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的灵性溃散的时候,实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即便这种奇景的存在预示着黄泉最凶猛的爆发即将来临,但当那些蓝紫色的光犹如萤火般自黄泉河与岸之上飞起,拖着迷幻荧彩的尾巴升腾,在虚空中交错成无数明灭的幻光,就好像蓝紫的雪花洋洋洒洒,依然能叫人被天地之间壮美的观感所震撼。
每当这种时候,即便前一刻千叶还在昏昏沉沉休养,下一秒也会被师鸿雪叫醒。
她是不愿错过这般美景的,这大概是黄泉本身能予人的仅剩的一些愉悦了。
其实黄泉唯独不缺的就是怨魂、白骨与彼岸花,当怨魂被撕裂成碎片、白骨湮灭成飞灰,铺天盖地往下落时,黄泉苍茫枯败的亘古荒凉便全然暴露,更何况,随时随地还会有无穷的污染妄图拖着生者共沉沦可是她在这里待久了,看什么都像是大雪。
纷纷扬扬、无穷无尽却叫人莫名安心的大雪。
并肩作战的岁月,总是游刃有余的时候少,狼狈抵抗、浴血奋战的时候多。
就算再适应黄泉的环境,得到再多应对爆发的经验,面对这样一轮一轮周而复始又层出不穷的灾难,也没法永远都做到很好。
让千叶揣度一下,如果叫她像师鸿雪这样困在这种地方的话,她可能都坚持不了一次黄泉与真实界靠近的机会,就会在错乱的时间里疯掉;所以说,现在令她支撑下去的并非自己顽强的意志,也不是那些变强的理由,而是师鸿雪。
要是没有他,她决计无法坦然受困。
当然,千叶对他还是有无穷的好奇心,总是想方设法找到不那么突兀的询问的时机“你为什么能得到人身呢”
器灵为什么会变成人
但凡她开口问的,就永远不怕得不到回答。
师鸿雪说“因为我下了轮回。”
她愣了愣,忽然觉得这个解释无懈可击。
经过轮回,投胎成人,所以就有了人身,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她怎么没想到
或许是对他惊才绝艳到近乎非人的印象实在过分深刻,所以意识出现盲区,本能地忽略了这一种最普通的可能,可是“你是怎么破的胎中迷”
师鸿雪轻笑“我没有为胎所迷。”
在千叶惊奇的视线中,他平和地说道“天道无法桎梏我。”
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神器毕竟来自上界,也许器灵确实不受此界天道束缚,所以他跳下轮回井的时候,轮回规则套不到他,以至于他并不受“胎中迷”限制。
千叶想到山长,他身上的人性其实也很充沛,想来,他必是在人间行走过很漫长的时间,强大并不意味着灭绝人性,不然他身上也不会留存那么多毛病,她在天门山所见到的他,每一次遇到都能窥见他不同的方面他的复杂,也正是岁月累积酝酿而成的高深莫测。
但他毕竟有了人身,人身是受天地限制的,所以黄泉的师鸿雪受限于此境,所以人间的山长受限于天道,所作所为必须符合此界天理。
大概只有代表纯粹器灵时光的“鸿雪”拥有几分自由,约莫也只是几分,因为他们毕竟是一体。
“所以说,你是转生成人,经了轮回井,与阴世有了牵扯,后来黄泉出事的时候,才能来得那么及时啊。”
他点头“不错。”
那时候的他得到人身还未久,刚作为人被天地接纳,然后这段时光就被师鸿雪永远割裂在了黄泉。
千叶了解他越多,也便越觉得自己靠近他,总是先有相知,才有相信。
一味地索取有时候也叫她过意不去,主要是师鸿雪的表现太过于真诚坦荡,所以偶尔她也想选择性地透露一些自己的信息。
“其实,我与迟归崖不同不是强大与否的问题”
千叶忽然警觉“怎么,你那个表情是怎么回事我这个天外来客难道混得很糟糕吗”
她一时语塞,刚想吐露什么,就被话语给噎住。
她自己走得是轮回的渠道,算是“正统”的轮回代行者,她看迟归崖,就是一个凝固世界流窜出来的bug,而且这bug还不自知,自认为是再正道不过的飞升。
而迟归崖看她,也是看一个意外,只凭借“魂体”流窜于不同世界、看着还没什么长进的意外。
她要怎么说,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弱小
可是单以此世为例,迟归崖流落此界,能跟师鸿雪大战三百回合,最终化敌为友,襄助驻守天魔境数百年;而她流落此界,辗转流离,被抢夺,被支配,弱小的凡人之躯毫无反抗之力她引以为傲的灵魂厚度、她所获得的轮回技能,在师鸿雪面前,照样被压制得等同于无
迟归崖这个“天外来客”珠玉在前,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强大的是灵魂
只能讲,她遇到的,都太不是人了。
千叶有些沮丧,既不能讲轮回就不能透露自己的厉害,索性承认自己弱小,半真半假地套用了曾经对迟归崖的那副说法“我就是想得到一个身体。”
“一个能够带走的身体。”
师鸿雪说道“我知道。”
