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面旗无风展开,泛着荧光的线条原地显现,细密的符文在虚空中攀爬,顷刻间构架出一圈屏障,绿色的荧光在其上一道道加厚,无形的威势也一层层加深。
魔道一方均是脸色大变,知道不能给他足够的时间让法阵成形,公西雁抬手就是大招:“八方红莲劫!”
一道月轮瞬化出八般重影,在法阵内部来回切割,一息之间就接连斩出了九百刀,带着赤色灵力的刀光闪现,犹如无数朵红莲次第绽放,被击碎的符文像飞雪般在虚空中簌簌飘落,但仍无法阻止新的符文诞生——靳司命深不见底的恐怖法力以压倒性的优势硬生生地在红莲斩的攻击下,将整个法阵构建出轮廓。
之前默认他的法阵是为困梅承望所布,只当做是为防其逃脱的最后一重保障,没想到现在形势陡转,他的矛头毫不犹豫对着自己,这就很叫人头疼了。
在他的法阵领域内,谁能伤得了他?!
“杀!”公西雁咬牙切齿道,“耗死他!我就不信他的法力就无穷无尽了!”
她为了确保此行顺利,足足带上了槐沙谷两位阴神期长老,而她本人离阳神也就差了临门一脚,自认绝不会弱于在场任何一方。
靳司命再高深莫测看不出底细,当初翎玉山惊变时,他本身境界也只在通窍期,离阴神还差得远,这几年销声匿迹,总不至于一步青云——再加上他是半妖,妖族血脉对仙道功法是一个最大的掣肘,就算有再多的天材地宝蕴养,他又能强得到哪里去!
因此面对法阵内不断成形的杀招,公西雁丝毫不怵。
这厢场面混乱,却始终没有散余的力量脱出法阵的边界,显然翎玉少主这法阵的建立不但为了克敌制胜,也有避免误伤到脆弱的凡人或是打破封闭叫梅承望的存在暴露的考虑。
只独独令邵百寻一方与“御真卷”后的梅某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跟不上形势变化的节奏。
三方围堵剑拔弩张争梅承望一颗心石的时候,哪想到一个凡女的出现,会让局势发展成这样!
邵百寻摸着摘星剑柄上的雕纹,盯着梅承望久久不语。
他虽年轻,但位居紫霄剑派大师兄,作为下一掌门的有力竞争者,执掌执法堂多年,心思早炼得缜密且阴晦,心知别看那两位现在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一旦他胆敢趁机对梅承望出手,绝对转向矛头先针对他!
“救人”的目的就摆在眼前,清晰分明,无可转圜,彼此之间就没有任何合作又或者同盟的余地,谁能保证背后不捅刀子?
谁又能大度忍让、甘心退出?
“隐命石”只有一个,三方之间唯独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乃至于不死不休,就没有一点和平解决的办法!
而且“御真卷”未破,梅承望尚有苟且的余地,邵百寻若要打破防御至宝损坏前的回光返照、在他人未反应过来之前取他心石,显然是妄谈。
梅承望是瓮中困兽没错,却绝非束手就擒之辈。
自己不能成为被两方针对的一方。
神思陡转,未想好对策,但他顺着梅承望专注的眼神,看到了门口的凡女。
她已经抱着琴起身,凌乱的乌发倾倒在身,金钗摇摇欲坠,纤弱身躯单薄如纸,就像误入噩梦的孩童,凄惶的眼神带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此时最大的突破口竟也只有她。
邵百寻注视片刻,指风一弹,她手中死死攒着的那半截香柱便燃起了青烟。
风吹草动都惹起她心神惊跳,但注视着手中点燃的香,眼瞳中渐渐有了焦距,倏然转头望向这边。
她握香的手在颤抖,恐惧深入肺腑,此间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像是噩梦,这叫她哪怕站在那里都有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血肉与骨骼、灵魂与肉身就好像处在一种随时要分离要坍圮的境地中。
这缕香的燃烧,就像是引动了她某种求生的意志。
凡女眼中现出了亮光,犹如漆黑暗夜的一点萤火,脆弱又有些天真,她的脚步终于挪动,踉踉跄跄地往这个方向走过来。
走了几步,离得仍有些远,便停下了脚步,似乎多靠近一些都恐意外发生,只抓着香抬起头,带着一种渴求的眼神望着他们。
这点距离对于一个修士来说不过方寸之间,但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够叫她安心的距离了。
“此香是吴阿山所有。”邵百寻看着她,说道,“无阿山乃我紫霄剑派从属宗门。”
“我乃紫霄剑派大师兄——不管吴阿山予你什么承诺,我紫霄剑派都可接下。”
他没再多言,只是在原地等待着。
他知道法阵中交手的两方不会理会他现在的行为,因为相较于暴露企图非要她不可的对方,他的威胁不大;与其现在就针对他,不如打倒一个之后再来与他交涉!
