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出门,那一身襦裙实在不便,是以尹明毓不顾谢策急着飞出去的迫切心情,提出要先回院子换一身衣服。
谢策倒腾着小步子跟着她跑,跑出一段儿便开始跟不上,焦急地喊“母亲,等”
尹明毓等了,从袖中拿出昨日谢钦给她的油纸包,每走出一段距离便停下磕松仁吃,等谢策晃晃悠悠地跑到她身边儿,气喘匀了,就塞一颗松仁给他。
就这么,出门右转数十步便可到的地方,尹明毓钓鱼似的,逗着谢策走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谢策年纪小,寻常多是奶娘婢女抱着,这一段路便教他累了,跟她进到院子,便被正屋的高门槛拦住。
尹明毓先踏进去,他在后头费劲的抬腿,终于搭在门槛上,两只手一起使劲儿,小脚用力地勾门槛,却怎么也攀不上去。
童奶娘在旁边焦急地看着,但觑一眼少夫人,又不敢出声或者帮忙。
尹明毓踏进去,便回身瞧他。
谢策小小的身子,好似有千金重,试了好一会儿才学会使力,挣扎着趴到门槛上。
他一只跨越过去的小脚伸直,灵活地点点这里点点那里,摸索地面,但始终碰不到实处,于是就不敢动了,两只手紧紧攥着门槛,抬起脑袋,委屈巴巴地看尹明毓“母亲”
他现下就像是一只撑不起壳子的小乌龟,四肢使劲的划拉,却碰不到地面,前进不了。
尹明毓忍俊不禁,走过去提起他,顺手拍了拍他没有灰的衣襟。
谢策瞬间便忘了方才的事儿,咯咯地笑。
他倒是比头一次见,活泼了不少。
尹明毓将他放在椅子上,道“你且先坐这儿等着,我稍后出来。”
谢策乖巧地端坐着,认真地点头,脚悬在半空,也没有晃动。
尹明毓看着他的体态,忽然心生感慨,哪怕娇惯,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有些东西也会慢慢植入身体。
并非单是权势财富所给,家风如此,代代相传,从小辈身上能窥见上一辈的修养,亦能从长辈身上看出下一辈的教养。
尹明毓从前见到这样的人,也是会羡慕的,不过出身如何、过往如何,皆是修炼,如今的她对自己很满意。
谢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读不懂她的眼神,只知道她一直在看他,便回了一个明净无垢的笑容。
尹明毓也跟着展颜,摸摸小孩子的头,教婢女端一碟剥好的松仁来,“看着些,别卡到。”
谢策学她,也对奶娘婢女一本正经地叮嘱“看好我。”
他这话一出,满屋子皆笑起来。
谢策绷起脸,下巴微收,眉头下压,表达不高兴。
童奶娘连忙忍住笑,教其他婢女收一收。
尹明毓含笑走进内室,一刻钟后,用发带束起长发,换了一身爽利的窄袖骑装出来,招呼谢策“走了。”
谢策翻身,趴在椅子上,滑下来,欢快地跟在尹明毓身后。
小孩子也不能走太多路,尹明毓便让童奶娘她们抱着他,一路出了门,坐上马车往猎场方向去。
昨日三娘子尹明芮和四娘子尹明若要回去才知道尹明毓过来了,但是猎场太大,她们没能碰上,是以今日早早便来到猎场,就在入口不远处等候。
她们两个站在不显眼的地方,但能第一时间看见谢家的马车过来,只是等了两刻钟,还没瞧见人。
尹明芮颇怀疑,“二姐姐该不是还未起吧”
尹明若迟疑“应该不会吧”
尹明芮问完又反驳起自个儿,“应是不会,她才嫁去谢家,不会教人在这事儿上抓住短处。”
尹明若“嗯”了一声,视线一转,呆怔片刻,忽然紧张地扯扯她的袖子,磕磕巴巴地说“三姐姐,你、你看,渭阳郡主是、不是冲咱们来的”
尹明芮转头望过去,正与渭阳郡主的眼神对上,立时浑身僵硬。
渭阳郡主的貌美气盛,一出现便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见她带着人往一处走,纷纷随着看过去。
