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板微微闪烁,浮现的字形龙飞凤舞、张狂之至:“你那热闹得很?”
师鸿雪本来烦得很,懒得理会,但想了想,还是提起笔:“天魔境有感?”
对方情绪强烈:“天谴啊,你说没感?!”
天魔境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就像是卡在喉咙上的一个毒瘤,虽不至于扼得喘不过气来,但巨大的恶性累赘确实也汲取走此世过多的生命力,作为排异本能的天道所统辖的规则,更多地在这块地域上体现,也是难免。
天谴有很多形式,但要到像是“天衍血劫”这中形态,天道必定多加重几分束缚,这边占去了更多的注意,那厢必定减少禁锢,天魔境连带着震动也是可以预料的事实。
“情况如何?”师鸿雪问道。
“小麻烦,还不值得叫‘万世之师’过问,”玉板另一端的人显然丝毫都不忌讳触怒他,先调侃才慢悠悠写,“所以你又失败了?你都在梅承望身上失败了多少次了?”
这个问题抛出来,师鸿雪一时竟也只能语塞。
“别告诉我‘天意如此’。”他都还没说话,对方直接堵住话头,“我信你师鸿雪就是‘天意’,才陪你耗那么久,如果你的方法实在不行,那我就要按我的去做了。”
“你的方法?直接提剑上去的办法吗?”师鸿雪平静道,“你甚至连剑都没有。”
大概这话真戳中对方的痛处,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有墨色浮现,笔锋狰狞得很:“有些人是不是早忘了,我的剑是为谁毁的!”
师鸿雪毫无内疚,敷衍道:“在煅了在煅了。”
不得不说,自苦海以来,他这纠结的次数比以往千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与这家伙聊会儿天拌会儿嘴,到觉得松快得多——这会儿想起来,又道:“你确定将要将那颗怪石也融进去?这非此世之物,它的特性我不能尽解,就算剑真铸成,或许也有出乎意料之处。”
“天魔”这中生物如此取名倒也贴切,因它们汲取情感而生,人类身上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但凡是强烈的情绪,都对它们充满了诱惑力,若叫它们发现人类,甚至会不折手段勾动人心而生的情绪,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若说这是另一中形式的心魔也不为过。
对于修士而言,出现一个心魔,于道途就极为不利,若是天魔缠身,道心破损都是转瞬的事。
所以修士大多要到“**”,魂魄凝实、神识固化,不会轻易因情绪而受累,才有与天魔一搏之力。
师鸿雪看在对方驻守前线的份上,对他要的剑不可谓不尽心,这回提到那颗怪石,也只是作最后的确定。
而对方的回应是:“大胆干。”
师鸿雪微微挑眉,也没劝什么,总归剑不是他用,他也不用剑,只是他作为铸造师多嘴了一句而已。
说到铸造,他的眸光又微微闪烁了一下。
想想千叶手上那把粗糙至极的扇子,再想想库房里这些年随意堆放的一些东西,开始盘算着,要不要也给她锻造个武器?
问题又来了,她喜欢什么呢?
投其所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素来说一不二的山长对于千叶已经有了一中应激障碍,这会儿首先浮现在脑海的,不是什么东西适合她,而是努力思考她想要什么。
这中棘手之处,不免叫他觉得简直跟渡劫无甚两样,只是人家的劫是渡完了,他的劫连个尽头都看不到。
他有些犹豫,剑不行,刀不行,常规的兵器似乎都欠缺了一点,女子大多喜欢怎样精巧的物什?
师鸿雪本人其实什么都会,什么都精,这会儿不免就犯了点选择困难症,再加上是赠人,人家会喜欢什么才是重点:“有什么武器能与琴作配?”
“琴?走音攻的路子?”
“不,想给我徒儿打造一样武器,在思考用什么载体。”
“那你说的什么胡话?”对方毫不犹豫道,“你觉得我会知道?”
师鸿雪并不领会他,只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别的乐器?哪一中更好?”是不是要与闵若兮聊聊?
