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中的时间流逝与现实并不对等,漫长跨度间的记忆显然是一种重负。
千叶的眼睛很疼,心脏也很疼,她这个当事人都这么难受了,受到伤害转嫁的那位会有什么反应,千叶不敢想。
但就算是这样,她也理直气壮毫不心虚,反正是那家伙给她绑的妖契,反正是他亲自给她开放的权限叫她任意阅览,后果也得他自己去承担。
于是更疯狂地作死。
吃饱了也要继续往里塞,填满了还要继续往里挤,压缩、切割、挖掘、填埋,有恃无恐。
千叶重点观摩了他与迟归崖的交往。
迟归崖最初倒霉流落缝隙,先撞上的其实是域外邪魔,不过他脑子里只有剑道,诚于剑、极于心,唯一热忱的就是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严重缺乏情绪波动,天魔能从他身上掠夺得少,因此在有另外美味“食粮”的前提下,本能地不热衷于他——他也算是颇得了些喘息的余地,但没等他了解这个世界更多的情报,他就被师鸿雪发现了。
这片天地的最强者,高深莫测到甚至拥有“神器”的存在,敏感强势到草木皆兵之人,几乎是一照面就猜到了他与众不同的来历。
他不属于此界。
界壁破裂带来的灾难,有天外邪魔在前,迟归崖在师鸿雪眼中一度也被视为入侵者,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事!
而正是这场大战,直接把作为观战者的千叶的意识干趴下,她要晕了好久才能艰难地重新续上思维,能够运转念头来思考并再次看待这两个人。
界壁的裂隙之间,或许是因为此界“受了伤”,所以天地法则很混乱,师鸿雪本就凌驾于规则之上,而迟归崖虽然得不到此界的助益,剑道却是诸世通宜的力量——或许高手之间总有种惺惺相惜的默契,同样站立在世界顶端的战力,在奈何不了彼此的前提下,便会重新考虑对方的人品、武德,乃至衡量目的、得失,从而蕴生自己的理解。
千叶对迟归崖的印象仍停留在“大国师”的阶段,但就她的认识来说,要说他能与师鸿雪成为朋友并不叫人意外,实则两人有着如出一辙的心性,只是人格的不同经历的不同,导致存在不同的行为习惯而已。
两人达成了协议,就如之前迟归崖对她所说的那般协议。
于是那么漫长时间里,他守着天魔境,师鸿雪稳固这个世界,双方都在不断尝试用各种方式解决问题的同时,也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谋局。
*
千叶醒转的时候,还在回程的玉舟上面。
因为要强行带她离开寒山寺,迟归崖跟佛子差点真打起来——相较于全然无所谓的前者,到底是佛子顾全大局,见实在拦不住,也只能由他们去了。
迟归崖百无聊赖扯着妖魂玩儿,见她忽然直起身来,还很意外:“又受不住了吗?”
她沉陷在别人的记忆里几乎疯了魔,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清醒的,只有在着实无法承担记忆的重负之时,会短暂地清醒会儿,放松自己绷紧的神经,慢慢梳理思维跟情绪,免得被过分沉重的东西直接压垮。
千叶没有回答,她木然地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活动自己的肢体。
她的眼前仍旧蒙着那块布条,这叫她苍白的脸容更显出几分绵软羸弱之感,削尖的下巴清减,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就算是脸孔对着迟归崖的方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看他。
然后她总算有了反应:“师鸿雪是不是答应过你,会再予你一战?”
迟归崖都愣了愣:“你连这个也能看到?”
“猜的,”千叶慢吞吞地说,“毕竟你们那时候没分出胜负。”
以这家伙的心性来说,没有分出胜负的对手,不叫他再厮杀上一场,他绝对过不去这遭,所以再看这两人之间的默契,就觉得,她能窥见的协议始终缺了一部分。
迟归崖对于师鸿雪是很有信心的,并且认为他在解决完天外邪魔的问题后,能真正放开手与他一战。
师鸿雪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自信?
他是真觉得在补完天之后,还有能力与迟归崖一战,完成这一份约定,还是说,纯粹就是忽悠他?
千叶也说不准。
主要是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没有表现出来之前绝不可能被他人看透。
但有一点倒是确定的——在对她的处理上。
迟归崖估计认定师鸿雪对她的所作所为是要一个保险,是为了防止“万一”的可能所以把她当做继承人,而千叶更相信自己的感觉与眼睛。
腐朽的树木,连根子都烂光了,纵有一线生机,又遑论顶天立地呢?
千叶梦呓般说完话之后,很快就又闭眼躺了回去。
迟归崖下意识捏着“啪叽”“啪叽”的妖魂玩,这个半透明的玩具无害之至,一点都没有它反过来吞噬母体的凶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千叶,目光却又变得极为悠远。
想到存放于他剑骨中那柄新铸成的名为“擎天”的剑,又想起当年拿着白色的旗帜所向披靡的师鸿雪,片刻后也情不自禁露出期待的神情。
与更强者对敌是每一个剑客的夙愿,他也不例外。
就算列数他经历的那么多世界,师鸿雪都是最莫测最出色的对手——最好的对手总是互相促进互相提升的。
落入此界是他的不幸,但谁能说,这就不是他的幸运呢?
