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没有误会这个“喜欢”的意思。
师鸿雪在短暂的怔忪之后,慢慢地笑了出来他的笑依然如他的气质那般张烈灿烂,就像即将蓬勃辉煌的朝阳,拥有无穷的光和热,但他的眼神却很温柔,好像看到春天的和风,看到秋夜的圆月黄泉当然没有春花秋月,所以于他来说,这是何等稀奇又珍贵的东西。
对于“殷和”与“师鸿雪”这两个始终处在猜忌、欺瞒、矛盾、排斥乃至不可调和中的概念,有朝一日竟能够如此和平地面对面站着,以最正直的眼光最直白的态度看待对方,而非任何固执偏见,即使黄泉的环境特殊,即使他也存在特殊性,还是如此不可思议。
“我应该做的。”他说道。
千叶摇了摇头“没有谁应该一味地对另一个人付出,即使他自己愿意所以,你给了,我接了,我承你的情。”
她也不是不能承情的,她也不愿做一个嘴里吃着怀里揣着还要骂娘的白眼狼,可是如果吃的东西没有掺和毒,揣的东西没有系着木偶线,她当然愿意接受纯粹的好意,并回报这种好意,而不是越来越像只惊弓之鸟一样,不敢付诸任何信任。
她语气中过分的郑重其事叫他的笑也停顿了一下,他慢慢地说“会感到很遗憾吗”
“是啊。”千叶倒是笑了,“就像你所说的,如果不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地遇到山长,我们本来也许会成为朋友,或者他真的会成为一个适合我的好老师也不会闹成现在这幅样子。”
她虽然将他们区别开来,但她心中也是知道他们实是同一个人的,只不过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而已,可无论她对山长是何等排斥抗拒,她都否认不了,她在面对眼前这个师鸿雪的时候,心中是何等亲近熨帖,她甚至信任他、崇拜他从而联想到山长,正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然后尝试将人从中摘出来,遗憾并不是人不对,而是环境不对。
如果时光倒回到相遇的一开始,他能少一些偏执霸道,她能少一些警惕偏见,就好了。
当然,讲“如果”是最无聊的事,师鸿雪也知道凡事没有如果,只是千叶假设了,她因为一个人的某段时光而愿意尝试去理解他全部的人,而这个人是他,所以他莫名安慰。
这大概也就是某种程度上的“认同”了吧。
“谢谢。”他说。
两个人互相看看,神情都很自然,没有人说这种交换有多不公平。
他为她做的,“师鸿雪”这个个体为她所做的一切,哪里是这一句假设能够抵消的;他伤害她的,至今仍叫她耿耿于怀的那些手段,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吐露一句原谅的。
可是抛开那一切,不触碰所有的恩怨纠葛,仅仅是这黄泉之中他并需要什么实质性的回报,他知道比起那一切赠予,她更想要的是理解与尊重,而他想要的认可,她也愿意给他,这难道就不是最公平的事吗
千叶坐在旁边,看他继续擦拭那杆银枪。
截取黄泉生命力构建的灵武,自是不可避免地也带上了黄泉的色彩,枪杆有骨质化的色泽,只是上面像是洒落着月光般的银辉,旗面是黄泉水的灰暗,可点点明光叫它犹如遮蔽星穹的夜云,实是极美。
这个“擦拭”,不止是擦去他沾染上的血迹而已,而是以灵火重锻,祛除黄泉污染,为下一轮战斗做准备。
比起身上的伤痕,当然还是武器更重要,因为伤口愈合得很快,武器一旦加重了污染,就有可能失却灵光变钝。
但要战斗到浑身沐血的程度,可见他为了护住这么一块小小的地域,要付出多大心力。
千叶忽然道“我的扇子叫羲和,靳司命的阵旗叫飞廉,迟归崖的剑叫擎天。师鸿雪我是说他的神器就叫鸿雪”
师鸿雪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想问,鸿雪是谁取的名字吧”
千叶确实暗搓搓地想知道他的来历,既然说这个神器是上界流落下来的,是此世唯一的神器,那他是怎么流落此界的,原本是上界哪一位尊者持有的吗,她当然都想知道,但他这么明晃晃戳破了,她反倒起了逆反心理,面不改色地吞下原本要说的话“不,我只是想问,你的旗子叫什么名字。”
两个人对视,无辜对微笑,他说“就叫黄泉。”
“有些敷衍啊。”一看就知道本来没名,现在随便取了一个,出生入死、厮杀万年的灵武都不配有个好名字吗
