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之中残破动荡的封禁能维系的时间屈指可数,东喻急急自下界飞上来,长发狂舞飘散在身后,卷集得一身染血青衫都斑驳可怖。
他跳下剑,滞浮于空,心随意动,飞剑“夜归人”已经稳稳落入他手中,他反手持到身后,道:“他死了。”
按理说现在这儿并没有敌人,他不该如此警戒,但他还是本能地站直了身体。
石青色儒袍的男人抬起头看着他。
眼神平和,可大概是因为这男人积年累月在天门山上,身上不可避免地带着一股训诫的气质,即使是东喻在这样的注视下也忍不住心神一凛,郑重道:“他丹田破碎,神魂必随之寂灭……不过尸骨落入苦海之中,我没捞上来。”
对方点了点头,只道:“好。”
东喻不自觉松了口气,他抬起头就看向了此间另一个人,预备带着“战利品”离开。
他刚转了身,身后又传来声音:“等等。”
东喻轩眉一挑:“还有何事?”
“莫靠近。”
东喻愣了愣,意识到他指的是谁之后,脸上就出现了几分不悦:“说好了,我助你杀‘登芳主’,你让我带走徒弟——”
“恐怕你是做不得她师父了。”
被打断话的东喻顾不及因此话而生气,忽然想起什么,这念头直接将他从“梅承望竟死得如此轻而易举”的震撼与匪夷所思中扯出来,直接糊上一个灾难性问题。
他大骇:“‘使线牵’……我忘了,糟糕!该死的梅承望,他到底干了什么,一介凡体怎受得了阳神真人的遗藏?!”
当初见千叶身上有梅承望的“使线牵”他就很奇怪,差距太过庞大的个体之间,这个术怎么给系上的他都觉得不能理解,梅承望临死前将自己的修为与体悟借此术转递给千叶,这并不叫他感慨她有多么好运竟能得到一个阳神真人的遗藏,而是恼怒于这会给她带来怎样难以承担的符合。
她会直接给撑爆的!
东喻压根没理会那句“莫靠近”的话,几乎是瞬间夺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想要查探她体内的状况,但是指尖一晃,竟不能触及到她的身体,梅承望留下作为载体的那件灵器转换成透明气体又或者胶质的形态,将她密密麻麻地裹起来,决绝地排斥了任何外来的力量。
这股斥力是如此强烈,不仅作用于外界,还反噬到了内部,甚至带动她更加强烈的不适。
东喻眉毛都差点竖起来,握着剑柄的力道更重,待看到她骨骼隐约的颤动,仿佛如木偶般将要错位的活动感,蠕动的血肉之上也已有龟裂的迹象,脸上的神情更是现出挣扎于噩梦般的痛苦,就不由紧张起来。
她看上去随时都会肢解崩溃!
探指如刀,正待强行切断灵器的运行,不远处的人慢慢走过来:“我来吧。”
东喻警惕抬头:“不劳烦——”
“梅承望不幸命丧于此,是命数,她有幸得梅承望遗藏,也是命数,又何必扰了她的机缘呢?”他说道。
东喻眼睁睁看着他走上前,就算是他在这男人面前都不得不忍气吞声:“山长,你的意思?”
身穿儒袍之人并没有直接靠近,他平静地俯视因为剧痛几乎蜷缩成团的女子,神色间也看不出什么喜恶。
连东喻都开始焦躁起来时,才听到他再度开口:“叫她跟我走吧。”
“不可能!”东喻断然拒绝。
“她也许有这个天赋吸收梅承望给的东西,”拢着手的“山长”慢慢道,“这样的人,你教不了。”
东喻都要震惊于他的论断,没敢把话说出口,但满门心思都在疯狂咆哮:开什么玩笑?!
毕竟只是个凡女!
梅承望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阳神,还与他这种新晋进阶的人不同,多年阳神积攒之深厚常人根本难以想象,而她如何能承受?
在如此困惑面前,对方所说“他教不了”这句极具蔑视性质的话,反倒没有激起他更多的怒火。
东喻一时极为纠结。
一眼就相中的徒弟,让出去如同割肉;但若是正如对方所说,她能吸收梅承望遗藏,那就与他的剑道相悖了……而且,此等天赋,闻所未闻,他确实没信心教。
东喻极其不甘,最后还是挣扎了一下:“你要带她回天门山?可山长毕竟杀死了梅承望……”
“无妨。”
“山长”伸出手,宽袖敞开,弯腰将蜷缩抱腿的人抱起。
她护身的灵器应激而生,本能地向他袭去,然而所有的力量在触及到他的瞬间,就像是没入了黑洞,很快消弭干净;气流般的幻形丝毫不能作用到他身上,阻止不了他上前,最终还是叫他以袖子裹住她的身体,将人轻松带起来。
*
千叶像是陷入了刀山火海之中。
骨骼是千刀万剐的剧痛,血肉是烈火焚烧的难耐,痛苦扼住她的喉咙,叫她近乎窒息,绝望捆着她的心脏,叫她惊悸战栗。
她在理智都要被烧灼殆尽的混沌中,感受到了一种世间最可怖的磋磨。
痛苦并不能使她崩溃,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极耐痛,她的精神能支撑着她在任何绝境中都顽强生存,但此番痛苦,还是存在一种与众不同的意味。
精神与肉身相互的微妙差距,叫她的精神能耐得住负荷,她的身体却处在极其不稳定的异变之中。
阳神真人的一滴血都是凡人无法承受的东西,现在给她的却是阳神真人数百年的修为与体悟!
