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先生的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清晨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
他踩着一走廊金色的碎光回卧房看自己补眠的妻子。
没有窗户的卧房,依然沉陷在绵长的静寂与黑暗中,浮动的阴影飘散着玫瑰的香调,从打开的房门中漏进来的光照射之处,空气仿佛具现出沙砾般的实质,于是每一幅家具与装饰呈现的画面都带上了朦胧的滤镜。
她侧着身子,软绵绵的头发披散在枕上,只露出小半边脸。
那沉睡的眉眼比油画中已定格的美还要来得隽永,一切生硬冷峻的线条在靠近她的时候都要变得温柔细腻。
斯科特先生弯下腰,不想惊动她,只在那花朵般的嘴唇旁边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合上门离开。
他在衣帽间换了着装,穿戴齐全,下楼用餐。
在即将赶赴别的城市参与一场商业会议之前,他专门挤出一段时间与妻子的贴身保镖见面。
在展览室外守了大半夜以至于丝毫未眠的安保队长,听从男主人的召唤而来,看上去依然神色平静,毫无倦怠之色。
他的面貌周正,过分沉默寡言的脸上有一种仿佛被尘封的生硬,目光像是鹰隼般锐利,眼角微微上翘看人时甚至有些嘲讽与嚣张的意味,头发很短,所以可以清晰地看到有细碎的疤痕从右侧耳前一直绵延到脖颈,那是某种热武器在近处爆裂而留下的痕迹,这为他又增添了几分冷血与硝烟的气质。
过去作为战场雇佣兵的生涯,在他身上留存的印记原不止这一点,所以就算后来转行做了保镖,他的行事与作风仍然与众不同。
斯科特先生从不提起过去对他的救命之恩,因为曾有过并肩作战的意外,所以他很清楚这是一个值得信赖与倚仗的人,对他的态度一直非常礼遇。
当然,即使知道菲尼克斯对他绝对忠心耿耿,他对自己的妻子无差别释放的魅力是否笼罩到菲尼克斯身上,还是能持肯定回答。
有谁能够不爱她呢?
某种意义上,正是因此,所以把妻子的安危交到这个人手上,他能够完全放心。
毋庸置疑菲尼克斯会以生命为代价护卫她,他随时能够为她付出一切。
“卡克顿的春猎即将开始,”他语气平和地说道,“夫人已经接受了萝拉公主的邀请,你陪同她前去。”
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也好像被那颜色染得无比沉重,他应声道:“是。”
“请保护好她,菲尼。”即使带着郑重其事的敬词,这话语也透露出一种俯视的冷峻。
菲尼克斯停顿了片刻:“竭我所能!”
男主人点了点头:“去吧。”
他并没有等待回应,便当先一步离开了——他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后的视线,带着某种沉重又复杂的情绪,但他并没有再加以理会。
走出客厅,等候在门廊外的秘书与随从匆匆跟上他,前往停机坪准备踏上行程。
路过庭院时,他停了停,随手从园圃中摘下一朵玫瑰,放进了自己的胸口,玫瑰的刺扎进他的手套,没有留下伤痕,却带来一下细密又微弱的痛楚。
斯科特先生的瞳色似有阴云滑过,却没有回头。
他的妻子是个不知疲倦地索取着爱恋的怪物,而他无比清楚这一点。
她是无与伦比的维纳斯,也是一个不知爱而渴爱的女妖。
她无时无刻不向周身释放着自己的魅力,并借此捕获能企及的所有人,无分男女老幼,她贪婪地渴求着所有的爱,不分爱的任何形态与方式,但却吝啬于向他人付诸丝毫自己的爱,就好像玩弄感情的女妖,喜爱他人的痴迷,却永远高高在上、冷眼俯瞰。
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幸运之处就在于他们是合法夫妻,他们对着上帝发过誓对彼此忠诚,这段婚姻被上帝祝福被她认可,而他毫无保留地对他付诸着自己对她的所有爱恋。
他能给予的爱是需要身份地位、需要金银珠宝的,需要花团锦簇,需要热烈赞颂,需要不停地注入新鲜的血液,以此予以新奇又稀奇的刺激,他无比清醒地知道如何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正因为无法时时刻刻陪伴她,所以接受她无聊的时候会寻找别人作消遣的事实,也就理所应当了。
*
庄园的女主人醒来之后就接收到丈夫已经离开的事实,她对此并没有感到意外。
她懒洋洋地趴在梳妆台上,任由女仆小心翼翼地梳理她的长发。
纤长的手指无聊地拨弄着一个粉色的香水瓶,春日的暖阳从彩色的窗户里照射进来光芒,犹如霓虹般的流光溢彩披散在她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一件华光的彩衣,女仆的动作更加轻柔,简直像是梳落一根头发丝都是种罪过。
千叶——或者说阿黛尔——抬头看了眼镜中的人影。
碧绿眼瞳的女子在镜中含情脉脉地望出来,太过美丽的眸色,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恍会有深情的错觉。
她的记忆很齐全,思维也很清晰,她知道自己所有的由来,也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这个以“爱恋”作为主题的小世界,折腾的仍旧是作为主要情绪承担者的体验者本身。
