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疆罕见地伤风了。
让那个人缠绵病榻几度濒死的病气,反馈到他的身体之中,也不过就是一场小伤风。
当然,由于他的精神受到重创,诅咒反噬的剧痛不但差点触碰到他与“圣遗物”的誓约,将他体内的“灵”彻底击溃,而且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消逝下去的,他要彻底缓解负面影响绝非易事,再加上他回归本体的路上差点迷失,这场“小伤风”的症状也就并没有显得太过简单。
目前所处的地点已经不安全了,以甄彤彤的能为很快就会猜到他的本体就在附近,绝对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的所在,所以就算带着一身的负面状态,他也必须紧急撤离——短期内他还要避免使用影化状态,以免被阴影完全同化,所以逃跑时难免显得有些狼狈。
如果非要追根究底问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缘由,身体快过思维,在他还没思考清楚之前,本能已经有了动作,这个本能,大概也只有爱恋可以解释了。
可是……爱恋?
他现在觉得这个词语太过于肤浅,或许“一厢情愿”这个词更准确。
即使这样一个人,甚至不曾言语不曾动作,仅仅是存在本身就如此可怕地牵系他的心神、动摇他的理智。
*
甄彤彤简直匪夷所思。
正是因为想不通,所以她并没有再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就算确认千叶的情况真是好转的——“影魔”的到来不但没有冒犯她安危,反倒以特殊的手法缓解了她的痛苦——也将信将疑里头必定有诈。
这才后知后觉影魔既然再度潜入“雕花栋”,而且面对新的防护措施仍能做到悄无声息,那么极大的可能他的本体就在宅邸附近,她完全没有辨别此人是友是敌,就毫不犹豫地将手上一半战力,以宅邸为中心辐射开去、地毯式搜索影魔的下落。
不知是低估了影魔的潜藏手段,还是说迟了一步没赶得上及时抓捕,好一番声势浩大的追捕都不见成效。
甄彤彤自然生气,无论对方目的如何,只论他再度任意自如地潜入千叶卧房这种事,就足够她暴怒不已了。
但当千叶醒转,立在她面前小声与她讲解这桩奇事的甄彤彤,也没掩饰自己对于这种行为的困惑。
“……令主,你真觉得没问题?”她担忧道,“影魔绝对不怀好心!”
以往从入冬开始就要缠绵病榻难以起身的千叶,确实从未感受过在这个季节依然保持清醒的感觉。
她不耐寒不耐热,体质虚弱也受不得大多数现代的电器,夏天多点风就咳嗽,冬天开点暖气都恐窒息,反倒是自然的气候能叫她勉强适应,这也就是“雕花栋”的表界要与世界完全相接的主要理由;这个城市算是地处比较温和的区域,但就算再温和,对于她的身体来说依然会存在难以承受的负荷,她本就比正常人要弱得多,呼吸累,心跳累,活着也很累。
但现在她感受到了在冬日的难能可贵的松快,连肢体都好像变得轻盈一些,就像那些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都重量忽然之间就消失来,整个世界的阴霾都随之一空。
虽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多半是甄彤彤猜测的那样,有人把她的病气“拿”走了。
圣遗物与人类结契而生的能力多半需要等价交换,多大的誓约换取多大的能力,一切超人之处都是由誓约本身承担了单价,四舍五入就相当于通灵者自身预付的代价,她身上的病气不能被化解,沉疴太深,已与性命息息相关,彼此纠缠的枝蔓都是同生共死的灾厄,若要将浅层的病气剥离,最有可能的办法就是过渡——换句话说,操作者本身就是承接痛苦的代替者。
而这个人竟然是闻疆,确实也叫千叶感到意外。
她从未用过这种方式缓解痛苦,她也不容许别人尝试以此种方式作为她的“药方”,就算看出甄彤彤担忧后面隐藏的兴奋,她也不会给予任何应允。
她能依靠的始终就只有她自己。
因此千叶闭上了眼睛,又慢吞吞地靠了回去,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道:“我再睡一会儿。”
于是甄彤彤纵有千言万语,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只能温驯地告退。
房间中又安静下来,因为身体大好的缘故,贴身的女仆都没逗留,像往常一样全退了个安静。
她忽然睁开眼来,在床附近扫了一圈,没有觉察到异样,才又闭上眼睛。
也是,“影魔”确实厉害,但也不至于触碰到她的诅咒之后还能全身而退,自己疗伤都不及,在甄彤彤的追捕下,断然不可能再悄然潜藏在这里。
此刻她的意识清醒,身体也少见得感觉不到病痛,除了没有此前昏睡时的记忆叫她稍微有些别扭外,确实足够舒坦。
连思绪都格外得清晰畅通。
她的意识是有些兴奋的,但是精神又不可避免地浸润了对于不受控制的事态的焦躁,让恐惧感又再度卷土重来,她调节了许久,才将那股子叫她浑身不舒服的情绪压下去。