千叶的身体一次次濒临崩溃,又一次次被拉扯回来。
当“山长”带着一个女子回到书院的时候,等候在山门口的人各个都大为震撼。
他一身石青色的衣裳已经被血污完全覆盖,黏稠的质感就像是下一秒就会滴落血珠——这对于素来洁癖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虽没将人抛下,但紧蹙的眉宇已经显示出他忍耐到了极限。
他怀中的人也像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皮肤仍有龟裂的痕迹,仿佛破碎的白瓷拼凑而成,整个人都有种不真实的脆弱感。
众人虽未看清女子的脸,但联想到山长此行的目的,再加上疯传天下的“登芳主”八卦,倒也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
重点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现在的状态。
大概是陷在极端痛苦中,所以昏迷状态的人仍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挣动着想要脱开束缚,因为处在非常贴近的距离中,她的动作自然会影响到抱着她的人。
而山长面不改色地将对方甩开的手臂重又放回到原处,拨开几乎要埋住她口鼻的头发,同时禁锢着对方腰的手臂松了松,调整姿势,以免伤到她的身体。
近距离看去,众人甚至能看到他额上绽露的青筋,显然他是在怎样按捺着耐性。
……怪不得素来一丝不苟的衣饰凌乱至此。
时不时仍有血液自她的皮肤中渗出来,因此山长手指掐着咒,维系着一定的界障,以将血液中的生气与灵韵重又反输入她体内,促进她自体循环,以免她失血过多。
何等湛然若神、目不及凡尘之人,这番照料的动作已近熟稔,显然这一路上已经进行了无数回。
这样的画面叫众人呆若木鸡。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于不确定山长的目的,在众人眼神官司中书院长白礼行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拱手道:“山长此行……”
话才刚起了个头,对方眼光扫来,径直掠过了他,只道:“常真过来。”
脚步未停,抛下一句便踏入山门。
在场唯一的女弟子心中一凛,顾不得看周身教长与师兄弟的神色,就匆匆跟了上去。
前方颀长萧疏的身影眨眼就不见,常真猜度了一下方向,径直赶往鹤居。
常真赶到的时候,山长已经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正以掌按在对方“黄庭”之间,强硬地抽取着什么。
转瞬之间,挣动的气流就硬生生凝聚成一面珠光宝气的绯色扇子,他起身,毫不犹豫地在扇面上烙下一道封印,将失却灵韵的灵器随手抛在枕畔。
因为要制住挣扎的人乃至衣发都散乱,当然不复原本渊渟岳峙之姿,但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人间烟火气,常真见了都是心中一跳,不敢多看。
“给她梳洗。”
他抛下一句就不见了人影。
常真定了定神,靠近床榻上已经因痛蜷缩起来的女子。
然后发现,她身上密密麻麻不知缠了多少的咒缚,就这样,才能勉强定住她的血肉形体。
但就咒缚所形成的界障对这幅凡体来说也已是沉重得过分,那细肢伶仃的身躯好像随时都会在这样的负荷下被压垮。
却不知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奥秘,值得山长如此重视。
常真出门命僮仆备水。
她也不会侍候人的活计,就盯着婢女为她梳洗——大概是她的表情过于严肃,婢女们的动作亦小心翼翼,细致谨慎,唯恐碰坏了人。
由于昏迷中的人配合性非常不佳,别说侍候的婢女了,就连旁观的也出了一身汗。
将人收拾好之后,常真调整好心态,去隔壁“朝闻道”寻山长。
常真进书房的时候,沐浴完毕换了新衣的山长已将信笺写完,正执笔落款。
龙飞凤舞的字形连绵着一贯的恢弘气度。
常真刚好看到“师鸿雪”三个字落下,连忙低头,恭恭敬敬道:“山长,收拾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1.14
1.我记得吧,止牢山开篇,小梅就在那儿说,大不了我去修鬼,也就是说,此界是有鬼修存在的……我以为上一章争论的重点在于,神藏破碎的小梅到底有没有形神俱灭,他还能不能修鬼,结果、你们、真心实意地、为小梅、嚎了、五十多条留言……
2.哎,给你们发个小红包安慰一下吧
3.给完入道大礼包的小梅暂时退场,千叶换地图了——实不相瞒,山长,很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