但是完全不同于“暴怒”或者“恐惧”这种、让她本身成为过剩的情绪施发者,这个世界又玩出了新的高度——作为“爱恋”的体验者,她竟然完全无法感知到爱。
她知道爱是什么,知道它是怎样产生的,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从生理到心理,从感性到理性,从浅层到深层,她都能细致剖析,说得头头是道,但是她缺失了感知自身爱的能力。
她成了爱的空洞,她不具备这种情感。
在她的精神与这具身体结合之后,她所有的记忆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情感层面的阴翳,以至于她曾经历的任何爱憎竟然都变作了干巴巴的叙述,她完全变作一个“旁观者”,而无任何亲身的体验感。
缺失了爱,所有的情感都不再生动。
缺失了爱,整个世界都灰暗无光。
大概正是因为缺失,所以会无比渴求。
她自己无法产生爱恋的能力,却能在感知别人的爱恋时,体会到片刻的鲜活,随之而来的新奇会让她的世界重新拥有跳动的活力,于是她能看到色彩的鲜艳,能听到歌谣的动人,能感知到世界的美好。
但也只有片刻。
这大概就是她无止尽地向周身的一切人索取爱恋的因由。
爱与美相伴随形。
就像神话中的美神同样是司掌爱的神祇一样,艺术的唯美、体育的健美,也更容易受到她的青睐,无论是活人,还是作品。
她难以抗拒贪婪地追逐爱的本能,也由衷地感受到缺失了爱恋的危险。
她是如此危险。
她自己身陷于危险,因为被其余任何一种情绪威胁,她大多都能找到应对的方式,能承受异常,但只有缺失爱恋,她会控制不住主动去寻找,去填补。
她也让周身的一切人都陷于危险,因为她不知满足,因为她将他人的爱恋当做是满足自我的玩具。
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她感觉自己的人格都产生了些微偏移,她感觉主导这幅身躯的所有者已经成了“阿黛尔”,是她的精神与身体融合而成的新的人格“阿黛尔”,而非“轮回者千叶”本身。
她明明是清醒的,明明有全部的记忆,却觉得自己就像是混战场中女帝殷和、执政官维拉尼亚一样的状态,作为真实的“轮回者千叶”却无法主导阿黛尔的人生。
所以现在的她,只能称是“阿黛尔”,而非轮回者千叶。
这一切都归结于这个小世界的糟糕设定。
所以对人类来说,“爱恋”是多么危险的一种情感啊。
*
她很快就乘上前往卡克顿的飞机。
菲尼克斯在为她吹口琴。
她两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艰难地将吹出的音连缀成曲调,稀稀拉拉,断断续续,当然算不上好听,但是这个十足硬汉的人物手忙脚乱、惊慌失措的样子却极大地取悦了她。
一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并不长,但她很无聊,却又什么都不想干,所以就只能折腾别人了。
“又吹错了。”她轻幽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菲尼克斯脸色发白,坐立不安,估计他曾扛着枪炮在南部洲的战火硝烟间奔跑的刺激,都没有现在提心吊胆得厉害。
她在那歪着头,祖母绿的眼瞳闪烁着趣味的光芒:“为什么又停下了呢?”
对方只能僵直的、又硬着头皮把小小的金属的口琴凑到了嘴唇边。
“啦拉啦拉啦……”她轻轻地哼唱起来。
菲尼克斯勉强吹了几声,无可奈何地把口琴又放下了,因为她要求他吹的曲子与她哼唱的曲子根本不相同,他对旋律本就不熟悉,被这么一干扰,完全乱了音。
“还要练习呀,亲爱的。”她拖长了声音,尾音微微上翘,眼睛里带着笑意的模样就像春风吹皱一泊碧绿的湖水。
保镖队长呼吸一滞,几乎是飞快地移开视线:“抱歉。”
他并没有得到允许,便极为突兀地起身离开座位。
女主人并不为他失礼的落荒而逃而气恼,她转过身,对上了另一边看热闹的生活助理。
“瑞丽?”她慢悠悠地说道,“口好渴,我们喝点酒吧。”
浅棕色头发的职业女士在那双眼睛投注到自己身上时,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当她注视着自己时,那是种完全无法理解的隐秘的快乐,她微笑道:“好的,请稍等。”
她也起身离开座位,但很快又回来了。
“酒柜里还存放着几瓶蒂法酒庄的特等红酒,我擅自为您取了一瓶。”瑞丽给她醒酒,“请品尝一些,不过不要喝太多,公主殿下大概会邀请您晚餐,您需要保持良好的状态。”
她有自己的葡萄园和酒庄,这是她丈夫赠予她的产业,酒庄每年的产量并不高,也不向外售卖,大多是她自用或者赠送。
私人飞机上存放的这些酒液显然已经是去年的批次了。
她趴在扶手上看玻璃器皿中的酒液:“还有多久抵达呢?”
“大约五十分钟。”瑞丽说,“您要看会儿电影还是阅读?”
“都不要。”
“给您读诗?”
她眨了眨眼:“要菲尼克斯给我读。”
瑞丽说:“您不能老是欺负菲尼克斯先生。”
话是这么说着,她却很开心地起身准备去寻找保镖先生了。
作为生活助理,除了给出妆容、着装、饮食等方面的参考建议外,满足雇主的一切要求也是她秉承的原则。
“读道格拉斯·琼斯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