俯视的视线便落在他的身上,大概确实是觉得有点意思,于是懒洋洋插了嘴:“就算知晓又有何用,左右就是几天的事。”
这话已证实那蛊毒确实极为惊险,谢星纬心中一颤,斟酌语言:“蛊毒暂时能够压制,只是剧痛难忍。”
桑先生抬起一条眉毛:“你用什么办法压制住她中的蛊毒?”
谢星纬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不远处酒盏。
引领他进来之后随侍在千叶身侧并未出去的闻秀见状,到底是没法失礼,起身在托盘上备好酒盏与酒壶,端去呈上给他。
谢星纬忍不住抬眸又看了千叶一眼,视线交汇,彼此都没说话,他在千叶平静得近乎了然的视线中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但并未有退缩,拿起身侧长剑,随后拔剑。
未将剑脱鞘,只是将掌心放在锋利的剑刃上轻轻一抹。
血液流下,滴滴答答持落在酒盏上,只片刻便铺平一个底。
他将剑与鞘合上,随意扯下衣袂一角包扎伤口,端起鲜红的酒盏,置于身前。
在座一时都没有说话。
随后闻秀咬牙切齿:“谢星纬,你可真不要脸!”
“聪明!”桑先生倒是笑了,极为愉悦落拓地笑,他以掌轻拍腿,神情闲适:“就是太过暴殄天物——蛊女命蛊之血,又岂是这么滥用的。”
确实是聪明,联想到麻奉那些致命凶悍的蛊虫都不能触碰到他,甚至连医圣本人都要忌惮那命蛊的存在,足可见命蛊的强大——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叫一位蛊女择为命蛊的蛊种,无论是位阶与能力都该是极为厉害的。
而能想到用自己的血去为秋若压制蛊毒,虽说是病急乱投医无可奈何,但也不失为一种应急的法子。
但蛊毕竟是异物,命蛊对谢星纬无害,不代表对别人也是无害,再者秋若体内本就有蛊,还是自麻奉身上直接袭入她体内的活蛊,两者相遇,足以产生各种未知的变化。
谢星纬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道,于是相当设法要为其求到医治。
桑先生慢条斯理摸出个细颈的瓷瓶丢出去:“装满它,我治。”
“但我只治蛊,不拔毒。”他扯起的嘴角带着某种讥讽的恶意,“你既如此恋她,打定主意要娶她,那么即便是妻子面容身体有所瑕疵,也当无所谓吧。”
他简直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若说真是蛊女心上人,作出这样挑战对方神经的事来,就已经足够她反目成仇,更别提这一切所作所为还建立在他本来就是个冒牌货的基础上!
倘若叫蛊女知道这一切真相,她到底会怎么做?
命蛊也是蛊,所以究竟能够给她炼出个什么东西来?
白衣的医圣转过头看着千叶,低低笑道:“大小姐觉得如何?”
“大小姐”一称颇带戏谑。
千叶淡淡瞥了他一眼,拢手拿起之前放下的酒盏,语声只是微微叹息,但隐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可怖:“先生的好运,也就只有这一回了。”
桑先生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这还只是个开头。
谢星纬的心一沉,但他知道,这已经是现下最好的结果。
……
麻奉一事的余震没过去得那么快。
至少怀疑自己遭到尸虫侵染排着队上门求千叶诊治的人络绎不绝,她之前既答应了,那自然是来者不拒,就连周承黑着脸带一波青孚山弟子前来求医她都没拒绝。
千叶觉得玩弄像周承这样骄傲到无自知之明的家伙确实十分有意思。
金丝蛊食脑,白翊可以说是半废,秋若又为蛊毒毁容,来了趟绝命渡,两个侄女都是这副惨状,以周承这种擅长迁怒他人、恩将仇报的死逻辑,明明恨不得啖她肉饮她血,但还要为剩余弟子弯下脊梁,折下傲骨,露出那种自认为隐忍的表情,她就觉得愉悦。
唔,白翊确实醒了,活了,但也废了。
与桑先生的蛊斗可以说两人都没赢——桑先生开的先手,千叶施展的末手,但之后两人皆无计可施,于是棋盘只能被弃。
桑先生的玉蛊将大部分金丝脑虫都给吞噬了,但白翊始终未醒,千叶配的药将蛊毒引出,白翊终于醒转,但是已被蚕食的大脑皮质略多,伤害已经不可逆,要想恢复正常是件不可能的事,就算是千叶所知的医学也没办法修复受伤大脑皮层——桑先生倒是跃跃欲试想开颅,但千叶拒绝让他将好不容易救活的人搞死。
至少在这次绝命渡事了之前还不能搞死。
不过白翊还算是幸运的,金丝脑虫入脑,却只损伤了额叶外侧面的运动区,而且范围貌似也不大,以至于只是轻度瘫痪,且是上肢瘫,这还不算幸运?
