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承望简直惊为天人。
听听这是人能提出的要求吗?!
虽说他是人,青君乃妖王,彼此种族都不一样,但毕竟同为阳神,就算有旧怨也是一个等级的存在,因此思考问题难免有所共通,而现在连他都觉得略嫌过分了一些。
当然转头马上想明白,他跟青君共什么情?蛟王被坑得越厉害,他就该越开心才是!
残酷恶劣到了青君这般的存在,与他完全背道相驰,道不同两看生厌都是常理,又何来为谋?
不过青君居然连这种级别的侮辱都不翻脸,实在刷新了梅承望对他的认知——想来千叶在丧失意识的那短暂时间里,一定与青君发生了某种匪夷所思的交集——“登芳主”对情感类别的问题一触即通,很快就从“相思之毒”这个称谓脑补出了一连串的故事,然后又从两者对话中印证了更多的猜测。
世上事,总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就连堂堂阳神蛟王,终有一日,也逃不过这劫。
而梅承望幸灾乐祸之余,也忍不住心头大叹,他看向青君身前娓娓道来的女子身影,既觉得莫名的骄傲,又有种绵长的惆怅。
千叶当然不知道短短一番话之间,自己的小伙伴就走过了漫长的心路历程,她把该讲的讲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该耍的手段该动的脑筋已经到极致,剩下的就是警惕对方会有的任何反应。
天知道妖王的脑回路是怎样的!
即便她有很大的把握青君动不了她——轮回出品的毒药,都以“毒药界名作”这种描述在标榜了,一旦达成苛刻的实施条件,想要摆脱就绝非易事——但她还是有些疑虑。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人类的思维局限在这个世界很致命,别的不说,光青君本尊的能为就在她的想象之外,她不能确保他会有什么动作,就算她把自己能填的缺全部补上了,也担心会否存在她意料之外、且无法控制的可能!
妖跟人之间,真的存在太大的差异啊。
于是,在她道完第三个要求,等待对方的答复时,青君抬眸的一眼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就是那个瞬间,她的思维不可抗拒地又栽入他者的领域。
惊慌只有刹那,她马上就意识到这把是稳的。
因为映入眼帘是熟悉的一幕,热闹的街市充满了人世的繁华与烟火气息,元夕节的花灯与闹市的人流熙熙攘攘着交织出火树银花的灿烂之景,这是幻境中她们曾经历过的场景,也是青君亲自模拟出的画面——他不熟悉人世,但是又觉得她也许会欢喜,于是照搬瑶女记忆中的景象,竟也还原得如此真实鲜活。
而千叶仍是立在偏僻的角落,脸上戴着冬神的面具,身侧也依然是琉冠华服的青君。
两人并肩看着这人世的烟火。
“吾不甘。”他说道。
蛟王青君,对于作茧自缚的结果,没有接受得那么快,但也不会顽固地否认。
阳神级别的妖王,对于自己的身体与精神的掌控是何等细致入微,他能清晰地判断,自己动摇了几分——情不知所起,他不认为“情深”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亦不认为自己会受其束缚,若说将一切的因由归结为此毒的古怪之处,倒也说得通。
但是相思如何是一种讲道理的东西?
见到她,听闻她,即便是想到她,念到她,皆是痛。
痛到曾以为自己逢场作戏的每一番心态都像是笑话,要狠狠砸回到他的脸上,嘲讽他的狂妄自大。
一个男人都曾绞尽脑汁想要去讨好一个女人,还不能证明情愫?
所以不甘于何?
因相思所系之人却要对他弃如敝履,对他退避三舍。
因相思成怨,甫一生出便是注定要被斩破的所弃之物。
不甘于为何他会被这样软弱的东西牵绊住心脏肺腑,揪不出,斩不断。
青君用他那对感情无比蒙昧的思维来辩驳,认为饮下的确是那杯酒没错,可是一切的缘始就在于这一夜。
他妄图打开这个结。
“若能用杀死你来解决这一切,吾会毫不犹豫动手,”青君说道,“但吾知道,杀死你,才会叫你成为吾此生心魔。”
——“那又何妨留你在此?”
如果将她困死在幻境之中,会否能用时光磨灭此毒?
千叶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当然青君没说假话,他习惯了如此霸道行事,也是真有能耐把她留下来,就算她用「不知梦」破局也总要付出巨大代价。
她不急不缓,只是笑:“君上可知,为何梦中人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不愿醒来?”
