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异, 不,殷刃鲜少有过这样集中的时刻。
惭愧地说,鬼王大人不喜欢用脑子。先前在荒野中到处游荡, 他没有深入思考的习惯。之后入世,他的对手不过是人情世故。凭借几百年与人类通信积累的经验, 殷刃应对自如。
至于用谋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类似的想法根本没造访过他的脑袋。
毕竟世上没有比“趴在沙发上, 什么都不想”更放松的事情了。如果有, 也只是前半句变为“趴在钟成说上”, 后半句坚决不变。
如今钟成说知道了他的身份,一切微妙地轻松起来。
殷刃甚至有点儿感谢沉没会,让他的暴露来得顺理成章。否则要是他们哪天走在街上, 一人一根冰棍啃着, 他突然来句“其实我是大天师钟异”,难说钟成说会有什么反应。
他的小钟同志是位货真价实的科学岗。
哪怕钟成说被喜欢蒙蔽双眼,愿意相信他的无凭空口, 对一位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来说,所谓的“大天师钟异”, 远远比不上“人形凶煞”冲击力大。
于钟成说,自己这位同姓老前辈,没准和“被狗咬的吕洞宾”差不了多少——
殷刃留心过。这个时代的“钟异”,不过是修行者家中一尊神像或一副挂画,图书馆中的几页传说, 更接近一个象征符号。
他存在感最强的地方,无外乎那本百年工作报告汇总……不, 《辟邪志异》。
那些报告绝对被化吉司的相关人员润色整理过, 还有挺多人将后世的其他发现也编纂了进去。他们将作者的名字让给了殷刃, 让那两个字穿过盛世与乱世,延续至今。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先前化吉司在信中称,为表尊敬,他们给他塑了像,摆在大堂最显眼的位置。时至今日,识安的大厅里只有播放着各种须知与新闻的大型电子屏。
……不,想远了。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揪出幕后邪物。
殷刃把气息压抑得很好,他的千年的老坐垫相逢不相识。那玩意儿把自己臌胀得老大,哀怨地追在他们身后,“眼球”后飘满丝绦般的紫黑肉絮。
殷刃再了解黄粱不过。那东西智力比狗东西还飘忽,本身懒得要死。
眼下黄粱被幕后邪物支使,狗一样纯粹追着他们跑。可它没用半点术法,百分百在偷懒。要是久追不到,它不得不使出全力,局势会更棘手。
人生又有几回被沙发垫追着跑的机会呢,殷刃心态平和。
可惜他无法与两位部长分享这份平和。
蚁穴的建筑渐渐变得崭新,壁画密集到叫人全身不舒服。干枯的尸体垃圾似的聚集成堆,其间黏连着干枯的细丝。长明灯的灯光亮到扎眼,建筑内部充满了诡异的“人气”,如同下一刻便会有研究人员从门外拐进来。
他们离蚁穴边缘近了,比起先前的严丝合缝,建筑与建筑间的空隙大了不少。
更多邪物在阴影中睁开眼睛,加入黄粱为首的杀人队伍。奇形怪状的身影从缝隙中弹出,它们环绕着浓厚煞气,杀气腾腾地冲向五人。
符行川一只手掌控漂浮术,一只手快速切换攻击与防御术法。袭来的邪物们如同砸在雨刷旁的雨水,被一**扫远。
高速行进下,普通人光是辨识环境,都要集中全副精力。这人四十多岁,动态视力简直可怖。
于是殷刃躺得更安详了。
他们挺接近地表。以符行川的实力,破土而出不难,难的是确认地上有没有民居。
万一引起居民楼垮塌,两位部长也不用搞什么处刑任务了,大家可以一起收拾铺盖离开识安。
话说回来,老这么耗着符行川,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趁机掉个队,用发丝探测一下?
只要钟成说肯配合他演戏……
殷刃下意识动动手腕。
钟成说将殷刃抓得很紧,像是怕他半路突然蒸发。如果这人不是把取样背包搂在胸口,力道大到要把它勒变形,殷刃几乎要被感动到了。
他刚瞧了钟成说大概半秒,后者蓦地转过脸,他凝视了殷刃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钟成说用口型说道。
“小心沉没会的监视。”
果然,比起之前,钟成说对待自己的态度没有改变太多。
此人一脸谨小慎微地嘱咐完殷刃,沉稳转过头。他柔软的刘海被风吹得乱飞,长明灯的火光在镜片上跳跃。
他们刚好在飞跃一条崎岖窄道。一只邪物被符行川破为两半。鬼血墨汁般溅了钟成说小半脸。宛如触到荷叶的水珠,那些漆黑血珠骨碌碌滚下皮肤,坠入黑暗。
就在殷刃以为钟成说要按兵不动的时候,那人异常认真地开了口——
“李部长,我们可以炸楼。”
殷刃差点被口水呛住:“?!”
这人一副斯斯文文的无害模样,开口比谁都狠。档案馆里头没炸够是吗,钟成说的宏观视角未免有点太过宏观了!
符行川、李念:“……?”
