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焦头烂额。
白翊为朱颜蛊所困之时,因怜她重病难治、生死未卜,再作都硬生生忍下来了,但她如今蛊毒已祛,即便因为金丝蛊的缘故遗留下些许后遗症,到底是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结果了——就算是周承来评判,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唐千叶与桑先生没有尽力。
然而白翊不甘,愤怒,痛恨,丝毫不觉得自己捡回一条命是多幸运的事。
岂止是恩将仇报,她够不着唐千叶与桑先生,便连身边之人都恨上了,怨他们不为自己报仇,日日闹得翻天覆地,不得安宁。
原本还有个秋若识她脾性,善解人意,也颇能安抚白翊的性子,但她遭了麻奉无妄之灾,为蛊毒所害,侥幸保命无生死之忧,只是脸上与手足的溃烂却没那么容易长好,即便心胸宽广坦荡,对自己能活命一事已知是恩赐,也不忌讳顶着毁容之脸活下去,遭此大难后到底以自我为重,不再一味迎合别人。
乐得自己心情愉快,也不愿看白翊冷嘲热讽大发脾气。
女子本就惜颜,容貌被毁秋若还能此般好心态,周承该是宽慰敬佩,也不好再多加要求——多多少少还有些愧,毕竟当时唐门围剿麻奉一战,他出于各种顾虑并未凑这个热闹,私以为秋若还在桑先生隔壁院落,既能守着白翊又能得自己保全,实在不知当时她入了局且为麻奉胁迫,以至于后来有此结局。
……过后再谈论这些也于事无补,难得谢星纬愿意为秋若奔走不离不弃,且无论侍奉还是照料都不假他人手,丝毫不因女子容颜受损而忌讳厌弃。
有这么一层在前,虽说周承眼睁睁看着秋若彻底倒向谢星纬,明明与青孚山同住一个院落却已渐渐陌路,也只能叹一句女生外向,到底这两个是未婚的夫妻,既然等此番事过,谢星纬是无论如何都会娶秋若为妻了,他也不必再讲究其他了。
能得此佳婿,他该为秋若高兴。
这日周承照例被气到肝火直冒,避出白翊房门,绕到前厢准备找个地方清净一些,正巧在院中撞上推着秋若的轮椅出来晒太阳的谢星纬。
据传日光对蛊染气虚的人有好处,因而谢星纬定时会带着秋若出来,秋若也不忌讳袒露自己疤疮未愈的脸,一对小儿女虽无交流,皆平静而坦然,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默契。
两人见到他也未避,依然按着原本的路线走过来。
周承一时就站住了,等两人过来见过之后,他叹了口气,眸底自然而然流露出些许怜惜,到底是自己看大的孩子:“秋若,今日情况如何?”
秋若自然是笑着答无碍。
问过身体,彼此也就无言,周承只好转头望向谢星纬:“据说唐门要往藏金岭去,有几分真假?”
“确是藏金岭,”青衣的剑客垂着眼,虚虚的视线落在秋若的发髻上,“还未请教世叔,青孚山是何打算?”
绝命渡内传得沸沸扬扬,自恃几分武功的都想亲眼见证大国师与魔宗宿老一战,即便知道就连观战都危险得很,随时都有可能失命,但能光明正大观摩大国师出手的机会,又如何愿意错过。
问题是想得很好,唐门压根就不愿带上他们!
周承私下自然也是想见识一番的,卡在半步宗师的位阶上多年,境界始终未松动,日前大国师在绝命渡门口出的那一剑他未赶上已经极其后悔,现在又奈何有机会围观大国师真正的出手……
但也只能是想想了。
他皱着眉,将话头抛给了谢星纬:“星纬是何打算?”
“……这要看唐门的态度。”谢星纬如是答道。
无论他人想要观战的有多强烈,最后还是要看唐千叶是否愿意带着这些人前去,别看她好像很轻易就答应了莫竟衡,那也是因为对方临平王的身份,其他人,她哪有这个顾虑!
周承听出意思,眉宇皱得更紧:“秋若呢?”
