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
闻疆难以理解。
她的声音很平和,即使因为身体所限不能使用正常的语速,那么恹恹、缓缓又有气无力的嗓音之中,他也听出了一些倦怠,像是拖扯着某种难以承受的重量、以至于灵魂也变得不堪重负的疲惫:“我拼命地挣扎,因为我怕死啊。”
她慢慢地笑起来:“不想死,所以只能叫别人去死了。”
闻疆有那么片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阴影中注视这个端着自己长寿面的人,像是能透过她孱弱的躯体看到她的灵魂。
它如同一支在风雨中飘摇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陷入深不可知的永夜,但那奄奄一息的烛火并不甘于就此落幕,它要拼命燃烧,烧灼侵蚀它血肉的雨水,烧灼带走它温度的寒风,燃烧自己的意志,燃烧自己的信念,哪怕苟延残喘,哪怕不折手段,也执着于那或许并不会到来的明天。
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艰难地迈过又一个年头,在虚长的那一岁尾巴上仍旧不能有丝毫松懈,不敢回头,而是忧心忡忡、满身风尘,痛苦又希冀地等待着下一日的到来。
可是这与她要杀死通灵者、要毁灭圣遗物有什么关系?
既然无怨无仇,既然她明明具备这样的权势,就算是再强大的通灵者再可怕的圣遗物也不能对她的生命造成伤害,她又何必非要把自己放在通灵界的对立面?
她做这一切与她“怕死”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里朝夕相处,他已经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所以在问题出现在大脑里的那一个瞬间,闻疆陡然福至心灵,就明白了原因:“你想……证明你活着。”
连他都要艰难地吐息,才能吐出这令他震撼的一句话,为她的疯狂,她的可怕。
“你想,以覆灭通灵界,作为自己存在的……证明,作为自己留下的……痕迹!!”
死亡会让一切存在化为虚无,她不想死,可她终究是要死的。
她不想悄无声息地消亡。
将死的痛苦如恶诅一般在她胸膛里张牙舞爪,难以止歇。
这个传承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组织与商行,绝不可能是以毁灭通灵界为目的存在的,更多的可能它就是想暗中操控全世界,想维系它无冕之王的地位,但作为新一任的掌权者,她显然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要毁灭通灵界!
她做得到吗?
人力有极限,她的身体也不能支撑她经年累月地操持;人世如此复杂,即使她掌握着那么庞大的势力,都无法百分百实现毁灭。
但她绝对能做到给通灵界造成毁灭性的重创。
所有活着的通灵者,所有仅剩的知情者,都会刻骨铭心地记忆她,都会咬牙切齿地念叨她,她在人间留下的印记会成为再也无法褪色的血痕……而这就是她想要的。
所以她根本不惧怕秘密为他所知,不惧怕秘密为全通灵界所知!
或者所有人都憎恨她,更能增添她的快意!
“……你这个疯子!”
疯子安静地坐在软塌上,今天的身体很给面子,难得的一天,头也没有很痛,身体也没有酸软,内脏也没有蠢蠢欲动地翻滚、以寻找存在感,连负面情绪都没有泛滥成灾,渴望将她吞没。
她的心情还不错。
更没有像甄彤彤猜测的那样,因为她自己又辛辛苦苦撑过一年,而“事业”竟然仍没完成所以恼怒。
或许也是因为她吐露出了心中所想,而今以后,又会多出一个铭记她的人,所以更感到愉快。
她伸出手,放下手中的面碗,并没有丝毫想要吃掉它的打算。
不是说吃了一碗长寿面,她就真的能长寿。
长乐未央,长生无极,这样虚无缥缈的祈祝从她识得痛开始就不信了。
她要活着真的很难。
她抓起手杖,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
门外的环境与门内的晦暗简直截然相反。
阳光灿烂。
“雕花栋”表界与现实相接,头顶自然是真实的四季,真实的天气。
即便秋将过,寒意开始浸润天地,此刻那明媚的阳光也叫人觉得,仍能够勉强挽留一段温暖。
而她就立在那儿,拄着手杖,眯着眼安静地望着庭院中苍翠的松柏、盛放的月季,伛偻着腰肢的样子像是一个垂垂暮矣的老人,那是就算再鲜亮馥郁的鲜花都无法在她身上增添一分的沉郁死气。
她与如此美丽的庭院格格不入,与这个生机澎湃朝气蓬勃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事物。
“你有问题啊,客人,”这个人慢慢悠悠地拖长了声调,“你竟然会觉得一个疯子可爱。”
闻疆的心思像是被戳破了的气泡,炸开的时候有微妙的头晕目眩,可是在回过神来的瞬间,他已经离开屋内,转移到了月季花的影子之中,抬眼望着门廊上的身影。
“别爱上我,”她看着他说道,恹恹的,讥讽的,“爱我,并不能使我想杀你的心减退一点。”
*
然而并不能。