恢复正常之后,先思考了闻疆的再度出现会对自己以及计划造成怎样的影响,以及应当如何对付排除这个人的影响,再思考她能够做些什么。
冬天一直是她难以迈过去的坎,体弱的人在冬天总是要缠绵多病,每至严冬到来,她都有数月浑浑噩噩、什么事都做不了,因此难得能有些许时日的安康,她得思考怎么为自己的“事业”添砖加瓦。
当然她也没对自己抱有太大期望。
就算病气被吸走,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根子就是坏的,她的身体也太容易浸染病痛,很快那坏根上就会重新酝酿毒素,她必须抓紧时间。
计划在这一年多的实施过程中,已经实现了第一阶段的目标,遇到的问题不多,还算能够稳步继续。
她能掌握到行踪的“孤支式”通灵者已经基本断代、绝种,圣遗物能摧毁的在第一时间被摧毁,难以摧毁的也使用了相应的方式加以收容,这一部分群体弱小,但却分散且能藏,如果不在最先开始剿灭,那么一旦通灵界的炮火硝烟弥漫,他们就会彻底躲藏隐没,再难消灭,反之,将小鱼小虾先行铲除,再收拢整张大网,才有最大的功效,毕竟网中的大猎物已经注定不能逃脱束缚。
这其实才是对通灵界最大的打击。
就算不能让外来规则彻底毁灭,其中的打击也足够叫它消声灭迹、难以复燃,如同诸神的黄昏、神灵的末法。
过于激烈的脑力劳动很叫人劳累,就算是现在这具勉强算健康的身体也不能避免,她在头痛前停止自己的算计,放空了一下大脑。
然后她又想起闻疆。
“影魔”是个意外,但也不算很糟糕。
毕竟这个世界上比他糟糕的事物多了去了。
*
闻疆恢复了一些,又迫不及待地潜入某座麻烦的宅邸。
他知道阴影是把双刃剑,这种能力再不知节制地使用下去,他终究会控制不住自己,乃至于誓约崩溃又抑或被阴影同化。
但他完全抗拒不了见到她的**。
然后发现,只不过半个月,她的身体又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裹着厚厚的袄子,盯着桌案上一盆类似水藻的绿植正在发呆。
即使是在散发着地热的温暖室内都戴着帽子与手套,无烟的药炉散发出来的药香晕染着她,叫她看上去也像是被药浸润透了——衣料的包裹下格外小巧的脸蛋、格外瘦削的身体,挥之不去的支离破碎感,就像是拎起那大衣抖一抖,其内的身躯就会哗啦啦散落一地那般。
闻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是怕惊动了她,只是无话可说,只能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
当那个人忽然抬起头,将视线落到自己的身上时,就算立在门板影子里的闻疆也控制不住紧张起来。
她的模样依旧是恹恹的、散漫的,有气无力,平和无波:“你来了。”
他没作声。
他怕一说话就暴露了什么。
随即猛然又想到,她能读心!
他所有的情绪与心思她一定早已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但她没作出什么反应,也没把视线投注在他身上多久,仅仅是扫了眼,又落回了那盆水中游曳的绿藻上。
闻疆听到她咳嗽。
能让苍白的脸都晕染上红色的剧烈咳嗽,没有丝毫美感,只有好似生命即将凋谢那般的病态。
他忽然有些理解甄彤彤的无力——她真的是弱到这般地步了啊!
之前使用的秘术不说高级别,至少效果确实是叫影子吸收了她身体当时的所有病气,可是叫他付出那般代价,却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她竟又开始生病!
闻疆转移到水藻的阴影里。
大概是被迫看到他,她身上裹挟的负面情绪有片刻的波动:“你好烦。”
他依然没说话,大概是指望着她自己读心,有种自暴自弃的无所畏惧。
“不用再尝试……”她咳完,咽口水润润干涩的嗓子,极慢极慢地说,“没有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真正面对的是什么,闻疆的做法只能治标不治本,不过是一时立竿见影的效果而已。
不仅施术者本身要付出巨大代价,她也如饮鸩止渴一般,短暂的缓和更会加速生命的流逝。
因为她赖以支撑身体的,并非生命力,而是过人的意志。
这幅残破的躯壳,换作别的任何人,大概早就一命呜呼了。
她能勉强维持生机,但她的身体从根本上就一直在崩坏,器官的衰弱不受控制,肢体的损坏也不遂人愿,即使用最名贵的药材最厉害的医师将养着,也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死亡,倘若开始尝试以外力来解除病气,那她很快就会上瘾、习惯,她的意志会钝化,身体也会加速崩溃,最终无可转圜——所以,她从不敢开这样的先例,也拒绝做任何尝试。
不仅不敢用通灵者与圣遗物,连西医类似呼吸仪器的辅助医疗工具她都不敢尝试。
她努力舒缓情绪,没办法,闻疆的存在自然就会叫她心中的恐惧滋生,这是威胁本身叫她不安的所在。
拢着手,靠在褥子里,看水藻阴影中浮动的心声,她觉得烦,但有人非把自己凑到她眼前,她也懒得避。
“你很有意思。”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