谢星纬没有答,倒是秋若开了口,笑意浅浅:“谢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儿。”
周承没来得急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已被一道柔缓至极的嗓音打断。
——“贤伉俪情比金坚,实在叫妾身佩服。”
三人皆猛然扭转脑袋,见着不远处绕过照壁款款而来的一行。
唐千叶依然是旧时姿态,手执一柄镶金铸玉的端丽团扇,眉眼带笑,妖娆动人得近乎魔性。
一侧为她撑伞的是男装的唐栖眠,她的身姿本就高挑挺拔,此刻噙着一抹凉薄至极的笑,两眼都带着看好戏一般的神色,极为惹眼。
另一侧落后两步的是握着刀柄的唐闻秀,眼睑低垂,肃杀之气环绕,似是随时都会抽刀杀上前来。
身后数位唐门弟子,姿态肃穆,整齐划一,守门的弟子为其挟持,以至于没能通报,只能眼睁睁任这一行人长驱直入。
这就不是一般的架势!
“唐大小姐!”周承不免也露出几分戒备,脸上浮现愠怒之色,“这是何意?”
“叹谢公子贤伉俪夫唱妇随,”唐千叶重复了一遍,清晰的咬字虽未到一字一顿的地步,但极其缓慢的语速还是叫这样的话语带上了某种说不出的阴影,纵然她是带着笑说出来的,仍令人毛骨悚然,“实在叫人欣羡。”
大约是唐大小姐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口口声声的“谢郎”都听得习惯了,陡然间见她瑞明显改变的称呼,叫在场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怔忪。
她知道了!
果然还是来了!!
柔媚动人的嗓音入耳,谢星纬心头剧震,如坠深谷,大约是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即使猝不及防逢着此情此景,倒也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秋若神情担忧。
她知道那一切,谢星纬已将此事全部经过皆告知于她,她对今日之景也有所预料,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但当面对的时刻还是到来时,心底的惆怅与彷徨也极深极厚——尤其是当她看到黑纱的女子手执华扇静静立在那儿,对着这边淡淡而笑之时!
大概是对于自身与未婚夫未知命运的担虑胜过了一切,即使顶着这样糟糕的面貌见唐大小姐,那些自惭形秽的感觉也没有强烈到为她所感知。
唐千叶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谢公子自己也曾承认,欠妾身良多。妾身自己瞎眼所为,自不好向谢公子讨要,但有一件不属于谢公子之物,已在谢公子处存放许久,妾身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谢公子应当归还。”
话说得那么明白,连周承都知道她来是为了做什么了,沉声道:“你来要回你的命蛊?!”
千叶绝不会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可以纯粹地爱上一个人,但不会不管不顾地为别人付出全部的真心,她的喜爱不妨碍她算计别人,大概是她在爱情中始终有所保留的原因。
感情总是在将明未明又没什么实质性发展的时候最吸引人,她当然爱星纬公子,这样一个热忱又纯粹的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叫人不得不恋慕的人,但可惜的是对方死了,所有的遗憾跟惋惜就算存在也已落不到实质上。
换而言之,就算是面对星纬公子她都有着诸多算计,更别提对着一个顶着她情郎身份的冒牌货!
拿了她的东西,得了她的恩情,当然要付出代价——她嘴上说的好听,显得格外宽容大度的样子,但每个了解她本性的人都不会怀疑她睚眦必报的狠毒。
谢星纬与秋若对视一眼。
谢星纬当然愿意还,本就不属于他,只要想到它曾为兄长所有,曾是兄长临死前仍心心念念愧疚不堪以至于何等不甘的事物,他便觉得它的存在不仅膈应,而且沉重。
甚至那些曾亏欠唐大小姐的人情,他也决定想尽办法还上——若能以此消去唐大小姐的怒火,使其不再计较,他都会觉得值。
但他并不能直接答应唐千叶。
他对于蛊虫实在知之甚少,不知道兄长曾以什么方式将寄居在自己心脏中的命蛊引渡到自己身上,也不知为何这样重要的事物竟能替换宿主,更不知道失去命蛊之后会对他有怎样的影响……
唐千叶是不会杀他的,这个女人向来觉得死亡对于仇人来说是一种恩赐,若非麻奉那种必杀的情形,能干脆利落结果仇人的事她从来不做,她宁可将人留在这世上好好玩弄以致其生不如死,白翊就是最典型的一种结果——不死是底线,只要不死,他就没什么怕的。
但能搏上一搏为何不做,谢星纬心中又如何没有不甘?
命蛊寄体原不是他所愿,责任也不在他,且唐大小姐将他视为自己的情郎也并非他意愿,事情至如今地步更不是他的原因。
他为何不能怨?