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言论,符行川动作歪了刹那。漂浮术方向微转,五个人低空掠过一处低矮屋檐,险些在檐下挂成一串萝卜干。
谁料没过多久,被点名的李萝卜干率先开口:“是个办法。”
符行川看起来很想捂脸,鉴于他双手还在疯狂施术,他挺住了:“行啊小钟,说来听听。”
钟成说:“地上部队在无人区制造巨大震荡,我们能立刻确定方向、强行突破。”
“是的,山镇中心有大量荒废建筑,他们驱散民众即可。”李念皱着眉补充说明。
符行川神色复杂,余光瞥了钟成说一眼。
钟成说的想法逻辑上没毛病,但能第一时间想出这个类型的解法,本身就能说明某些问题。
他的语气里欠缺了一些东西,就像说的不是真实山镇,而是游戏里需要推倒的关卡。识安人员维护秩序的天性深入骨髓,还真难第一时间想到这么……有毁灭倾向的招式。
这小子……
心里嘀咕归嘀咕,符行川没有浪费半秒。
“项江,回话,你们到哪了?”
……
地面上,三位识安人员加上一个气喘吁吁的任镇长,四个人在建筑废墟中来回穿梭。
镇内的居民们活像中了邪,明明是工作日,更升镇的男女老幼却像无事可做似的。他们源源不断地聚来镇中心,手里都拿着可以作为武器的家伙。
有些人脚上还穿着拖鞋,头发上还带着没冲干净的泡沫,就这样加入了追杀他们的大军。
四人每移动些许,那些头颅便整齐划一地跟着动作,千百双眼睛死死盯着一行人。
一个人追杀叫“故意杀人”,一队人追杀叫“狩猎”,就葛听听看来,现在的场景已然称得上“围剿”。
接到符行川的通讯前,识安的“地上小分队”正停在一栋废弃的办公楼顶。
那栋建筑足足有八层高,镶满了当年昂贵非常的玻璃幕墙。它荒废已久,爬藤从窗户钻入钻出,废旧的空调主机与鸟巢融为一体。它早已成为动植物的天堂,却扛不住镇民们取来铁链剪,径直破门而入。
明明没有电梯,这群人却不知疲倦似的顺着楼道咚咚咚朝上跑。
葛听听紧张地听着隐约脚步声,楼道里无人说话,只有武器碰撞声与低喘。镇民们机械地逼近他们,让她想到前阵子刚看的丧尸围城电影。
不愧是沉没会的地盘,它精准地痛击了识安的弱点。镇民们巴不得把他们撕成碎片,而识安员工又不得伤人,他们这一路逃得狼狈不堪。
之前的逃亡里,每到镇民们冲上天台,项江便弹出灵器绳索,带着三人荡去最近的房顶上。镇民们也学乖了,附近的房顶上开始有人蹲守。
终于,他们逃无可逃。
不知不觉,他们被逼到了山镇的正中心。环形线在他们身周不断隆隆运转,声音与雾气交织出一道沉重的牢笼。
那些大多衰老的身影站在附近建筑的天台上,身子齐齐朝向办公楼的方向。他们或低头或抬头,视线被看不见的绳索紧紧系在四人身上。
楼底的雾气海波般摇晃。
无论怎样的强者,只要是**凡胎,力量都是有限的。这群人想要磨死他们——在社会底层混得太久,面对恶意,葛听听和黄今的反应相当快。
就这样,他们刚在八层办公楼上停了几分钟,气还没喘匀,天台上的门发出吱呀声响。项江头也没回,白着脸再次布置灵器。
葛听听抿紧嘴唇,有点担忧地看过去。却见那人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比起疲惫,更像是看见脏东西的厌恶之情。
那厌憎走得太快,葛听听用袖子抹抹眼前的汗水,项江脸上又只剩疲惫了。
拇指粗细的暗红绳索弹向临近天台,项江悄悄祭起漂浮术。
不知是不是带人横跨大半个山镇,心力耗损太大。那根红绳有气无力地荡了几荡,没能碰到临近的建筑,便顺着空隙软软坠下。
项江木着脸收回绳索,转过身。
黄今见势不妙,咬牙拍出一张赤红剪纸。那剪纸自行扭动展开,化为一圈手拉手的小人纸圈。它颤抖而缓慢地转动,把四人堪堪围在正中。
房顶上,四人右手边。五六个镇民严阵以待,算是周围人最少的“突破口”。
那对卖油饼的父女就在其中,身上油腻腻的围裙分外扎眼。
父亲手里攥了剁肉馅用的阔背刀,而女儿抓了两把削尖头的长筷。起初,他们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微区别。父亲的脸上满是快意,女儿则有些抗拒。
可没过片刻,两人脸上只剩一模一样的恍惚。葛听听抬眼再看,他们身周,所有人都露出了完全一致的情绪,那并非仇恨,更像是绝望与怅然。
围攻的镇民们男女老少皆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人们迥异的五官模糊起来,渐渐变成一副模样。如同把一个人的表情复印了许多份,强行融进形形色色的面孔中。
居民们奋力靠近,身体被红纸圈拦下,可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与疼痛,继续持之以恒地挤。
任吉莹并未受到影响,但她也吓了个够呛。这一路,她没法系统地问出任何问题,大概是把所有勇气都放在了奔跑的双脚上。
就在此时,几人的单边耳机一阵震颤。
“炸个废墟楼。”符行川一字一顿道,“给我们引个路。”
“这个地方问题不小,再拖下去,肯定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