他笑“在这里,名字没什么意义。”
“不,在哪里,名字都有意义,”千叶跟他唱反调,“有了名字,就有了区别于普世的特殊性。”
“那么叫做黄泉有什么不对吗”
“显示不出你的格调。”
师鸿雪莞尔“按照你的想法,什么名字才符合我的格调”
“我觉得,”千叶清了清嗓门,拖延时间思考,“它可以叫彼岸。”
“有区别”他话出口,又看了她一眼,然后恍然明悟,“确实有区别。”
名字大概都存在着取名人的某种寄寓,而她这是最直白最浅显的一种。
望你不与黄泉共存亡,望你终有一日渡过黄泉,抵达彼岸。
他从来无所谓什么结果,自留在黄泉那一刻开始,他就决议踏入漫长的永夜;他不需要世人敬仰,不需要此界铭刻,他在黄泉之中厮杀至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他能做,他愿意。
最终是成为黄泉的一部分,还是等到黄泉彻底的死亡,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可是现在,有一个人予你希冀,她望这一切结束,望你能坦荡荡离开,于是这番无休止的事业便忽然有了特殊的意义。
多好啊,虽然他并不在乎,可是有这么一个人看到了他,肯定了他,也叫他觉得,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旗面飞起卷到了枪杆上,光华一闪,旗子无风自动,他看了一眼手中嗡嗡震动的武器,这回倒是郑重地说“那么现时起,你就叫彼岸了。”
“彼岸”停止震鸣,浑身流溢的宝光也渐渐缓和,他与灵武心意相通,知道它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笑道“我也开始期待黄泉有尽头了。”
“必然的事,”千叶说道,“是你自己说的,有时候,总会存在一些不能用理性去解释的东西。”
“啊,”他点头,“是我说的。”
“没错,黄泉肯定有尽头,我已经信了。”
千叶没高兴多久,忽然又收了笑,瞪他。
她意识到,她在跟这家伙掰扯希望,这家伙在哄她,还是哄小孩的那种哄法。
“你差不多一点”千叶警告道,“别学着山长的做派”
做什么不好,偏自我代入老父亲角色
师鸿雪眼角眉梢都是笑“有些难,就忍不住更喜爱你一点。你也不想想,苍梧去后,他在这世间多少年都心硬似铁,怎么遇着你,忽然就变了想法”
“透过他的记忆看你,就觉得你讨喜,真见到你了,更觉得他哪哪都做得不好。”
“你比我所想的一切都要可爱。”
千叶觉得他在回报她刚才那句“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但他的语气又这般诚恳,叫她找不出任何调侃的意味。
有些促狭,但找不到证据。
千叶生硬地把话题转回到原地“所以神器,到底是不是叫鸿雪”
师鸿雪一副“你果然还是想知道这个”的表情“不是哦。”
“那面旗子,最初的时候,旗杆上有刻名,叫做不归客,所以它该叫不归客,”他说道,“可器生灵,他睁开眼看到的世间,正下着一场大雪。”
“他就为自己取了名字,叫做鸿雪。”
然后是昏天黑地、无休无止的战斗。
黄泉并没有变得多姿多彩一些,生活也没有变得轻松自在一些,层出不穷的怨魂潮依然会叫人手忙脚乱,身上的伤创也依然处于愈合与撕裂的状态,只不过,大概是彼此都有了盼望的东西,所以比以前更能够忍耐这种苍凉与疲倦了。
可惜的是,安全区事业的进度好像得不到提升了,用了各种方法却始终在建造与坍塌之间循环,卡在初级步骤中止步不前也真是说不好,只能证明黄泉中确实难以搞成建筑。
最后千叶都放弃躺平了,也就师鸿雪偶尔还会作点额外的尝试。
千叶的实力却在稳步增长。
尤其是战斗技巧,熟练度涨得飞快,虽然还不至于独当一面,实现让师鸿雪休息的愿望,到底与未入黄泉前已经实现了巨大的跨越。
对黄泉的适应程度提高了,她自然就有空闲研究自己的问题了。
她回顾了一遍自己进入这个世界来的所有经历,努力站在第三人的角度思考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将所有可疑之处圈点出来。