渭阳郡主高傲惯了,从不将旁人的眼光放在眼里,兀自走向尹家两个庶出娘子。
她这般,簇拥在她身边的人却没这般心境。
柳二娘柳月模样娟秀,在渭阳郡主耀眼的光芒下并不出众,却也凭着一身与渭阳郡主截然不同的柔美气质,不至于平淡无奇,默默无闻。
但她外表如此,实则极享受处在众人视线之下,眼里常常藏不住自得,偏偏有一些眼心皆瞎的郎君看不透她的外皮,对她恋慕。
姜七娘姜合过来时正好瞧见她们,对柳二娘不屑地冷嗤一声,认出尹明芮、尹明若的身份,却也只是站在远处作壁上观。
而围观众人见渭阳郡主站定在两个不甚熟悉的娘子面前,顿时议论不止
“那两个娘子是谁”
“不知道。”
“难道得罪渭阳郡主了”
“许是”
有人认识尹明芮和尹明若,便跟身边的人悄悄说“这是尹家的两位庶出娘子。”
“尹家”
“那个尹家”
“是,就是嫁去谢家那位尹二娘的庶妹。”
这消息由此渐渐扩散出去,围观的郎君娘子再看向尹明芮和尹明若的眼神,不免带上同情。
尹家、谢家和渭阳郡主的纠葛,满京都听说了,以渭阳郡主的性子,找上尹家庶出的娘子,无需怀疑,肯定不善。
尹明芮和尹明若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渭阳郡主等人越是靠近,越是满心忐忑,只是再忐忑,两人也没有逃避。
她们保持仪态,声音发紧也恭敬有礼地问好。
渭阳郡主傲慢地看着她们,极敷衍地“嗯”了一声。
尹明芮按捺着慌乱,客气地问“不知郡主有何事”
渭阳郡主没回复两人,她身后另一个娘子站出来,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盛气凌人,道“你们就是尹三娘、尹四娘”
既然找过来,便是知道,多此一问又是何必
尹明芮心中腹诽,边猜测她的身份边点头应“是”。
“我是阳乐县主。”那娘子说完便微微抬起下巴,等着两人问好。
阳乐县主秦绮,祖父阳乐郡王是先帝的异母幼弟,先帝不喜他,碍于孝道,不得不封了世袭罔替的郡王爵,却一直未曾给过丝毫权力优待,连其他升进为宗室的秦氏族人都不如。
昭帝登基之后,旧事稍淡,如今的阳乐郡王费心钻营,这几年才走到成王跟前,阳乐县主亦是巴结着渭阳郡主,得些好处。
无论内里再如何,也是郡王县主。
尹明芮和尹明若得知了对方的身份,便一同问好。
阳乐县主满意了,点点头,颐指气使道“既然到了龙榆猎场,总要切磋一番,狩猎便算了,蹴鞠一场,如何”
尹明芮面上现出为难之色,想要拒绝。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阳乐县主便咄咄逼人道“蹴鞠而已,两位娘子难道要下郡主的面子吗”
渭阳郡主仿若事不关己,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尹明芮和尹明若悄悄觑了一眼渭阳郡主的神情,不敢拒绝。
阳乐县主笑容轻蔑,不等两人回答,教人去准备鞠球。
围观的郎君娘子越来越多,瞧见渭阳郡主教人清空了蹴鞠场,阳乐县主、柳家二娘子和尹家两位娘子都出现在场中。
规则是阳乐县主定的,不是对抗,只是白打。
她们一起完成一些花式动作,完成的更好、难度更高的一方获胜。
尹明芮和尹明若听到比法,心里皆松了一口气,输赢倒是无妨,免了冲撞,总是少些麻烦。
而阳乐县主看着两人的神情,笑中带着几分戏耍之意。
切磋正式开始,场中四人开始皆是普通的动作,慢慢增加难度,倒有些旗鼓相当之势,场外时不时有人喝彩叫好。
渭阳郡主坐在场边一把椅子上,没多关注场中的人,视线倒是看向围观的人群,搜寻着什么。
就在此时,尹明毓领着谢策走近猎场,发现唯独蹴鞠场那里人极多,又有喧闹声,便走过来。