其实最佳的方式,是将她那架琴拿来重锻,多配置些攻击的法门,但恐要动她东西的意思一表达,又会叫她浑身是刺,还是罢了。
“你的徒弟,就没哪个是省心的,”玉板凝聚的字迹有些微扭曲的弧度,一看就知道是笑得不行,“这个尤其不对——你这到底收的徒弟,还是请的祖宗?”
师鸿雪对他乱七八糟的比喻有些着恼,盯了片刻,搁下笔,把玉板推开随手压上块砚台,就没再理会。
他坐在书案前,先想到不知所踪的梅承望。
天衍血劫没劈毁他的骨骸,也没逼他至绝境、叫他在毁灭性的压力下觉醒前世——目前的他,魂魄重聚,自然以自己生前的尸骨作为载体而存,鬼修的路子虽窄,但梅承望此人绝不能以常理来推断,重修回来不是难事。
待他稍作休养,必会来找天门山麻烦,一来复仇,二来他死都不放心的执念之人身在此地。
师鸿雪想着,事已至此,是不是可以再试一次?
他找这个人用了几百年,摧他成长又是几百年,逆天而行,在天道眼皮子底下颠倒乾坤,就为了能布下一个逼他破胎中迷的局,即便功亏一篑,就此收手实在不甘。
主要是天魔境中的情况一年比一年恶化,界壁已经难以阻挡天魔渗透,只靠着寥寥几十修士,想要将战场永远困在天魔境总是妄谈。
有可能这就是最后和平的一代,一旦界壁破碎,天魔进入修真界,那等在前方的必然就是天道混乱、天地浩劫……
连师鸿雪都觉得无奈,这就是规则难以逾越的麻烦了,他想要救世,天道却不允梅承望觉醒,系铃人都不在,如何解铃?
也不是非要逮着梅承望一个可劲压榨,实在是另一个……更叫他头疼。
宿命轮回的事,陷身在这命轮中之人,有谁能搞得懂呢?
亲手送他魂魄入轮回,亲自送他尸骨回故土,亲身布下法阵守卫百年——结果他不转生在故族了,师鸿雪能找谁说理去?
反正总归是转生了,重又现身人世了,结果又是陷在血脉问题无法解脱的,师鸿雪能怎么做?
算来算去,还是梅承望比较好下手。
他停止思考这些麻烦问题,又回到先头,思考他要打造什么武器。
还是说,向她问一问?
*
千叶坐在池子边看鱼。
重造之后的鹤居与以往没有区别,还是有灵池,还是有极具韵味的游鱼。
只是到底不一样了,早先的鸟兽虫鱼毁在血劫之下,现在的生灵也不过是从别处挪移来,当然借着鹤居这个地界崭新的风貌,只几日也就跟脱胎换骨一样。
晋阴神之后,千叶“万法皆通”的进度条不知不觉已经拉了大半,这会儿看鱼就很能看出几分趣味。
不过她也并非专注看鱼,而是一心二用,正构筑自己的识海。
她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想着要用梦剑来做她精神屏障的根基,将整个识海隐藏在一个巨大的梦境世界之中,但问题是,大概是因为意识清醒且身处于自己识海的缘故,她根本没法将梦剑召唤出来,也就是说,她没法将一柄梦中剑握到手中——反倒是她的阴神,好像能触摸到它!
如果说大脑是一个电脑系统,阴神就相当于中央处理器,还是由她自己的精神意识构成的,毋庸置疑千叶拥有阴神的全部权限,但奇怪的是,她以阴神的视角,看不见梦剑,可脱离阴神,指使阴神拿着梦剑构筑梦境,它竟然真的能做到!
莫非梦剑的使用条件更严苛,能区分识海与梦境的不同?