青君道:“这梦中必有他之所求。”
“相思也是。”
两人没有争执,没有冲突。
蛟王青君没有发疯,也不带杀气,肃立的模样与他曾经那般威严神秘并无区别,只是探讨问题似的语气总归叫他看上去平和得多——若是梅承望在这里,必要惊讶,事实上任何识得蛟王之人若在这里,都要震惊——原来青君能够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一个凡女谈论问题,更别提这凡女刚还坑了他一把,直接把他踹到深渊边上。
她说,相思就像梦中人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不愿醒。
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醒。
人心贪婪的本质都会叫人在遇到渴求之物时,拼命伸手抓住。
又何况妖王呢?
“妾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然妾又比谁都要富足。”
千叶说道:“这就是凡人,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人;蝼蚁一般,却比什么都要坚韧顽强的凡人。什么时候君上懂得了,也便斩断了。”
“妾无畏,”她笑,“因为妾知道,君上要谢过这一劫。”
“‘登芳主’有道心,‘逍遥客’有道心,‘莲华女’也有道心,无论正魔都能窥到道心,因为他们是人,人天生懂情。君上是妖,凭借天赋与寿命就能轻易晋级阳神的妖王,但君上道途亦止步于此境——君上要谢妾,是妾给了君上一个领悟道心的机会。”
……
千叶脱出幻境的时候,梅承望已经立在她身侧,脸上凶相毕露,好似一个不慎就要刀劈蛟王的节奏。
她慢慢吁出口气来,对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再抬头看向青君,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又对他福了一福。
青君最后看了她一眼,身影便如氤氲般消散在原地——随同他的消失,岸边杨柳叶簌簌掉落,花凋草谢,日冷风厉,转眼又是一副残秋寒冬之景。
两人立在萧瑟湖畔,湖水沉沉,天地静默。
千叶接过自己的琴,甩袖子拂了拂并不存在的尘埃,从容不迫,深藏功与名。
梅承望忍了又忍,到底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厉害啊!”
*
天行观在盈阳湖畔追踪到被丢弃的宝船核心。
顿时觉得情况变得无比复杂,盈阳湖妖国并非等闲修士能踏足之地,可“登芳主”毋庸置疑进入了盈阳湖,不会最终叫蛟王摘到了桃子吧?!
天行观有了失而复得的驱动核心,已经隐隐产生退却的想法,很快,又有了新的势力到达。
要说翎玉少主与紫霄剑派“逍遥客”是如何走到一路的,确也费解,但自止牢山为梅承望耍了一手之后,这两方,一方仍盯着梅承望心石,另一方,却想要被梅承望带走的凡女,目的划分明确,没有利益纠葛,因此选择联手,倒也没有多叫人意外。
天行观不敢前,翎玉少主与“逍遥客”无惧。
不管梅承望是否落入蛟王之手,一探究竟必是要做的。
但这一行人绝无预料,甫一踏足湖畔,还未惊奇于为何此地杨柳曼婉、如返春暖花开,便见得一道身影立于杨柳岸,静静看着一缕柳枝垂落水中,目光凝重而深邃,仿佛注视着某种费解的命题。
“君上,”邵百寻抱拳,对一位阳神的妖王,应有的礼数还是不少,“我等不请自来,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青君长身玉立,就仿佛玉石凝成的雕塑,华服琉冠,墨发金瞳,压抑的气场笼罩着整片场阈,叫他与这盈阳湖仿佛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听到他人话语,这盈阳湖的主人才仿若如梦初醒,慢慢抬头,金色的眼瞳扫过一众修士,冷冷道:“一起上吧。”
莫说邵百寻骇然,连翎玉少主都有几分讶异。
湖水动荡,掀起狂澜,水中画戟如锐芒飞出,冰冷水汽席卷此间。
*
那厢盈阳湖头的惨烈不为所知,千叶跟梅承望已经身在浮莲城。
这当然不是座大城,事实上,拜青君所赐,整个盈阳湖岸边就没什么大型的人类聚居地,偶有城池,规模也有限。
浮莲城能坐落得离盈阳湖如此之近,当然不是凡人作主,而是八音寺大师感念百姓流离之苦,专门与蛟王交涉之后,在此地立的城池,城中百姓因为得八音寺活命之恩,皆信佛崇佛。
“可惜和尚也想要你命。”千叶说道。
“谁说和尚就没有贪心了?”梅承望很坦然,“当然,和尚倒不见得觊觎梅某人心石,也不见得要拿悬红,但和尚也要讲人情——别说梅某人素来不招佛门待见了,就论八音寺与紫霄剑派的交情,若见了梅某人,于情于理,都要管一管闲事。”
“所以呢?”
“无妨,既来之则安之。”
“这跟喝花酒有什么关系吗?”
尚佛的浮莲城里有花楼吗?
还真有!
“等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1.9
1.上章留言虽少,但质量是真高,厉害啊我的读者
2.解决掉青君,前面依然是腥风血雨,不过没有青君这样的关卡要过了,节奏很快,不要震惊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