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度,黄泉爆发的动荡一波接一波,频率高到几乎无缝衔接。
刚被击溃的巨型骸骨还在脚下白骨森然,黄泉流失的灵性就开始了新一轮的污染,怨魂无智嘶吼的声音与骨骼堆叠的动静,如铺天盖地的网般细密绵长。
反反复复的尸潮搅动着黄泉水,致命的漩涡接连绞灭空气,在层出不穷的敌人面前,千叶的法力已经接不上,完全无法实现续航,但是要下水又过分危险,只能暂时退居二线,她还以为黄泉终究是已经步入死期,这几波灵性就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很快就可以等待它的死亡,但师鸿雪的神情格外凝重。
“不是死亡进程加快,”他理智地说,“黄泉好像正在被强行拉拢有人掌控了灵镜的核心。”
千叶与他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想来这个所谓的“有人”定是山长无疑。
山长控制住了“浮世城”,并且借由灵镜核心,将这片飘游在灵镜所纳错乱时间中的黄泉硬生生拉拢,当靠岸的瞬间,黄泉与真实界接触,便会被界定时间,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就都会变成现实。
千叶沉默了很久“他那么急着要融合你吗”
师鸿雪挥旗,毫不留手地大招洗地“只能说,也许遭遇了某种变故。”
千叶的脑子还没思考究竟是什么变故更有可能,只是静静坐在那里。
“你别动。”她说道,然后蓦地站起来,跳下自己坐着的那块巨大的兽骨,脚尖点地就扑到了他的背上。
对方手中的枪都没回转,但是就跟背后长着眼睛一样,舒展脊背仍由她扑过来,他弯下腰一只手托着她,一只手挥舞武器,竟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一般,可怖的威势一如既往。
被摧毁的骨骼散落的样子就像纷纷扬扬的大雪,怨魂身上蒸腾的污浊就像是灰色的雾气经久不散。
千叶双手环抱着他的脖颈,脸贴着他的脊椎,下意识晃了晃腿,晃到一半意识到什么,又硬生生止住,老老实实搁到他腰上“去河里看看。”
她已经猜到交界的地方在哪了,因为她正是从黄泉河中潜上来的。
当时本以为自己是在下潜,可实际上却是穿越了某种界限,然后就闯进了这方黄泉,见到了驻留此地的师鸿雪。
“交界的时候,黄泉是动荡还是静止”千叶问道。
他回答“动荡。”
开始是怎么都杀不干净的污染潮,后来灵性的污染甚至超过了黄泉场阈所能容纳的范围,那些巨型的怪物还未彻底组合完成,自我溃败的速度就比大招洗地的速度都要来得快。
两人站在黄泉河上,看大片大片的漩涡扩散、吞并这是完全无法以人力阻止的恐怖,整个黄泉都像是要被这种伟力彻底扭曲。
“我觉得你现在可以亲亲我,抱抱我,”千叶轻轻地说,“否则就没机会了。”
师鸿雪的身体都有瞬间的僵硬,但他很快就放松下来,只是露出一个微笑“这样已经很好了。”
“你怕什么”千叶问。
师鸿雪认真地说“怕太喜欢你,我就舍不得了。”
说到头,他就不是独立个体,仅仅只是因为黄泉的特殊性,所以有了一段短暂的不同于其他“师鸿雪”的感情而已。
但只要黄泉交接,记忆共享,他就不存在特殊性;乃至于彼此融合,他或许就此被淹没。
因为“师鸿雪”的人生太过于漫长,他的记忆太过于斑杂她所喜爱的存在,在其中的位置也许只是识海星河中一小片烂漫的星云。
千叶把脸贴在他背上,很长时间没说话。
然后她说“如果融合,必是山长占据主导吗”
“没有主导与次要,”他说道,“我们本来就只是一个人身上的一部分。”
但是一个人的时间总是线性的,过去与现在相较而言,总是后者更重要。
更何况,透过山长来看完整的“师鸿雪”,他恐怕会把黄泉这一截时光当作是彻彻底底的黑历史吧。
千叶控制不住笑出了声。
这会儿他还真没明白她在笑什么,但他也没问。
“谢谢你。”
她慢慢说“我就是一个凡人而已,我无法把我所有的情感都分门别类、清清楚楚,更不能把爱与恨梳理出头绪,仅爱我所爱,恨我所恨因为我爱恨所系说到底都是同一个人。”