讨论声从里头传出来
“好”
“阳乐县主好脚法”
“没想到这尹三娘、尹四娘的蹴鞠技巧也这般好”
“若是直接对抗,定是更精彩”
“是极”
尹明毓一听众人口中人名,便微微蹙眉。
金儿和银儿对视一眼,上前拍拍前人的肩,客气道“这位娘子,可否问一下”
那娘子不耐烦地回头,正欲斥责,她身边的人认出尹明毓,立时拉止住她,语气暗含兴奋道“是谢少夫人吗”
先头那娘子一听,眼睛倏地一亮。
金儿有些奇怪,规规矩矩地答道“正是我家少夫人。”
那娘子便语速极快地说“场上是阳乐县主、柳二娘子正与少夫人两位妹妹切磋蹴鞠。”
她边说着,边侧身向一旁让开,周遭人听到声音,纷纷让开一条路出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尹明毓。
尹明毓沉着地冲左右两侧颔首,而后昂首阔步走进去。
谢策坐在奶娘怀里,瞧见一左一右这般多的人,又看向前头的继母,挣扎着下地,跟着她一般无二地昂首挺胸走。
但他小小的人,这般姿态,逗笑了周围的年轻郎君娘子们。
场中,渭阳郡主一瞧见场外来人,便坐直身体,转回到场中,仿佛根本不曾在意尹明毓似的。
而阳乐县主存心讨好渭阳郡主,察觉到之后,嘴角勾起坏笑,勾踢鞠球之时,假意踢偏,鞠球便飞向尹明芮。
尹明芮察觉到不对,迅速后跳,这才躲过这一球。
阳乐县主言不由衷地歉道“尹三娘,我一时失误,你不会计较吧”
尹明芮扯了扯嘴角,“不会。”
“那便好。”
阳乐县主勾起嘴角,鞠球重新回到脚下,下一个动作,再次“失误”,鞠球从她脚下飞出,直直地冲向尹家姐妹。
尹明芮堪堪躲过,鞠球“砰”地砸在尹明若胸前。
“嘶”
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儿,正好有些隐秘的苦楚,这一球砸下来,尹明若疼极,却又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捂胸口,泪花在眼里打转。
尹明芮连忙走向她,紧张地问“四娘,你没事儿吧”
尹明若忍住泪,摇头,“无事,三姐姐莫担心”
尹明芮本就性子急,扭头便气愤地质问阳乐县主“县主这是何意”
阳乐县主勾起的嘴角带着几分恶劣,“蹴鞠之中难免有些冲撞,尹三娘子器量如此小,日后我等可不敢与尹家女交际了”
“你”
阳乐县主身边的柳二娘不着痕迹地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走到阳乐县主身边暗含深意地劝道“县主,算了,谢少夫人是尹家两位娘子的姐姐。”
阳乐县主闻言,掩不住嫉妒,道“我险些忘了,两位娘子有两位姐姐嫁进谢家,日后兴许也可以像庶姐一般等着嫁进高门做继室”
尹明芮和尹明若霎时色变,渭阳郡主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说什么。
而场则是一片哗然,阳乐县主话中之意,实在恶毒,若是这般传出去,尹家女的名声便要坏了。
“真可怜”
“无妄之灾吧,替姐受过。”
阳乐县主一贯这般无所顾忌,没有多少好名声,却是可怜了尹家两位娘子。
众人叹息,不由自主地看向尹明毓。
金儿银儿皆气愤不已。
尹明毓却只是面无波澜地听着耳边的议论声,眼神极冷淡地注视着场中。
这时,渭阳郡主起身,走过来,笃定地问“尹二娘子,可要上场切磋一二”
尹明毓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展颜,语气寻常到像是人家问她吃什么一般,“好啊。”
“不过玩乐而已,若是有些冒犯,还望郡主和县主莫要太过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