不过谢星纬的思维中到底还是理性占据得多,穷究谁的责任并不是他会去做的事,他着眼的永远是现在——既然唐大小姐注定要视他如仇,注定要取回命蛊,这也不是他凭自己的意愿就能改变的,这样的话,那么就想想如何去解决。
“唐大小姐可否告知,如何取出命蛊,取出命蛊对谢某又有何影响?”
“可妾身也不知道呀,”唐千叶眉目婉转,笑意却未达眼底,漆黑的眼珠极沉暗之处有流光萦回,情绪却滴水不露,“那是妾身的命蛊,妾身曾甘心以命为情郎守护,既选择同生共死,便未想过反悔。”
她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哀戚——提到她真正的“情郎”时,大概她的所有情绪都是真实可观的,但由于那神情与言语太过轻描淡写,反倒叫人看不出是否真情实意:“妾身也不知道这世上竟有此般神奇的事,情郎已死,留在这世上的只是一个夺取了他一切的冒牌货。”
这言语中含带的信息就足够使人惊骇了。
周承此等见多识广的老江湖都控制不住神色大变,转头死死盯着谢星纬的脸,但见他与秋若皆一脸平静,并未有戳中痛处的模样,显然个中确实有所隐情。
但什么隐情会至于如此?!
“谢公子只需告知妾身,是否愿意归还,”唐千叶停顿了一下,所有的情绪又归于平静,“毕竟谢公子是赌命,妾身又何尝不是。”
同生共死他并不怀疑,毕竟是曾被桑先生验证过的事物,就算打了折扣,命蛊对于唐千叶来说毋庸置疑有极大的重要性,他现在先需要确定唐大小姐是否能直接控制命蛊将其收回,还是说必须破开胸膛自胸膛中剐出它的存在?
他心中隐隐觉得是后者,毕竟在他的认知中,既然母子蛊有主次之分,只拥有子蛊的唐千叶即便是蛊女也没办法改变母子蛊的实质。
谢星纬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神情莫测,一时并未开口。
——“今日恕难从命!”却是秋若说出了口。
她的神情坚毅,掷地有声:“唐大小姐要回命蛊无可厚非,我们也愿意归还,但此事关系到谢大哥性命,请恕我们必须从长计议!”
都能代替谢星纬做决定了,而谢星纬也未反驳,显然此次麻奉的无妄之灾反倒叫这两人得到机会心心相印互述衷肠。
千叶并没有生气,她瞥了秋若一眼,只是不温不淡地说了一句:“秋女侠将来必是一位贤内助。”
闻秀死死攒着刀柄的手指几乎捏出血来,虽说并不会在人前反驳大小姐的话,心里倒希望唐元旭跑出来搅个局,最好一箭将其刺死取蛊算了!
反倒是栖眠,眼中兴味越来越浓——这可有意思了。
按照她的经验,主人的任何举动都是存在深意的,要单纯为了放点狠话,她压根就懒得出现,更别提带着这么多人气势汹汹而来。
越是浩大的声势越是要遮掩什么举动,越是石破天惊的震撼越是在轻描淡写中完成,栖眠用脚指头想就知道主人一定在盘算某种可怕的事物。
黑衣的蛊女低低叹了口气。
轻轻悠悠的一口气,就算是叹断了某种过往,叹得直教人心上冒冷气。
“但现在,”她慢慢道,“我倒要谢公子亲口说一句,予是不予?”
谢星纬身体微微僵硬,但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迟疑,抬起头正视对方:“唐大小姐,抱歉!”
视线相对,一个眼角微翘轻和带笑,一个神情专注警惕满满,“那一声”抱歉出口,甚至未到话语落地的刹那,谢星纬身体巨震,一口血猛地喷出。
毫无预料出口的血花直直落于秋若头顶。
饶是秋若都控制不住尖叫起来:“谢大哥!!!”