她轻笑道“所以,就算感情用事我也认了我还是不喜欢山长,但就他让我见到你这一点我就愿意原谅他曾妄图控制我所做的一切。”
千叶从未谈过这样一场恋爱。
彼此甚至未有什么亲昵,仅仅只是心照不宣的默认;依然如常的相处方式,同样也不存在什么芥蒂又或者抗拒;就很自然地,一个她已经熟悉之至的人,就这么慢慢地在她的眼底变换了模样仍旧还是那张面貌,那个笑容,还是那副身形,那种气质,却像是春夜喜雨润物细无声般,悄然烙印在心田上,每看一眼就加深一道轮廓,每听一句话就勾勒一圈金边,最后就有了最独特最熨帖的模样。
或许你要说,这大概只是特定环境下产生的特殊情感,见不得天日,一旦离开黄泉,它就要像朝露般无影无踪,可至少在现今,她汹涌的心潮还在向她自己诉说着对他的热爱。
在黄泉漫长得近乎停滞的时光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周而复始,千叶都淡褪了过去在止牢山的奔逃在天门山的交戈是何等波澜壮阔,也忘却了那些出现在她这段生命中的人面是多么惊心动魄,她以为自己的心脏都会随同时光一同沉静,但不是的。
这份爱意依然叫现在的她维持着一种鲜活的姿态。
她的心脏要跳动得欢快,她的思绪要运转得热烈,看到他的每一秒都像是在经历一场烂漫的春日,要任由春日的暖阳映照并晒红了她的脸。
即使是这样注定要无疾而终的感情,也激不起她任何负面感官更奇怪的是,纵使是马上就要面临终结,她喜欢的这个存在很快就要消失不再,她也觉得很满足。
大概就是因为喜欢他已经是一场难能可贵的奇迹了吧。
“该道谢的应当是我。”师鸿雪说道。
他最后就只是伸出手,反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而已。
在上方防护的旗面飘飞着卷来,落在他手中的枪杆上,融汇成灵武的本貌,嗡嗡作响,悬停在前。
混乱的黄泉之中,他与它的姿态却依然如初见时那般恢弘壮阔、威势凛凛,是黄泉的晦暗污浊都无法掩盖一分光芒的朝阳。
他背着千叶等待交接碰撞的一刻。
“彼岸”旗疯长放大,如一座山宇般穿刺入黄泉河中,任凭漩涡盘绞都不为所动。
千叶看着天地动荡,水枯石烂,只有师鸿雪宽阔的后背像是一方永恒的磐石,连带着背上的她都安全至极。
“我已经舍不得了。”千叶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但是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比起千方百计把你留下,还是觉得让你遂愿更好。”
千叶觉得他这话有很多隐意,但是还没想到什么意思,就见黄泉的河水掀起了万丈狂潮,连沉在河中的怨魂都被搅撕成碎片,什么东西被陡然撕开,虚无铺天盖地袭来然后这一切骤然停滞,天地毫无预料地陷入黑暗,周身的一切都开始消失。
千叶在意识沉陷入彻底的混乱之前,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如果能得你所爱,谁愿意叫你恨呢”
千叶听到很多的声音。
窃窃私语、嚎啕大哭、愤恨责骂、呢喃低语如果非要来形容这些动静的话,如果不是她疯了,就是她触碰到的是类似于“生灵”这种弘大的概念。
然后她的意识忽然清醒。
她无法动弹,或者说,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视野也很奇怪与其说这是她本身,不如说,她好像附着在什么东西之上。
然后她“看”到虚无之中的光。
三个“师鸿雪”,呈三角之势对立。
千叶看到温和淡雅的“鸿雪”,那是本属于神器器灵的时光,从他身侧隐隐可见纷飞的大雪,好像能将一切都覆盖的苍雪。
她看到渊渟岳峙的山长,那是人间千年的时光,他身侧隐约有高高的山宇与幻象般的亭台楼阁。
所以她更靠近着的看不到面目的这位,应当是属于黄泉时光的他了
黄泉河隐约在周身流淌,某种污浊的东西翻涌着昭示着存在感。
他把她带到了哪里
同一时间有各种复杂的思绪错落,她干脆利落清楚了所有杂念,只是作为旁观者安静地注视着这段与众不同的会面。
而现在,两个师鸿雪都看着自己在黄泉中的部分。