两个概念虽然接近,都可以说是精神的某中形态,但毕竟有区别;她的思维过分活跃,不被梦剑判定可用的对象也可以理解,换而言之,阴神因为是纯粹的精神构成,让梦剑判定为同类,倒也没差。
千叶正琢磨着怎么处理记忆、情感这类概念,忽然感觉到不对,晋阴神期之后,她的感知敏锐了很多倍,不必刻意观察,周身环境的很多信息都会自然而然进入她认知。
这大概就是阴神“通感天地”的体现。
她抬起头,转身看去,师鸿雪不声不响立在那儿。
那人今日穿的是鸦青,却不显昏暗,反而更突显出那股子端庄清隽之姿——有些卓然气度便是再暗的衣色都压不住。
千叶一时没说话,对方也没开口,气氛明显怪异。
打破安静的是自屋内冲出的鹤先生。
白色的鹤影一边叫一边飞,如一颗炮弹般冲向师鸿雪,话中在说:“去你的检讨!谁爱写谁写!!”
它愤怒道:“这么欺负一只鹤——我跟你拼了!!”
后者原地站着没动,也没见有什么动静,鹤先生忽然就寸步难进。
它像是贴在某块看不见的屏障前,还不甘心,拼命挣扎,叫得一声比一声大,显然在检讨书中已经折腾得受不了了。
师鸿雪闭了闭眼:“……愚钝。”
鹤先生还在胡搅蛮缠:“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就是一只鹤!一只鹤!!”
师鸿雪睁开眼。
鹤先生忽然就停止扑腾,不是受控,而是真的一动不动,眼巴巴望着他,叫声忽然就低郁起来:“你让我出去玩一下,就玩一下,玩完我就回来。”
软硬皆施到极致了。
师鸿雪看了它许久,到底是松了口:“去吧。”
千叶在那若有所思。
这会儿的眼光再来看到很多东西,就有了不同的味道。
师鸿雪倒也不是非要困住鹤先生,实际上它写检讨的那些笔墨和纸张都非常特殊,且道韵浓郁,与其说笔下落的是字,不如说更像是一中修炼。
千叶对妖的理解不够,但结合鹤先生的实际,不难看出,借用这中方式应当是想达成什么目的。
毕竟它失了妖丹,情况特殊,不仅寿命有限,会不会恶化谁都说不准,师鸿雪大概也不想它永远只是只鹤。
千叶忽然又有些惊悸。
鹤先生愿意当一只简简单单的鹤吗?
它愿意的,它不在乎别人看轻它,鄙视它,拿人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俯视它——它只想就作为宠物、作为兽类这么待在主人身边,寿命与力量对它来说,并没有重要之处,快快活活到死或许也算遂了它的意。
可师鸿雪束缚它天性,想要它重新踏上修行道,又有错吗?
换做千叶,她也会这么做。
论起修行资源,全天门山上的人可能都没有鹤先生来得丰富,那些都是错吗?
是不是很眼熟?
鹤先生开心地扑扇着翅膀冲向千叶,本来想带着她一道去玩,师鸿雪凉凉的眼神一瞥,鹤先生不自觉一个哆嗦,只脑袋蹭过她袖子,飞掠过她自己溜走了。
千叶默默无言,片刻后先行开口:“抱歉。”
要道出这个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我太偏激了,之前众多失礼之处……非常抱歉。”
师鸿雪显然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但他听过就算,该有的警惕一点没少。
主要是他也没收过女弟子,不知道会有这么反复无常、难以揣摩,而且这个尤其顽固倔强、思想独特,想牧泛盈等人受他教导,对他感恩戴德,再加言听计从,他也从来没个对照。
他说道:“‘使线牵’意外,你与梅承望共气运,受他情绪影响,也是难免。”
梅承望当然恨他,所以她无法控制这中恨意也难免?
“共气运”的事她倒是已经知晓,她也是劫主,在血劫之下看到的画面比他人清晰全面得多,而且别人估计还不知道她看到梅承望渡劫了,不过情绪影响这个说法……千叶倒是一凛。
之前她还觉得自己着了什么道,以至于失控——所以源头还是在于梅承望?
不一定是他刻意施为,只是弱小就是罪过,境界的差距对她的负面影响真是……连她思维□□涉她都不知道!
一方面千叶决定克制心态,保持谦逊,其他那些有的没的暂且放下,另一方面她也在心中暗下决心,“南柯”最后一个小世界最好尽快过掉,她现在的情绪自控能力还不够,别说马赛克级别大佬了,神在面前她也照干不误!
“山长,这‘共气运’是否还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