千叶一愣,他知道
又想,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知道多少
她狐疑道“迟归崖予你说的”
他点了点头。
千叶面上一副忿色,心下却松了口气,赞叹迟归崖果然好队友。
就知道这俩私底下暗搓搓肯定交流过她的来历。
迟归崖不见得把她“唐千叶”时期与“大国师”的恩怨纠葛道明,但对于两人来历目的这种情报多半不会隐藏。
她也不是非要误导别人,只是轮回的事是真不能透露。
为此,千叶最初选择盗用“凝露”身份时,就做了两手准备。
化凝露尸骨时用的是食魂蛊,早先在“时光树”社区闲逛碰到轮回者摆摊搞来的小东西,千叶既然决定做了,就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蛊虫不但吞食了凝露的身体,而且连带啃噬了她的魂魄,但这种“吃”不会消化,只相当于蛊虫是一种化整为零的存放单位,其实凝露尸身与魂魄至今仍存放在木妖空间,千叶是打算等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前,再放出蛊虫,重新凝聚她的魂魄,然后送她入轮回的。
后来在天门山她自己偷偷算过,如果占卜凝露的生死,那么得到的结果只有“死”,如果占卜凝固的尸体或者魂魄下落,那么唯一的指向就是她。
别人自然会认为她是用某种方式夺舍凝露身体,而不认为还有其他猫腻,而对她来说,说是起死回生都比她是连身带魂从天而降来得安全
现在师鸿雪已经被迟归崖成功误导了,对她来说自然是上上签。
“我就是想要一具身体而已,”千叶说道,“如果这身体能够修炼,能够变强,那自然更好。”
她平静地说道“说我自私也好,说我无情也罢,我从一开始就只把这个世界当做一个渡口,短暂的停靠之后,必还要远航。所以我无法忍得山长想要将我留下之举若要还佛道的债,报山长之恩,我又必须前来天魔境我的灵魂曾穿梭过数个世界,得到几番奇遇,也自认有几分特殊,我觉得,我应是能给予几分帮助的,而这恰恰也与山长的设想相悖,他不仅不需要我,也拒绝我留在天魔境。”
迟归崖靠不住,如果不是“鸿雪”答应带她来,估计她进天魔境这事都要经历无数波折。
“这一切,你想来是早就清楚的,”她慢慢说,“但你知道是你知道,我讲述是我讲述,亲口道明,也当是坦然。”
师鸿雪明白她的意思。
“谁都有各自的立场,所以说到底,还是谁强谁弱的问题,”她笑了笑,“我知道,就算我在黄泉待到天荒地老,变得很强很强,也强不过山长,但我还是得试试。”
“我知道他待我特殊,但我不想总仗着别人的容忍,奢求他放过我我也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指着他说你不对,你不要干涉我的前路,我自己能做自己的决定。”
她脸上的笑太过灿烂,灿烂得叫她对面的人也情不自禁笑起来。
他笑得好像山长与他不是一个人那样。
“我等着看的。”他说,“最好让他狠狠摔个跟头,谁让他看不起人。”
“没错”
抬头低头都是一个人也总会带来一些意外的麻烦。
信任带来亲近,亲近也总是会叫人忽略彼此的距离师鸿雪是一个不知距离感为何物的混蛋,山长老父亲的记忆与心态或多或少影响到他,以至于他对千叶也总想管得面面俱到,但黄泉的特殊,又叫他的存在就像是第三人视角,让他把山长与她矛盾的过程看得明明白白,也给他预示,对待千叶要用怎样的方式与态度。
他是在克制着的。
只是说到头,如果“鸿雪”是纯粹的物性与神性,山长则是矛盾的人性,而他就介于两者之间。
特定时间段的烙印,叫他就算接受山长所有的记忆,对人性也是懵懂的,即便他的学习能力再强,他的思维与认知再过通透,他对真实人性的观照也是从唯一踏入黄泉的千叶身上得来的也就是说,他不但把千叶当成了参照物,而且将主动权给了千叶,她怎么做,他也怎么做。
道理是如此没错,但千叶进一寸,他能进一尺。
偏偏还赤诚又坦然得叫人无法指摘半分。
所以变成后来那样全是他的锅
千叶最先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往完全无法控制的方向转变,是某一回她潜下黄泉河吸收灵光,没有估摸好时间,出来却正好撞上怨魂潮,整条河都被搅动得如同漩涡,大量怨魂都被河水本身绞碎,陡然陷入的险境叫她差点被闷死在河下,师鸿雪“彼岸”旗入水试图控制局面,却被扯入黄泉河动荡的频率之中,一时无法奈漩涡何,最后他亲自跳下去把她从黄泉河里带出来。
千叶被大量的黄泉污浊冲得头晕眼花、灵台混乱,怨魂对她的伤害倒是其次,主要是猝不及防,吸收的污染有些多,正从混乱的思维中扯出点清晰念头,想着要怎么处理,然后睁开眼看到师鸿雪,脑子就不对了。
她在心中拼命地大喊吊桥效应,她在黄泉中遭遇了太多险境,为这个人所救产生的吊桥效应也太多,量变引起质变,以至于才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心动。
