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离开旧同僚下榻的馆邸,站在门口等待悬浮车的时候,抬头仰望了一下这个奇怪的城市。
冰冷肃正的军事设施架构着缺少色泽的赛博朋克,犹如曝光过度的老照片一样的充满距离感。
风裹挟着夜晚的阴寒迎面而来,混沌的酒意一时消退不干净,但发热的大脑却渐渐清晰起来,林陌把披肩搭在胳膊上,安静地吹了会冷风。
白狮军团下辖的星球与别处有很大的不同,当然并非文明层面的差异,只是因为前线军团以半机械人为主,所以后方系统内的基础设施也好,建筑风格也好,更多地也偏向于为半机械人服务的金属、智能,林林总总的设施甚至不带什么刺激眼球的色彩,从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冰冷与坚硬,缺乏人性。
人在这种环境下,多半会觉得不舒服。
因为这样的城市本就不是为纯粹的人类服务的。
林陌在这里也不能说习惯不习惯,军团指挥部总署所在地名为沃克兰姆,有“晨星要塞”的别称,论其设施风格,完全的军事化辖制下的机械与管控,比众明塔还要极端得多,但他照样还是克服了不适应。
林陌坐上车,半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了片刻,很快吁了口气,睁开眼。
在密闭的极具安全性的车厢内,他抬起手腕打开终端,拉出虚拟屏,联系卡尔洛西。
线路很快接通,彻夜不眠的统领犀利的视线扫过来:“林。”
到卡尔洛西这种高机械化程度,大脑器官中的改造也很深入,这种人对于睡眠的渴求已经微乎其微。
林陌手掌托着半边脸,支撑着头颅看向屏幕,头发微微凌乱,酒意熏得半张脸都是不正常的晕红,明显还未完全清醒,但眼睛极亮,口齿也清晰,这又看不见明显的醉酒迹象了:“执政官大人……大概有意用兵。”
高大得过分的半机械人统领眉峰微聚,但是盯着林陌依然无所动摇:“怎么说?”
“直觉,经验。”林陌笑了笑,说,“就算不是近期的战事,也已经有了一些计划……若非这种大规模动向的前奏,以大人的性格,不会派人来光河。”
白狮整条绵延亿万光年的战线并没有名字,只是因为整体的形状像是一条河流,所以在人们口中习惯以“光河”作称。
林陌对执政官很有了解,毕竟也是在人手下工作了那些年的,对于上峰什么心性什么行事风格,不说了如指掌,也该是很有发言权。
他当然不知道执政官想要做什么,他远离政治中心,又身处于白狮战线,哪里知道远在源星政府核心那些瞬息万变的讨论与决策。
林陌的立场,从他转换职位,并且彻底跻身白狮军团的行列,就已经改变。
就像他的身份,与鲁珀与理查兹,也有了根本性不同。
能够在私下里坐到一起,已是念着那点同僚情,也别指望着彼此能有什么掏心挖肺。
所以今夜的一顿酒仅仅只是一顿酒,不是正式场合的商谈,也不承担联络感情的任务,仅仅只是几只成精老狐狸的互相试探而已——既然对彼此腹中的黑水心知肚明,也就很难从言行举止中挖掘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所幸林陌本来就不妄想从那俩个旧同僚口中得到什么准话,他喝酒喝得很坦然,聊天也聊得很坦然。
但林陌有一点占优势,不像源星对于白狮军团知之甚少,一切都要靠猜测,他不但了解执政官阁下,也了解白狮军团——他知道那位大人的追求,那些野心,那些夙愿,那些蠢蠢欲动的贪婪,于是对于执政官大人派人前来此地的举动本身就深有意味,他据此反推,就大致摸清楚了执政官的忌惮。
“卡尔洛西大人啊,”林陌微微拖长了声音,有些玩味地说,“内忧外患呢。”
话语不太客气,大约确实又是醉了的,所以才能说出如此放肆的话。
执政官想要用兵,首先来试探白狮,当然不是想要倚仗着白狮做什么。
就像是以前的人打仗前要看看马膘壮否,兵强健否,确定有足够的资源与底气支撑自己打这场仗,对于执政官来说,当然不需要盘算自己的筹码,但他需要列数有可能出现的困境。
如果说过去蕾拉的白狮军团可以作为执政官坚实的后盾,叫他永远不必担心这一线的危机,那么现在的白狮,在执政官眼中,就不是固若金汤的后盾了,而是不确定因素。
必须排除掉的不确定因素!
林陌近乎于喃喃地说道:“执政官大人,从来都是一个喜欢将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的人。他不会等着白狮给承诺的,他只会自己伸手要保证。”
“他会怎么做?”他自问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笑起来,虽然是猜测却充满了笃定的口吻,“他会先给白狮设置一个推脱不了的难题。”
“哦,一定跟凯撒军团有关了。”
他对于情报的整合能力极其强悍,恰巧又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消息,于是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在他人看来,都要一头雾水。
林陌注视着虚拟屏对面上峰沉思的面容,修长的手指慢慢敲击着自己的脸,轻笑着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啊。”
……
阿黛尔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这个动作对于缓解头痛毫无作用,但戳上一戳,总归是付诸了一点努力,就好像也有了那么点心理安慰。
‘毫无价值!’
‘这个所谓的防范设置毫无价值!’
‘人类都是那么自以为是的吗?’