目前观察的情况可见,这次脑部受损还伴随有一定的精神症状,毕竟是大脑是神经系统,丝毫损伤都有可能导致极大的后果——大概表现有一定程度的情绪增强,意志高昂,会出现刺激性行为。
这下好了,本来只是半疯,现在有可能演变成真疯。
这样的结果并不算难以接受,几乎是必死无疑的局能被破到如今的程度,已经算白翊走运。
千叶简直是在享受别人的憎厌,尤其是憎厌她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甚至不得不对她俯首称臣的模样,简直是能爽翻天好么!
总之,白翊活了,秋若看着也没事了,这可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千叶觉得自己够善良了。
见死不救算什么呀,人家这也不是没死么。
白翊是自找的,秋若是被谢星纬连累的,既与千叶没什么干系,她袖手旁观都可以,这还不是答应了寒剑山庄二庄主治白翊,又放任谢星纬用自己的血换得治秋若蛊毒的法子么,她都觉得自己善良过头了。
没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人们瞧完八卦才开始对自己的安危忧心忡忡起来。
想来,玄火教左右护法将“大国师将至”的消息带回去得很及时,因为魔宗的反应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迅疾。
好像是突然之间,绝命渡附近陡然多了无数的魔宗弟子,经常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忽地出现在视野中,又马上闪逝,鬼魅一般无所行迹,在白昼隐约的就有海市蜃楼之感。
但见其步履匆忙,行色严肃,不知在布置些什么,虽没有直接挑上绝命渡,但数量越来越多的魔宗之人,所带出的这种大战前深深压抑的气氛,让经麻奉一战后幸运得存的客人们马上又提心吊胆起来,这才想到大国师的到来意味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人恐惧的事莫过于此,倘若魔宗与显国开战,大国师要灭魔宗若经绝命渡,现下万象森罗阵封此地,倘若开战,正处在夹缝中的绝命渡该怎么办?
都说绝命渡背后有靠山,等闲无人敢侵犯,但这名头挡得住恰逢灭门之灾的魔宗?
大国师的性子更是预示了他会毫不留情扫清拦阻在目标道路的一切障碍,如果绝命渡成了这个障碍,还不用等魔宗下手,大国师直接就能将绝命渡踏平……
只能希冀那所谓的靠山足够大了。
客人们度日如年,出又出不去,打也打不过,自身难保的前提下,也难再考虑乱七八糟的事,不过到底还是有人无比坦然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挡着,他们好歹有绝命渡作为挡箭牌,此地还有唐门大小姐、青孚山小师叔甚至是神仙谷医圣等人,除非绝命渡被灭,否则闲杂人等也不会正面对上魔宗,倒是那些迷失在森罗万象中的人就凶多吉少了。
“殿下怎么一点都不怕?”
很多人瞧着临平王一副优哉游哉好吃好喝的样子都觉得不可思议。
正是因为他在绝命渡一语道破大国师举军赴北的情报,所以魔宗才陡然调动起来积极备战,他难道不怕么,毕竟大国师拿他当的借口,那么在魔宗眼里,还有比他更好的人质吗?
“哎呀,我就是一个借口而已,”莫竟衡十分坦然,且平易近人,坐在镇宝阁谈天八卦、吃肉喝酒的样子足够接地气,完完全全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借口”,“大国师压根就不在乎我如何,魔宗也知道我一点用都没有,与其来戳这么个烫手山芋,最后还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不如睁一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
他笑嘻嘻道:“再说了,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你们要知道,就算我是个‘借口’,过后国师要了,总还要把我完完整整一个件儿不少地呈上去——你们说,谁敢叫我遇险?”
倒也是这个理。
虽说大显皇室式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只要大国师依然认可莫氏一族为皇,作为皇族的莫竟衡就有着绝对的免死金牌。
魔宗确实是没拿绝命渡怎么样,然而当玄火教左右护法再次堂而皇之前来,甚至在绝命渡附近扎营安置时,众人惊讶地发现金掌柜并没有额外的反应!
不止是两大护法,魔宗直接将大批高级弟子连着一位宗师级别的长老都布置在了绝命渡,这种阵势连闻秀等人都看不懂了。
“大小姐,这是……”
千叶摇了摇头,安抚同样惊疑未定的唐门弟子:“莫急,打不起来,魔宗只不过是在告诫旁人莫要轻举妄动而已。”
“魔宗绷紧了神经,随时都可能拼命,金掌柜也不欲挑战这些疯子的底线。”她微微抬眸,似笑非笑,“这是魔宗与显国的一战,与我等无关,也无人敢来招惹我唐门。”
作者有话要说:830
1给大国师刷了那么久的逼格,终于要登场了嗷嗷
2收藏迟迟未破2000,霸王票差得远,本来没到加更标准的,但是剧情都到这个节点了……来篇长评,今晚6点加更!木长评就还是明早老时间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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