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之中,是宁静无声的。
寒冷的空气洁净得纤尘不染,清谧的背景浑然一体,毫无突兀之处,连互相依靠着悬浮在虚空中的魔力因子,都在安宁地沉睡。
有一度,维拉尼亚认为,灿烂的星光在簇生的灰蓝色玫瑰形结晶上来回跳跃,是此间唯一动态的景物。
但当她看到冰雪的中心,整个视野都被浮冰般的光线破开,她才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一个奇迹。
巨大的狼形生物慵懒地倾伏着,四肢弯曲,头颅俯搭,雄伟神峻不足以形容祂的身姿,美丽绚烂也不能勾勒祂的形体,璀璨的光芒自祂每一寸轮廓之上挥洒,带着奇异的张力,霸道又理所应当地统治着这片天地;祂的躯体并不是亘古的坚冰所凝筑,通身毛发锋利而张扬,根根分明,鲜活生动,带有何其坚硬的锐光,但在星空之下,又呈现出略带着冰蓝的细腻银白,有种仿佛柔软的错觉。
那些从祂身上散失的光,并没有消泯,而是重又汇集成霜雪的形态,犹如无重力状态之下的浮冰,漂浮在祂的周身。
对于祂选择的形态,维拉尼亚其实并没有如何惊讶,冰原白狼本来就是雪域的原住民,而祂的信徒,土著的兽民部落,大多也以狼作为图腾,当然因为阿拜斯创造了白鹿作为信使的缘故,不少部落也以鹿作为图腾——祂讨厌人类,虽然祂原本并没有种族的形态,但凝聚出人形的可能性极低,如果祂要换一种模样,大概也就是这般了。
相对于曾经冰棱包裹的巨蛇姿态,以冰雪的缄默与戒律作为化身,处处彰显的都是冰雪的伟力,如今的祂凝聚的模样更似活物,虽然那震撼人心的气势不仅没有减退丝毫,反而因祂凝聚成了“真实之态”而更为鲜明可怖。
至少曾经的阿拜斯,让维拉尼亚认为那是种冰雪的象征或者力量的本源、更胜过一个真实的存在,祂虽然不是神,却又胜似神,冰雪的世界膜拜自己的主人为此间唯一的真身,即使维拉尼亚与祂共享了权柄,得以窥探到这个世界的本质,仍觉得与祂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隔阂。
可现在,距离好像忽然就缩短了。
真实的、可触碰的、涌动着浓郁生气的血肉之躯,显然让她觉得更亲切自然。
不过祂正注视着她。
这冰雪的庞然大物以那双灰蓝色如同星辰般的眼瞳,正透过冰雪的领域,注视着远方那透过渺小白鸦身形寄托精神的她。
即使隔着空间上的绝对距离,那恐怖的张力显然也不是白鸦小小的身躯能够完全接收的,就算它源自于维拉尼亚的骨骼,这种强烈的震撼仍冲击了她的精神,叫她都有那么片刻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被纯粹的美丽所冲击,还是被意料之外的惊奇所撼动。
“阿拜斯?”她好半天在低声喃喃道祂的名。
载着白鸦行走的白鹿猛地停顿,疑惑地调转过头来,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呼唤主人的名。
白鸦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维拉尼亚跃到鹿角上,踱步两秒,还是无法按捺住胸膛中狂涌的冲动,对同行的小伙伴抛下一句话就化光而去。
“我去去就来!”
扇动羽翼,直往冰雪的圣域而去。
虽然不见得是阿拜斯在催促她前去,祂或许并不想看到她也说不定,但显然这种奇异的蠢蠢欲动的感觉在拼命鼓动着她。
她在星光的照耀下,进入冰雪之主不容亵渎的圣域,最终落在外围一朵灰蓝色的玫瑰冰晶之上。
她也不敢靠得太近。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敬畏。
她进入这个地域,就像是埋入水底或是浸入丛林,整个身体都被纯粹的冰雪之力所环绕,那力量似乎都要侵入白鸦的身躯,想将它也连带着同化。
——而祂仍然像之前那样注视着她。
没有空间上的距离,这样的注视更有质感也更有力量。
“阿拜斯?”她小声说道。
在她道出这一声之后,那些漂浮着的、安静的具现化源力,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逐渐散开,融化在冰雪的魔力中,她的视线下意识追随着那些力量消弭,然后在下个瞬间,又被阿拜斯的举动所震撼。
这是什么?!