怦然心动是一时的事,但它产生的余韵却在长久的时间里浸润到他到五脏六腑他的四肢头颅,只是一时松懈,就像是春雨入夜一般,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他不想将它驱逐,也不能驱逐。
你要说长相,她苍白病态近乎枯槁的容貌实在不能说是动人,孱弱的身躯大多数时候就像是死肉一般无法控制;你要说性格,她对这世界上始终存在糟糕至极的嫌恶,负面情绪多得能够凝聚成实质,也实在不讨喜;你要说感情,她脑袋里想的或许就是杀掉他,又或者她根本没将他放到眼睛里,这是一种近乎于目中无人的傲慢,叫人毫无扭转的余地;你看她生存的每一秒都是如此艰难,生死线上徘徊坠落的模样更是叫人有无法克制的心惊胆战,或许畏惧之中会产生一些敬意,但也绝对是敬而远之的抗拒感。
可是在闻疆眼里,她就是存在惊人的魅力。
他没有被阴影同化,却迷失在这个院落、这个危险的人身上。
他知道她想杀了他,她正在寻找方式杀掉他,但这并不妨碍他情丝暗涌,当清晰可辨的杀意混杂着他的情思涌动不息时,竟然更叫他觉得刺激。
越看她越可爱。
倔强也可爱,残酷也可爱,冷漠也可爱,疯狂也可爱。
百无聊赖发呆的时候可爱,咬着牙艰难前行的时候可爱,虚张声势维持从容姿态的时候可爱,死气沉沉瞪着他的时候也可爱。
就连信誓旦旦要杀了他的凶戾也可爱至极。
然后他忽然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是不能再放纵自己的感情,而是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
他在做什么呢?
若是针对敌人,他确实不会对自己对行为产生丝毫卑鄙无耻的自省,毕竟影子就是他的能力,为什么他要舍弃能力而转为遵守所谓的道德标准?
但当他眼中的“敌人”转换了身份,他重又开始以另一种思维来考虑问题,他觉得自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暗暗偷窥着明月一般,连他自己都无法容忍这样的行径。
他想要光明正大站在她面前的机会,哪怕是最初时因为闯入而被追杀的模样。
很快他就作出了离开的决定——当然直接原因并不是又发生的大规模通灵者殒命事件,而是她嫌烦。
他在她眼皮子底下絮絮叨叨诉说爱意的心声实在烦到她了。
大概爱就是那么没道理的东西,就算是狂妄自我的闻疆,都开始会心虚起来。
她一烦,精神压力增大,身体抗议就会很难受,纵然不言不语都折腾得很。
所以他想着,她已经够苦了,他还是不要再多添一重了。
她很危险,放任她会导致惨烈的后果?
不不不,通灵界被毁了关他什么事,如果她真的能杀死他,那他还会佩服她手段高明。
很快跟自己达成和解都闻疆摆出了不管洪水滔天的架势。
*
闻疆一走,千叶就换了个院落居住。
得到命令说要将整个主屋推翻重建,并且要把每一件饰物都换掉的甄彤彤目瞪口呆。
她头一次琢磨不透令主的心思,但也不敢反驳,先把这项工作施行起来,然后才开始旁推侧击地询问原因。
马上她就勃然大怒:“什么?!影魔!!他敢!!!”
甄彤彤气坏了。
她怎么都想不到那家伙就在眼皮子底下过了那么多天,他就潜藏在暗中窥伺着主屋中的一切——甚至令主的吃穿休寝都一览无余!
怪不得之前令主总是吩咐她丢掉几个物件,想来一定是被那混蛋沾过所以让令主忌讳。
这是何等的羞辱!何等的放肆!
她气疯了。
胸腔上那口气压都压不住,深呼吸好几下都没压住快爆炸的怒火,愤怒之余还有深深的自责,自责于自己如此无能——以至于叫那家伙如此侮辱令主!
“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影魔’?”甄彤彤问道,虽然千叶很少过问具体的圣遗物与通灵者能力,但她丝毫不敢小觑她的能为,“‘雕花栋’的核心真的不能过滤掉它吗?”
里界的废物们,研究“雕花栋”规则与影子规则至今,竟然连“影魔”就潜藏在身边都没能发现!
“不知道,”千叶慢慢道,“空间规则,可以试试重新建构。”
甄彤彤心中一悸。
“雕花栋”因为存在表里两界的缘故,空间规则十分庞大,出现错漏并非不可能,如果尝试重新建构的话,这本就是一个大工程了——毕竟这是圣遗物,不是随意可以更改的,一旦改出问题,光反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尝试寻找能够阻绝影子空间的圣遗物吧。
甄彤彤最后还是压不下这口气,在原地冷笑几声,没再打扰千叶,也没过多地询问细节,自己告退了。
千叶知道她要去给闻疆找麻烦,就算揪不出他本人,但人在这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总能间接报复到他。
她并不理会,也不担心“影魔”的手段还会作用到“雕花栋”,人心她还是能搞懂几分的,逻辑自洽的闻疆短期内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用担心这家伙会来碍她的眼
她早说了闻疆只是个小角色,不会影响大局。
“该收网了啊……”她轻轻地,幽幽地说,“死得还是太少了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