思想是最复杂的事物之一,人每时每刻都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光明之人也会有阴暗的念头,卑鄙之人也会有正义的念头,它的发生基于各种意识活动,而更多的念头转瞬即逝,甚至不为意识的主人所接收即使是没有受到外界干预的人,面临一种选择时,也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想法,如果这个人还时时刻刻受到外界各种信息的影响,那么潜移默化中,他会做出的选择就更难以预料。
“本性”这个概念是基于多种选择结果所归纳出的共性,却非必然。
而这世上,也不是那么多人都能顽固地坚守本性的,因为要认清自我已经是一件很难的事了。
千叶恰恰是那种不停洗练“本我”,将“本我”看得很重要的人,她不但时常深刻地剖析自我鞭挞自我,而且创造了很多个锚点将“本我”固定得死死的,唯恐出现意外。
所以当她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之后,很难被动摇,她也会深深地厌恶着那些操纵她想法、违背她意志的行为。
要对付她这种自我意识炽盛的人,对其思想动手脚确实很难,但是一旦采用某种方式做到了,那又会产生绝佳的效果。
因为她这种人通常很自信,很少怀疑自我,一旦作出决定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她不会回过头去动摇最初的想法,也就会无意识地走入误区,乃至于越陷越深就算有人警告她,哪里有问题,她也会因为过分的自信而怀疑这种论断。
若无意外,幕后黑手对她隐秘的思想改造是肯定会成功的。
她多自负啊,多骄傲啊,多顽固啊,她怎么会相信有人能对自己的脑子动手脚。
哪怕是师鸿雪说的她也不会信除非他把钉子指出来、给她看了。
但是,事到如今,她已经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了,再告诉她有钉子,她几乎是立刻就信了。
问题是,钉子在哪
又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
总得真切地找到它,然后才能下论断。
千叶沉入阴神,以阴神的视野进入识海,一点一点筛查。
也许是不习惯她长久的沉默,师鸿雪主动开口说话“有什么发现”
千叶不答,他也不再问。
他比谁都要清楚,山长犯她的那些忌讳都犯在了哪里。
她对自我意识有一种极端顽固的坚守欲,动一动,她就能跟人玩命。
她难道不知道他比她自己知道得还要多吗她难道不知道如果询问他的话,更容易得到答案吗
她不是不相信他,换做修行方面的困惑,她必跟他掰扯个清楚,只是在精神意识层面的问题,她拒绝求助而已由此可知,她有多么不想他人干涉她的脑域。
师鸿雪当然尊重她的选择。
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黄泉的动荡过去几轮都数不清了,千叶都是一副行尸走肉的状态。
动荡一起,她捏着扇子冲出来;动荡一平,她揪着空档又坐成雕塑与其说她帮了多大的忙,不如说她就是表达出一种自己在与他一同战斗的模样。
也真是对师鸿雪有足够的自信,所以放任自己沉入识海,只凭借着本能行动。
这个状态被她自己打破的时候,师鸿雪正在尝试炼一张桌几。
他这纯粹就是无聊了,黄泉没有食物,他们也不需要进食,桌几的用场纯粹就是摆设,但房屋一直搞不出来,小东西倒是不太难。
正在尝试雕镂花纹,千叶郁郁的声音传来“少雕一些,费神。”
“你醒了”他转头看了眼,“有什么收获吗”
千叶心情不太好“不止一个钉子。”
师鸿雪用“这难道不是好消息”的口吻反问了一句“哦”
“并不算是太出乎意料,”千叶轻轻地说道,“但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在轮回那种地方,没有实力,大概真的很难谈友情不,“朋友”这个词汇实在有太重的分量,等闲不配谈应该说,就算是谈交情都难。
海伦还真是在试炼期那个混战场结束就给她下了暗手,倒也不是契约的问题,毕竟在轮回见证下的契约,她没有动手脚的机会,但她确实是在借着定契约的身体接触时,给她动了手脚。
如果非要形容那究竟是什么的话,大概是一种毒素。
极其隐秘、且会经由身体逐渐渗透入精神的魔法毒素,呈潜伏状态,因为千叶一直是精神投入任务世界,停留在自己身体里的时间少,毒素没办法过多地干扰精神,再加上她习惯性使用木妖还原锚点正是因为木妖这么个逆天级别的轮回精灵道具存在,所以她精神受到的影响也小,但这一回是带着身体进入,毒素得到了生长发育的机会,对她的精神产生的影响难免就大了。