听闻此言,若是上道一些的人,得此承诺就该倒头便拜,寻求庇佑。
紫霄剑派是仙道排位前三的大宗门,正道中的正道,相对于那厢槐沙谷的魔门与和妖类为伍的翎玉少主,显然是紫霄剑派更加可靠。
但这是一个凡女,她最大的眼界也许就是吴阿山,她不知道紫霄剑派,不知道修道者之间的派系与恩怨,她只有一种凡人的触觉与谨慎。
所以她眼中的光很快就又灭了,本来秋水般盈美的眼此刻却是乌沉沉的毫无光亮。
她甚至后退了一步。
“哈哈哈哈哈——”梅承望在旁狂笑不已。
“摘星客啊摘星客,你趁着那俩大打出手浑水摸鱼,要卖你这张脸,人家偏偏不吃这一套啊!”
毋庸置疑,邵百寻的脸也是极仙风道骨的脸,他身量高大,英俊颀长,气度稳重,又握着剑器,极符合凡间演义中“侠士”的风范——但此刻却在一介凡女面前得了挫败。
她颤颤巍巍地抱着琴,挪动脚步,未往他这边靠近,反而侧了身,竟是绕过他,艰难地拖动身形走到后方,“御真卷”的边上的碎石案,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道青色水幕。
她是如此害怕,就如同惊弓之鸟般,什么都能令她惊恐,就连拼命挣扎想要求生的韧性都像是风中的一滴露珠,随时都会坠落。
只不过相较于紫霄剑派与邵百寻,更令她感到安心的竟然是梅承望!
可正如公西雁所说的,自身都是过河的泥菩萨,又哪里还能承载别人的期望?
迎着邵百寻暗沉沉的视线,梅承望脸上也没了表情。
大概是一种弱小者的直觉,本能地窥探到什么对自己有利,什么对自己有害,所以场中那么多人,反而到了他身边。
“我护不住你,”对着这样一个女人,“登芳主”的话音倒是柔缓得多,那股子张狂转眼收敛,甚至也没用上惯用的自称,就像是怕吓着她,语气难得认真而悲悯,“你别过来,我……自身难保。”
*
千叶盈盈的双眸带着哀戚,飞快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双手抱紧古琴,似乎想把自己蜷成一团,从众人视野中消失。
“你闯入这个地方,实在无法得到保全。”梅承望看着她,对她的怜意大增,倒是苦口婆心起来,“落到公西雁手里必遭大难,你魅术天生的体质适合不少魔道功法,她必是要拿你当炉鼎突破阳神境;落到翎玉少主手里则生不如死,妖子心肠,他就没什么人性可言,你这眼睛有几分稀奇,要落他手里还不如跟着公西雁走,好歹能搏上一搏。”
“至于紫霄剑派……哈,仙道,所谓仙道,他们眼里只有更大的利益,要你死都会扯着大义的旗帜,很可惜你绝对不会是被偏私的那个,所以对摘星客,你想都不要想。”
千叶:“……”说太快了她没全听懂,新语言刚加载她还不是很熟练。
邵百寻道:“前辈这话是不是过了点?”
梅承望大笑:“梅某人说错了吗?”
他睁眼如炬,但那火光是冷的、寒的,同时也夹杂着某种事物即将毁灭前的癫狂:“怀璧其罪——怀璧其罪!”
清脆的破碎声震动灵魂,“御真卷”的破损程度更甚,竹简表层已近碳化的黑色即将侵蚀到整个灵器。
梅承望闭了闭眼,缓和了一下情绪。
再睁开眼看了看另一侧的打斗:“废物果然是废物。”
“三个阴神居然打不过一个半妖。”
他忽而叹道:“与其被靳司命带走,真不如陪着梅某人一道死啊。”
“……好。”
突入起来的一个字令纵横天下、自认遍赏群芳的“登芳主”都愣了愣。
千叶看着他,平静而肯定地点了点头:“好。”
梅承望啼笑皆非:“好死不如赖活你懂不懂?”