谢星纬腿一软,双手死死攒着轮椅边,才勉强稳住身形。
全身上下如针刺,如蚁噬,剧痛如海潮般汹涌而来瞬间吞没了他的感知与思维,他面色大变,颤抖着,颤栗着,头晕目眩,但视线仍然无法移开对方的眼睛,就像是被漆黑的瞳眸摄取了所有神智,以至于无法自控一般。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要说出什么来,但最后吐出的是又一口鲜血。
这回要靠着周承扶持,才没有倒下去。
“既如此,”唐千叶立在原地,似乎并未受到一丝影响,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谢公子便记住今日自己的选择——即便他日反悔,妾身也是不认了。”
她收了笑,淡淡道:“走。”
——“等等!”秋若尖叫道。
千叶确实止了步,她再次转过头瞥了谢星纬一眼,这一眼仿若拥有实质一般,落到身上,谢星纬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叫,整个人痛到蜷成一团,如肝肠寸断。
“你要知道,”她轻呵一声,似乎在欣赏着什么有趣的作品,“你如今所历,不及妾身当初半分。”
转过身,这回再无停留,扬长而去。
直到唐门之人彻底消失在此间,谢星纬才逐渐从那密不透风的可怕痛楚中走出来。
他死死攒着胸口的衣服,面色如纸,身体仍在打着颤
周承几人与屋内不断跑出的青孚山弟子乱成一团,秋若坐立不安又帮不上忙,只能流着泪急急道:“谢大哥,去见桑先生!去求他吧!”
别无他法。
谢星纬好半天才恢复知觉,但血肉僵硬,就像是被凝结成石块一般,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周承大急,死死盯着自己的侄女:“秋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若泪流不止。
……
“大小姐!”离开青孚山的地盘后,闻秀终于没忍住,“你……”
打断她的是栖眠兴致勃勃的询问:“主人到底做了什么?我怎么没见你出手?!”
千叶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旋转着指间的扇子,答:“母蛊化子,子蛊化母,我只是知道可以这么操作,却无经验,原以为需要近距离接触才能做到,可原来,是件如此简单的事。”
闻秀先是恍然,而后惊喜。
千叶笑得极为冰凉:“杀了他是便宜他。”
睚眦必报有什么不好,把自己所受十倍奉还不痛快么?
当然要叫他生不如死才能报了这口气。
闻秀在心里补充,并对此深以为然:“星纬公子已死,他凭什么用一张与星纬公子一样的脸,顶着星纬公子的身份,逍遥在这世上!”
一时之间谁都没说话。
栖眠道:“那么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千叶垂下眼睑:“去请桑先生。”
桑先生当然要同行,既然知道这位是能叫大国师也忌惮的人,现在要去找大国师的麻烦,怎能不唤上他一道?
其余人被她留在了门口,她独自推门进入。
檐下本来立了个阿棠,不一会儿,如风卷过,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玲儿也立在了那里。
千叶立定,并未上前,款款立在院中,迎着檐下并肩两个女童生人勿进的瞪视,也未开口请求通报,只是微微笑着自袖中探出了手。
葱白似的手指微微翘起,一只火红的蝶在指尖蹁跹流连,犹如一团小小的火焰,跳动着鲜活的血色,心念一动,蝶飞起,缓缓扇动着美丽的羽翼淌入虚空。
飞到两女童身侧时,玲儿猛地探出手去抓,却见那蝶压根没有实体——不,在触碰到玲儿手指时,那蝶翼猛地散开,化作无数细碎如沙砾般的颗粒,在穿过手指之后,又凝回成原本蝶的形态,翩翩然飞入了后院。
阿棠身影一闪,就随蝶儿进去了。
只剩个玲儿虎视眈眈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好奇。
千叶并不急,果然不多时,便见着那道白色身影匆匆而来。
红色的蝶停在他的肩头,竟为那素白的衣裳增添了几许艳色,他一抬眸,便如光华遍照,天地为之一清,黄沙风尘晦暗至极的漠北都显得亮堂异常。
千叶微微一笑,那只蝶便缓缓飞起,但还未等蛊蝶回返,就猛然见着桑先生抓出藏在袖中一只匣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并一下子扣住蛊蝶便合上。
任是千叶都为他的骚操作给怔住了。
医圣微微挑起眉,慢条斯理将那只软香木的匣子塞回袖子里:“我的了。”
千叶微怔,然后蓦地绽出灿烂的笑颜。
愉悦的心情叫苍白的肤色都带出微微红晕,色若春花莫过于此,她的语气难得轻快:“妾身要去寻大国师麻烦,桑先生要不要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93
12000收的加更奉上~
2很简单,对于蛊女来说,别人的蛊都能影响,凭什么自己的命蛊没法控制?在别人胸膛,仍还是她的命蛊啊——再说了,母子蛊能够转换,小谢同学那边就变成子蛊,对于大小姐来说,唯一的不利就在于她这边变成母蛊的子蛊不具备命蛊特性而已——但她不会收回命蛊的,她还指望借此干一桩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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