千叶能理解海伦的作为,毕竟彼此立场有异,但她也实难原谅,因为受害者是她。
第二个钉子,就是那位不知名的“南柯”制造者赐予的了。
按理说存在必然有所痕迹,就像海伦的毒素,藏得再隐蔽也必然是异物,千叶通过阴神使用「异种之火」感知强化,就差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排查,终于找到了的异样可是关于情绪上的问题,她还真的很难抓住它现实的痕迹。
最初当然是怀疑,因为她的精神与意志崩溃过太多次了。
诚然是因为身体过分脆弱,接收的东西强大到超越她精神的域阀,所以她不得不崩溃,但真的是外力作用所导致的吗
或者说,在这种崩溃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针对性地去寻找问题之后,她意识到,每次随同而来的,是她过分的情绪化。
这绝对不是她应有的特征,就算七情六欲得到强化,更加剔透鲜明,也只是叫她感知世界并予以表达的方式清晰一些,绝不至于叫她情绪化。
师鸿雪指出她一点问题,他说她过多地陷入道德的衡量,这句话其实非常准确,因为这就是她情绪化的其中一个表现尤其是这个“衡量”让她变得迟疑、退缩、忧郁、彷徨、混沌当然,山长的锅也挺大,他的所作所为放大了她这个缺陷。
不过千叶只能意识到问题的表征,却不知道问题的由来,重点是,这个钉子,暂时也没办法拔除,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不知道。
直到此刻,它都还在影响着她。
所以不爽。
师鸿雪招招手,示意她看看新桌几。
千叶认真观摩了下“好看。”
他自己也笑了“好看却不实用。”
他说“你总不能期望什么都是完美的。”
“人也是。”
一个未来会是病入膏肓强迫症患者、恨不得事事尽善尽美的人,在这个时期却坦然地承认世事并无完美。
千叶说道“所以人要追求相对完美,就像山长一样。”
他跟她讲道理开解她,她直接把山长拖进话题,显然心情确实是不爽,非怼一怼才开心。
师鸿雪很纵容“那也不算糟糕。”
“什么才算糟糕”
“脾气发完了,心情更糟糕。”
千叶歪头看他“就该像山长那样,总是自己生闷气”
“那还是发明火吧,”他说道,“生闷气容易变态。”
她被逗笑了“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遗憾。”
她说“我还是太弱小了。”
“强大不是朝夕之事,而且,无论你多强,总有更强的。”
“这话太现实了一点。”
“你想听不现实的吗”他说,“比如说你会变得最强。”
千叶眉眼弯弯“承你吉言。”
两个人对视一眼,师鸿雪挑眉“有自信是好事。”
“你要承认,你也不够强,”千叶喊道,“山脚跟山腰的性质也没多大区别”
“有区别,”他并不觉得她的话是贬低,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身处半山腰的设定,甚至还要笑一笑,“至少我可以站在山腰上等一等你。”
千叶深吸一口气,所有的阴霾烟消云散,什么海伦,什么“南柯”,全都抛到了脑后。
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变强,她会站到足够高的地方并且扫除眼前的任何险阻。
她看着眼前的人,明明是同一个背景,明明是同一个人,但有的时候,人就是突然间意识到,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他当然不一样,他是此世最最特别的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120
1本来是昨天晚上更的,但我不小心睡着了本章有迟更红包
2打算再来一章出黄泉,篇幅有点大,今天应该不会再更,还是明天准时更吧。
3除了器灵“鸿雪”外,其余两个师鸿雪大概都躲不过特攻。但是特攻只是强行心动一下,比如说山长,老父亲心态根深蒂固,不会转变为爱。所以说会爱上千叶,还是这个师鸿雪本身就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