她眸中含泪:“那要看怎么活。”
这句话似乎叫对方很惊讶,瞧着不过是个柔弱微渺的闺阁凡女,但这般的果断决绝就令她与众不同起来。
他都沉默了片刻,表情严肃:“真是……临死还遇你这么个人,当真是天意。”
她定定地看着他,不声也不响,连那股子决绝之意都带着凄惶。
“成吧……”梅承望好像终于有所妥协,停顿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摘星客,算你运气好。”
邵百寻心头一跳,紧紧握住了剑。
“心石给你,人也给你,把她带上紫霄山,”他冷冷道,“梅某人救你师父一命,换她一生康遂,你有这个胆量发誓吗?”
邵百寻不假思索:“有何不敢?!”
而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突如其来的符文如盘旋的巨鸟一般直扑而下,原本局限在一个区域内的阵法范围暴涨,足以切断金铁利器的符线纵横而来——摘星剑应声出鞘,铮铮剑鸣毫无凝滞地迎了上去。
法阵之中,翎玉少主抬起头,冷冷望着这边。
紫霄剑派被迫卷入争斗,现如今就真的是三方混战。
梅承望手一招,千叶身体一歪,跌入“御真卷”的青幕之中,密密麻麻的攻击波及青幕,却始终未突破,身侧这个人还转头对她笑:“这主意不错吧?”
千叶一时竟然判断不出,他讲的是把终于邵百寻推入混战很不错,还是说,把她跟自己的心石都交给紫霄剑派的主意不错。
她只是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梅承望一边笑一边咳嗽,“梅某人也没想到今日!不过万花丛中过,临死还有佳人相陪,倒也是值了。”
破庙内打得何其惊天动地,只是上有两幕灵帐遮掩,动静传不出去,“御真卷”后摇摇欲坠的这点屏障,竟然是唯一平静的地域。
千叶的眼瞳在各色武器与术法的光亮之中微微闪烁,她忽然说道:“此琴名为‘疏梅落雪’。”
梅承望挑了挑眉:“哦?”
然后意识到了什么:“梅某人的姓氏便在你琴名之中,这可真是巧了。”
她说道:“妾为恩人弹一曲吧。”
“哈哈哈哈哈哈好极了!”梅承望笑道,他实是极适合笑的,那股子疏狂张扬的气度在笑时更显露无疑,“此时此景确也当得起风花雪月啊!”
只不过是刀风剑雪。
千叶将琴摆正,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调整了一下情绪,再睁眼时身心一片澄静。
当她将指腹按在琴弦之上时,泠泠琴声便随着手势而生。
悲凉、静默,死寂、苍茫,这琴曲似乎讲得是冬季,寒冬腊月,千山鸟飞绝,天地茫茫为雪覆、为冰冻,万径人踪灭,皑皑苍色之中只有孤坟一座,悲苦至极。
若说此曲应和了她的心境,那也算是极为贴切。
但当琴音陡转,峥嵘的短音取代凄婉之声,意境却全然不同。
冰天雪地之中仍有生命在蠢动,在挣扎。
它是如此不安分,它问候寒风,它聆听万物,它叩问天地,究竟要冰封到何时?
究竟何时才能云开见日?
究竟何时才能重新生长?
天地在震动,而它在舒展,那叩问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
所有的叩问集中到一点——于是——破!
破!
一切都在破裂!
云天乍破,茫茫之上有金光洒落,眨眼铺陈千里!
冰层开裂,溪流潺潺,水花和着碎冰噼啪作响!
风停雪霁,老树之上嫩芽开破之声密密麻麻,竟似铜鼓阵阵,震得人大脑嗡嗡作响!
就算一件古琴的祭器,落在凡女手上也该只是普通的乐器。
如果刚才还不明了翎玉少主所说“一件祭器竟会认凡女为主”这句话的意思,那这曲琴就彻底打破了修士的认知!
所有的琴音,所有的声响,带起的震动越来越强烈,随同琴弦拨弄,似乎连庙中碎石,庙中木柱,庙中穹顶,都在发出直抵人心的喝问——你们究竟要阻我到何时?!!
梅承望的眼眸越来越暗,他的神色越来越严肃。
当某一记弹指惊音落地,连时间都仿佛停止!
所有人都有数息的动弹不能。
即将燃烧至尽时的“御真卷”趁此机会陡然爆发出惊天之力,在哀鸣中彻底损坏,梅承望一口鲜血喷出,袖袍一扬,绯珠扇化绳卷起千叶的腰,两个人便如一道乌虹般冲天而起,一举打破庙上灵帐,倏忽而去。
原地只余狂笑之声久久未散:“果然好琴!好曲——”
作者有话要说:12.20
1.这才是真正的“捡漏”啊!
2.哈哈修行路不是那么好登的,先踏上逃命路再说
3.然后小梅发现:我那么大一个柔弱佳人呢?演技竟然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