器灵脸上都没了惯来温缓的笑意,山长更是神情复杂,既有羞愤,又有恼怒。
千叶听到黄泉的这位说道“爱确实很奇妙,不是吗”
器灵面无表情,山长闭目按捺。
“我无憾,”他说,“但若要令我生憾,我必不安息哪怕敌人是我自己。”
他笑着说完,也未有任何犹豫,坦坦荡荡的、纵意自如的,身形骤然分散,就好像黄泉灵性溃散时那般蓝紫色的幻梦之景,转瞬就随同那黄泉的幻象一起湮灭于此间。
千叶感觉自己忽然坠落,好像破开了什么东西,视野中很快就没了任何画面。
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之中,下降的趋势渐缓。
千叶睁开眼,终于可以舒展身形,她茫然抬头,看到卷住她的柔软之物缩回,身前一杆旗重又凝聚出原态,温驯又平和地立在那里。
心脏克制不住砰砰直跳,她闭上眼睛想要按捺那种失控的感觉,可是“彼岸”
这是镇压黄泉的灵武啊
他留给了她。
千叶连思考的空闲都没有,铺天盖地而来的就是逼人的压力。
“你怎么在这儿”她听到迟归崖的喝声,语气紧张,“快退”
千叶条件反射抓住旗子,旋身而走。
这面旗并未抗拒她的操控,师鸿雪完全抹掉了自己的痕迹,它等同于一个无主之物,她一触碰,识海中就浮现如何操作这件武器的描述,惊鸿一瞥她甚至觉察到,师鸿雪将他们曾搭建在黄泉中的“安全区”也扫进了旗子之中,旗面上闪烁的每一道光中都蕴藏着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完全来不及探究更多,千叶一手抓着自己的扇子,一手抓着旗子,即便她目前能发挥旗子的作用有限,满战场割裂的空间裂缝与密密麻麻如山如海的天魔也无法近她身。
千叶先确定自己的安全,这才查探周身情况,然后抬头一眼见着御剑的迟归崖。
迟归崖看到她时肉眼可见地一滞,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千叶却在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汗涔涔地召唤木妖,卸下特攻道具。
她飞快转头,环顾四周,这一看,原本便紧迫的心脏更加攒紧了。
脚下本来就是主战场,现在,这方界域正在坍塌,到处都是一副将要毁灭之景。
高耸令塔在虚空之上若形若现,但“令塔”并非固定的高塔的身姿,千叶并没有看错,它隐约呈现出的轮廓好像个巨人一般,有遮天蔽日的身形,只是面目模糊不清。
巨人身上缠绕着无数的锁链,那锁链探入虚无,牵绊着四方界域那应该就是散落在近乎四维的错乱时空中的小战场。
千叶看得头晕目眩。
她已经意识到令塔就算不是师鸿雪的法身,也是很重要的部分。
天魔境天魔境快要崩溃了。
“怎么回事”没人顾得上她,这场灾难似乎来临得猝不及防,天魔境中所有的战力都陷入苦斗。
千叶毫不犹豫触动识海中那团青火。
青火很快闪烁,梅承望上线得很快“靳司命死了。天魔境失控。”
千叶都经历了短暂的呆滞,然后颤抖,发出来自灵魂的质问“为什么”
“他自尽于锁妖塔,佛子不得不祭出一颗佛心,封住锁妖塔中他即将魂飞魄散的事实,青君化龙,载着这段因果进入天魔境师鸿雪被困浮世城,没法控制场面,然后法身就失控了。”
梅承望说“这波挡不住,天魔境就会崩溃,天外的邪魔界会与修真界彻底撞击”
千叶努力从茫然中扯回理智“靳司命呢”
“他已洗去人类血脉,彻底化妖,现在青君强锁着他妖魂不碎,等山长处理。”
所以这就是师鸿雪急着融合以破出浮世幻梦的原因
可是,千叶是真不懂了,她在黄泉中待的岁月,在现实中好像也不长,为什么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故
作者有话要说322
1能抠到点糖就可以了,不然到时候受不了的作者无辜地看着你们
2真的,到头来,千叶会动心的对象全是同一种类型啊我渡不过的彼岸,你去吧。
3琴中剑能用了,必然要用的,都写到这里了,接下去的剧情你们应该可以猜到了吧
4本章留言有迟更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