祂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似乎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但在祂手掌前凝聚而生的事物,却浑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维拉尼亚感觉整个冰雪的圣域好像在瞬间活化。
静谧的魔力因子骤然开始放身高歌,狂风与霜雪平地而起,亘古的冰层之下传来低沉的轰鸣,玫瑰性状的源力结晶摇摆着,碰撞出足以触及魂灵的乐声——但这一切,又绝非原本的幽静与深沉。
阿拜斯本身固守的宁静与祂厌恶纷争、不喜麻烦的性情,很容易误导他者对冰雪的看法,虽说为极寒所冰封下的世界,确是苍白无声的静寂,可是冰雪怎么可能是静寂的呢?!
暴雪的狞笑与残暴,随着遮天蔽日的阴霾,侵略着生命;狂风的尖啸与嚣张,伴着碾碎一切有形之物的控制欲,淹没了声息。
即使是白雪覆盖的荒原,也有着无数濒死的生物,在哀嚎、在痛哭,在挣扎、在咒骂。
然后这一切声响皆被收束——当这些喧嚣的声音以漫长的岁月作为跨度,凝集到一点时,即使是维拉尼亚,也要惊叹它的厚重分量。
等等,这是在干什么?
小小白鸦歪着头,看着这颗光怪陆离犹如万花筒般的圆球,缓慢地飘到了自己面前。
她注视它很长的时间,猛然间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这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怨恨!
是所有死在冰雪之中的生物,它们无法消散的恐惧与怨恨!
冰雪埋葬了数不尽的死亡,阿拜斯当然不需要这些事物,祂甚至不需要它们为自己增添敬畏与威严,亘古以来,它们就游离在冰层之下,潜藏在雪原之中,随着极寒一起封冻,直到现在,祂将它们从自己领域中翻找出来,凝集成团。
但维拉尼亚用得上。
她新构筑的死亡领域太浅薄,达不到统御整个正义法庭的程度,而她又不可能敞开精力去催化死亡权柄,因为这个力量与她的光源在根本上是相悖的,而这份力量,显然对她有巨大的帮助。
她盯了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冰雪与死亡确实是配合度极高的两个权柄。
然而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可以再从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忽略了透支过量,需要借助冰雪的魔力“充电”之外,她就没想着要再麻烦阿拜斯什么。
但祂还是给她了。
“……这是要送给我吗?”她喃喃地问道。
阿拜斯并没有回应,因为冰雪的巨狼已经阖上了眼,重又俯身而下,似乎并不想再理会旁的事物,浑身都散发着慵懒、静默、“别打扰我”的气场。
维拉尼亚没有等到回答,一时并没有接收这个东西,她在沉默地看了祂许久之后,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笑盈盈地摘下星光照耀下的一叶光翼。
光翼的力量还未充满,但融合到白鸦身上之后,也足够她显现出人形了。
在她靠近的时候,那双灰蓝色的眼瞳就又张开,直直地射向她。
或许并没有警惕的成分,只是下意识地看看她要做什么。
维拉尼亚的身形还没有祂的眼睛大,在这庞然大物面前,也就像是一粒沙砾般微薄渺小。
“阿拜斯呀……”她慢慢地飞到他面前,带着满眼的笑,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所以,这是赠予我的礼物吗?”
对方明显不想开口,似乎也无所谓她的动作,因为祂又闭上了眼。
然后下一秒,维拉尼亚就伸出手,摸了摸祂的身体。
相对于祂庞大的身躯,她显得越发小的手只够得住几缕毛发,它并没有看上去的坚硬锐利,或者说,她的手只能感受到它的柔软与细腻。
就像是捏着一把流沙,随时都会从手心中流逝,也没有冰雪的寒冷——竟是温暖的!
恒温动物当然是温暖的,祂并没有只借用这个外形,而是模拟了它的本质。
这对阿拜斯来说当然不是难事,但祂愿意这么做就很稀奇了。
短暂的惊讶之后,维拉尼亚的身形暴涨,她完全吸收了光翼中的力量,幻化出更高大的身躯,然后将脸埋进了那些毛发之中。
“原来如此,”她笑眯眯地说,“阿拜斯,你喜欢我呀。”
一语仿佛石破天惊,整个世界忽然之间缄默无声,空气凝滞,连冰雪的精灵都吓得不敢动弹。
“你看,所有冰雪的造物都在表达对我的恋慕,其实作为主人的你,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吧。”
“而且,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最需要的……这一切若非是讨我欢心,总不见得是让我远离你。”
她靠在祂身上,一边抚摸着那些长长的毛,一边笑道:“我也开始喜欢你啦,阿拜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