‘聪明不聪明暂时不讲,自大这一点,倒是没有说错。’
‘据说人类有个说法叫做井底之蛙——倒是挺适合形容你们自己的。’
同一时间,浮现在脑海中的话语密密麻麻,刷屏似的。
如果是感知所接收的话语,超过了一定的限定,大脑会自动过滤,但若是精神层面所浮现的语言,哪怕是过分冗杂也会被意识全盘接收,然后一条一条辨析,这就加重了负累。
没错,要只是她精神力的问题,她还不会那么头疼,主要是这家伙实在太烦了。
就像幽灵一样漂浮在隐秘的精神内层,不知疲倦,无需休息,日日夜夜,阴魂不散。
阿黛尔没有回应,她无视之。
跟他搭腔,才会助长他的气焰,叫这家伙更没完没了。
这个算是双子星系的战争留下的后遗症——当时她匪夷所思地将无命的化身吞进了自己的精神内核,排除无法消化的生命内在先不提,无命的精神力确实给了她很大助益。
如此“近距离”地研究他者的天赋,对于她了解自己的天赋,作用很大。
因为她的精神天赋,不单单是捕获他者天赋复制为己用那么简单,准确来说,是吸纳、解析、同化、再构,即便比起原本的天赋来说,效果要削弱得多,但这些减弱版的天赋,是不限量的。
也就是说,如果她想要的话,她可以演化出一千种、一万种天赋特技。
这样的天赋着实不好定义,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取一个名字。
当然,因为绝大多数精神力呈现的表征蕾拉的“鼓舞”,而且她的意识海与精神力对于能力者来说过于混乱,无法探测,所以即便亲近如阿诺德,也没有发现她的秘密。
这两年来,无命化身中基本的营养都为她所掠夺,但最根本的生命构成——构成他人格的自我意志,阿黛尔却拿他没有办法。
吞又吞不掉,丢又不能丢,一旦把这玩意儿放出去,他会迅速回归本体,随后那位“本体”就会知道她的一切秘密,知道白狮军团的一切秘密。
现在她的精神内核就像是一个牢笼,将他围困在内,但同时,这家伙又确实也给她造就了不少麻烦。
烦躁透顶。
无论她用怎样的方式消磨,都没办法叫他彻底闭嘴,就像是随身带了个聒噪的人工智能,还不能控制开关。
‘冒牌货!你为什么不说话?’
‘暴君蕾拉面前,哪有人敢这么糊弄?也就你个小可怜,怎么摆布都可以。’
‘哈哈哈也就瞒个现在,这么点虚实还想怎么遮掩?”
‘早晚被联盟荡平!’
‘想想,践踏暴君所守护的领地,任意摧残她所珍爱的东西,那是何等的快乐啊——’
由于无命身处于她的精神内核,她思维中流经的感知信息也会为他所知,所以也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无命当然清楚了她的真实身份。
也深深地摸清她有多么“外强中干”。
蕾拉的名声还能够勉强拦阻敌人,所以即便前线各阵地冲突不断,但至今还没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战事。
但这种处境不可能维系太久。
因为蕾拉从来不是忍耐的性子,她疯狂地渴望着战争,主动寻求战争,她是舔着血火、用尸骨与死亡来塑就自己黄金冠冕的那种人!
这是她与姐姐最大的不同。
但阿黛尔却没有一点儿反驳的意思。
只是任那家伙自己跳脚、憋屈、郁闷、恼怒。
这算什么呀,她平静至极。
阿黛尔认真地巡视了莫路可这一段阵线,常年与那些荒漠虫类抗战的阵线,当然没有里耶利安那么平静,但也无需她参与。
倒也不是说这些虫类有多大的杀伤力,就是恶心,杀不绝,斩不尽。
真要说起来,只有虫母是智慧生物,由其衍生的虫类只是低等生物而已,但是虫类本身对于星球的侵害性太大,但凡叫一个虫母侵入星核,整个星球的资源都会被掠夺殆尽,白狮的“光河”与辉煌大联盟之间的无数星云,几乎全是死星、废星,多半就是这些东西的杰作。
阿黛尔忍着内核中的那玩意儿逼逼叨叨地诉说着虫子有多么恶心,它们有什么习性有什么弱点,它们曾经对白狮军团造成了多少损伤,为联盟创造了多少战果——也没觉得大开眼界,更不觉受教,就是烦。
烦透了。
即便这家伙说的很多情报、信息,对她了解这条战线确实帮助很大,但分辨谎言、过滤嘲讽、去除暗示这些附加条件,确实也令她更感疲惫。
她在完成工作闭目睡下的时候,才进入精神内核,在完全由自我掌控的天地里,一脚一脚踩着某个家伙的脸。
恨不得就这样踩烂了,碾碎了,彻底叫他消亡。
意识海阴云密布,精神力如浪翻涌。
‘你烦不烦!烦不烦?!’
‘烦死了!!’
‘你知不知道烦死了啊!混蛋!烦死了!’
……
“到底是喝酒误事啊!”
林陌完全清醒的时候,头疼得要死。
倒也不算是生理性的不适,而是丢了大脸的憋屈跟懊悔。
想到自己在酒意上涌的时候,放肆絮叨地与卡尔洛西联络的那段通讯,就觉得没脸见人了。
但他的猜测,并没有错误。
林陌冷静下来后复盘了一下,自己的思考很有道理,按这样的走向去布局确能占个先机。
商场如战场,白狮与执政官的暗中较量的商议,与战场也无甚区别。
他没有再度与“客人”正面会谈,如此看来,他的分量确实不够,他很快动身回晨星要塞。
卡尔洛西已经等了他半天。
林陌进去的时候,统领阁下正在研究星图。
整个群星联邦的星图。
作者有话要说:517
1今天还有一更,因为我还是没写完原定的篇幅,我必须把那家伙写出来
2暴躁的阿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