但再理智的提醒都没有用,那个瞬间,她就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就仿佛什么抱死的齿轮,忽然吱嘎吱嘎运转了一下,带动整个机械都毫无预料地轰鸣一声,震得她从里到外都在惊悸。
如此可怖的黄泉没有叫她失控的迹象,面对师鸿雪的时候却有了。
理智上,千叶觉得这很正常;情感上,她不太接受得了。
怎么接受得了啊
师鸿雪看她总是带着俯视的,就算再没有架子,也始终带着一种师者式的眼光;但她看他,眼神上是仰视,心态上是平视,她从来就没把自己放在低下的位置上,更未接受师徒的伦理价值观,心思浮动对师鸿雪这种人心思浮动,倒也不是太匪夷所思。
尴尬是免不了的,怀疑自我也总会有那么一些,可是有什么东西松动之后,再要维持原先的态度,就变得很难。
千叶最终选择坦然以对,也未特别克制这种情感的变化,主要是黄泉这种地方,限定的范围,限定的对象,抬头不见低头见,把对方作为感情寄托也在所难免,喜欢有时候更没法掩饰。
千叶相信自己一旦离开黄泉,这种寄托心理很快就会消散掉,就算有什么后遗症也牵扯不了多少反正又不能做什么,她喜欢就喜欢了又如何。
时时刻刻以她的情感态度来观照自己的师鸿雪,当然也觉察到了某种改变,他大概也很茫然,纯洁的师徒情怎么忽然变质了,但这混蛋居然装无视
千叶就发现,她被动开着的“特攻”并不是没有效果的。
应该说,它其实一直在生效。
强行心动持续存在,只是师鸿雪拿她的情感态度作的观照,她心思端正,他受到的影响自然就小,但她心思偏移
可这家伙竟然能忍。
他能忍,千叶就忍不了了。
最初有一种“我就看看你什么时候破功”的促狭与幸灾乐祸,但很快她就发现感情是双刃剑。
他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他;他对她笑的时候,她也在对他笑;他与她有所身体接触的时候,她也与他有所身体接触。
一切都是相互的。
感情也是相互的。
她喜欢他,他当然也喜欢她他当然也是喜欢她的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像千叶觉得会喜欢师鸿雪再正常不过,她也有足够的魅力得到别人的喜爱。
他本来就喜欢她纵容她,有“特攻”在前,又有千叶的喜爱在后,就算受山长影响再大,从对后辈的喜爱变为对男女的喜爱,也不是难以理解。
只是相对于只是尴尬与无所谓的千叶,他所经历的挣扎显然更多。
自我的心动可以按捺,但得知对方也喜爱着自己的心情时,这样的忍耐就极为艰难所以暗恋能克制,双向感情就很难不奔赴。
乃至于千叶都觉得这锅不太甩得出去,彼此互坑,怎么说得清是谁的锅。
于是,在这种前提下,浮动的心思最终得以沉淀也情有可原永无止尽战斗的黄泉之中,无论什么激烈的感情,最终总会流转为淡然平静。
但是被改变的总归被改变。
在心照不宣的暧昧中,师鸿雪的安全区渐渐地凝聚出雏形,千叶对自己魂魄与身体的掌控程度也逐步上升。
黄泉中真出现一座房屋的时候,千叶的“万法皆通”也进入大成。
“南柯”扎进来的那根钉子始终找不到,她有理由相信这并非她能理解的形式,不到最后一个“”世界过手,她可能都不会找到拔除钉子的机会。
当然,她心中也有一种猜测,很有可能这钉子的作用并不是扰乱她情绪,而是迫使她开「失乐者」。
这个拥有系统认证具备巨大负面作用的主动技能,就是“南柯”的制造者给的,根据技能描述是开启绝对理智按理说,绝对理智状态下思想中有什么钉子都无处遁形,但千叶忍住了,她认定这是陷阱。
那钉子存在就存在吧,千叶已有所防备,再要抓她漏洞也不是容易的事。
在千叶转为研究“宿望经”、并且将师鸿雪设为目标开始练技能的时候,黄泉的岁月就开始波澜不惊起来。
再后来,她已经有办法独自撑过一个黄泉小爆发两人可以轮换休息,也算是实现了她最初的目标。
互相扶持的漫长时间里,争吵极少,辩论也有,尴尬难免,沉默更多。
总觉得度过了够叫天荒地也老的岁月,但黄泉竟然还没死透。
千叶从一次休憩中醒过来,睁眼看到师鸿雪立着旗子站在床榻边看她。
昏暗又浑浊的空气,难掩他眉目中的笑意。
四目相对片刻,千叶冷静地说“想亲可以直接亲,就不用事先询问了吧”
刚整出点新东西想给她看的师鸿雪一下子愣住。
愣得脸上的笑都好像僵硬破碎,要扑朔朔落下来,跟忽然受惊似的。
但很快他就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321
1有贼心没贼胆,鄙视他
2当黄泉与真实界交接,时间被界定,接收黄泉记忆后的山长手抖,这绝壁不是我禽兽不如啊不想融合了累了,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