千叶当然不知道迟归崖因这番对话而生的感慨有多么浓烈,将思维沉下去,又进入了识海,继续在星河之间穿梭。
她已经回溯到耀天纪之前的画面——但就算阅览了很多经历,拼凑起他这一段人生,却还是不理解他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
他的法身在天魔界。
“法身”相当于化身,如果以千叶能理解的概念来形容,就是一种由神念、法力、精魄等构建的身外化身,意识可以统御,介于实与虚之间,当然,她觉得更像是一种特殊傀儡——因为就算修士身死,只要阴神与法身不灭,将阴神坐于法身之间,法身会重新凝聚回真实——修士就相当于有第二条生命。
而现在身处于天门山的,是师鸿雪本尊吗?
若说是他本尊,那么每隔百十年就要前往天魔境修复与启动法身的那位,又是什么?
为什么当时师鸿雪与迟归崖竟能在天门山喝酒论道?
迟归崖与师鸿雪,必须有一个留下来撑起天魔境,另一个才有短暂的空闲可以歇息,他们怎么可以同时出现在天门山?
问题是,不管是记忆中所见,还是她之前亲身见到的师鸿雪,她都觉得他们是真实的,是鲜活的,倘若是某种傀儡、化身又或者幻象之类的存在,她肯定能辨别出来!
所以有那么多个师鸿雪吗?
她实在不能理解。
不仅这个问题不能理解,师鸿雪“年轻时”的记忆,也是个难解的谜题!
她能在星河中找到最早的记忆,是他遇到苍梧时的场景。
当年的师鸿雪正在寒潭中抓一条蛇,这种蛇依附极寒之气而生,稀有,很少出现,而他需要蛇血制一道符墨。
这方寒潭处在北冥的边域,不算极渊之地,但也是风刀雪刃,常年不止,而且受其影响,但凡修士踏足此境便被封印,如凡人无异。
所以要抓这条蛇并不容易。
当他拎着一尾幽蓝色的怪蛇出来的时候,看到风雪之中走出了一个少年。
少年全身都是伤,就像是风变成了实质性的刀,吹过他身侧的时候,也留下了无数的伤口,只是深可见骨的伤痕并没有让他的血流干,因为当血液涌出的瞬间,就随着翻开的皮肉一起结成了冰,他的头发上有冰,衣服上有冰,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冰柱在雪原上一步一步挪动。
师鸿雪知道这是一个北冥族人,大荒血脉,天生□□强悍至极,玄铁骨刚石脉,但与之相对的,是完全无法修炼,因为他们感应不到天地灵气。
他看这个人艰难地往北冥外面走,痛苦而狼狈,但那倔强不屈的魂灵仿佛要脱离肉身的沉疴,昂扬不甘地向前,他便忽然停了脚。
——那是两个人相遇的开始。
后来,他为苍梧换了一副筋骨,又凿通血脉,为他再铸一番造化,才令他能够修炼。
师鸿雪总说自己的愿望是做一个纯粹的师者,而实际上,除却他那种老想大包大揽全权安排一切的死性,在做“老师”这件事上,他确实没得指摘。
苍梧的血脉完全堵塞,要疏通一个北冥族人的血脉,完全就是逆天之举;师鸿雪是放出了自己将近一半的血,几乎替苍梧换遍全身的血,以他血液的力量替苍梧通窍,硬生生将他带上的修行路,想来,筑基通窍再入道这种反道而行之的修行方式,举世怕也就是苍梧一个了!
毕竟,谁能做到师鸿雪这番作为?
师鸿雪在他身上下的苦功,在千叶看来都匪夷所思;想来他为千叶做的,别人看着一样匪夷所思。
所以,后来的师鸿雪才会悔到那般地步。
第一次收徒,没有经验,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百依百顺,听之任之,想做什么都给他铺好路,苍梧自由地舒展着天性,然后就有了“万象魔君”。
师鸿雪当然知道他走上了一个极端,但自己的徒弟,看什么都是好的,况且当时的天地何其包容,便就是苍梧的道,也未尝没有飞升之机——只是他后来在遇到另一个少年的时候,意外发现他身上另一种潜质,他便又停下了脚步。
虽没有师徒的名义,但确实有师徒的实质,因为他也传了人家道。
倒也不是说给苍梧找了个磨刀石,只是他觉得有趣,而且他太擅长也太喜欢做一个老师了,看到优秀的苗子,便总忍不住想教上一教。
他卜术绝佳,可他看不到那么久远之后的命运;他自恃强大,可最终庇佑不了自己最爱重的弟子。
当看到这些记忆片段的时候,千叶不得不想,师鸿雪后来对她那一次次的“纠正”,他后来那些跟强迫症似的控制手段,是不是就是因这些过往留下的后遗症?
毕竟他曾经待苍梧,是何其放任自流啊!
越是看他的人生,她就越想知道,这样的师鸿雪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是如何得道,他师承于何处,他为何有神器——千叶仍一概不知。
这段记忆似乎并不存在于这片星河,以至于无论她怎么试探,怎么查勘,都无法挖掘出它们。
要知道,甚至连师鸿雪那些肮脏丑陋的阴暗面记忆,她都能一览无余看见——以她得到的权限来说,如果这里真的有那记忆的话,绝不至于看不到。
这就奇怪了。
总不至于他一出生就是超阶的强者了吧!
千叶想着,除非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得道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以至于这片记忆星河中没有它存在的痕迹,否则绝不可能出现这种奇事。
至于为什么没有过去……这就有很多猜测。
比方说,他亲手割裂的,别人割裂的,灵器割裂的——可是无根可究的事,她怎么猜都如空中云阁。
所以回到天门山的时候,她第一件事想做的,就是找到师鸿雪,问清楚那段空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3.5
1.下章就有谈恋爱的契机了……
2.本章留言有小红包,嘤白天有事,我又没能按时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