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
“那天来和你谈条件的那位,确实没了气息。”沈陌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伸展手脚,姿态放松,“可惜他们打得太激烈,我只能在远处看。要是捱近点,说不定能瞧到更多东西。”
“……”
魏化谦的面色阴沉下来。
“能和那帮东西争斗?识安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底牌……”
见魏化谦满脸肃穆地思考,沈陌吃吃笑起来。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识安的底牌不底牌?怪不得沉没会一年不如一年。小魏,我看你要不是想当卡戎,你更适合正儿八经搞个黑作坊。”
魏化谦做了几个深呼吸,体面地压下怒火:“依你看?”
沈陌随手一挥,一条手臂干脆利落地消失在空中,断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放出去的污染源越多,咱们越容易接触彼岸。就算是半个卡戎,你肯定也有所察觉。”
“彼岸那群东西想要两界合一,控制人世?”魏化谦的回答里多出了一点不耐。
“所以我说,你更适合当黑作坊老板。彼岸与互联网性质类似,你觉得互联网有什么‘两界合一’的必要吗?”
沈陌一边说,一边抽回那只消失在虚空的手。他的动作很慢,手臂上肌肉绷紧,像是捕捉到了什么重物。
“控制人世……这个说法还算沾边。我想识安那边早晚会发现,咱们的彼岸合作者,总不能一直靠沉没会勤勤恳恳散播污染源。你觉得那群强悍的东西,会把主动权放在不成器的沉没会?”
继而噗通一声,一个沾满鲜血的赤裸人体砸上地毯。项江双眼紧闭,呼吸清浅,像是昏迷,又像是沉睡。而在项海紧紧伏在兄弟身侧,那厉鬼衰弱到只剩个淡影。饶是如此,它照旧张开巨口,警觉地喷着鬼煞。
“彼岸为了影响人世,肯定还有别的手段,所以我特地把贵客请来了。”
沈陌抽回手,脸上带着毫不遮掩的兴味。
“行了,别给我绕弯子。你可没有什么人类存亡危机感。”魏化谦看也不看地上的项江,“既然你知道彼岸藏了一手,小心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如果我们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主动协助它们,它们不会蠢到下杀手。”
沈陌耸耸肩膀。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你不会还不懂吧。小魏,我们的利益可是一致的。”
魏化谦:“……”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笑意盈盈的英俊男人。
是啊,他早就知道,沈陌绝不会满足于当今的沉没会。当年沈陌在神降中获得卡戎能力,没过多久,他便毫无预兆地背叛识安,还协助沉没会盗取了识安大量秘密资料与珍贵灵器。
当时沈陌在识安层次不低,他甚至搞出了识安封存的“恶果”匕首。
这样的人,大可以利用能力潜逃国外、变卖一切,他会过得比沉没会所有人都富足。可是沈陌单单选择了加入沉没会,就此将全副精力放在了彼岸的探索上。
魏化谦自己,最大的野心不过是成为卡戎,自此获得超人的寿命,以及强悍的能力。沈陌要的,怕是更疯狂的东西——
“你想协助彼岸,彻底破坏现有秩序。”
魏化谦翕动嘴唇。
“……你想要现况乱成一锅粥。”
没有识安压制,没有警方管辖。强悍的修行者们无需在社会阴暗面行走,尽可以弱肉强食,发泄本性与欲求。污染之下,更多民众会因为污染看见邪物,甚至觉醒能力,进而陷入进一步的疯狂。
如此邪物横行,混沌乱世,沈陌这样的人足以成为凌驾亿万人之上,近乎神话的存在。
就像传说中的大天师钟异。
面对魏化谦的猜测,沈陌没有回答。他只是扯扯嘴角,目光炽热而纯粹,仿佛在反问——
不可以吗?
于是魏化谦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们确实利益一致。”他说,“随便你吧,我无所谓。”
……
“啊?随便你们吧,我无所谓。”
殷刃被钟成说摇醒后,他的脊髓跳过大脑,直接给出了自动回复。
睡着了可不能怪他——识安这个会议开了眼看要六个小时,李教授与符行川光是内部争论就起了不下十次。当然,重点主要围绕后续事态的处理,而事态处理的办法又少不了殷刃和钟成说。
就在前不久,识安的李念部长正式地介绍了两位的情况——
殷刃,千年前的大天师钟异,识安初始创始人的师父。殷先生是拥有千年经验的资深邪物,最近被迫转职为“恐惧”属性的元物幼崽。能打,非常能打,但好像不太想打。
钟成说,被从彼岸养老院一脚踢出的上任恐惧,目前与人类躯体深度融合。优点是怎么作都死不了,缺点是除了这一个优点,能发挥的战力着实有限。a大硕士,目前热衷于科学研究和寻找姐姐,可以的话还想发论文。
顺带一提,两位正在热恋同居中,关系相对稳定。
一时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戚辛都沉默了。她看向钟成说的表情非常复杂,五官险些拧错位。
钟成说无辜地与她对视,就差在胸口挂上写有“纯良”的牌子。钟成说的身边,殷刃耐受不了长时间会议,他脑袋歪上钟成说的肩膀,光明正大地打盹。
好消息,两只恐惧。
坏消息,看起来全是废物。
眼看着戚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钟成说还是把殷刃晃醒了。殷刃的第一反应不是查看戚辛,而是扫向同伴。
葛听听表情严肃,一脸“果然大家都很厉害”的处变不惊。卢小河看向钟成说的表情非常复杂,但她的脸上并没有被隐瞒的愠怒。黄今——黄今正用双手捂住脸,浑身散发出生无可恋的气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黄今身边的符天异正在昏迷。
原来如此,殷刃镇定地收回视线。看来在他打瞌睡的时候,识安该说的都说了。
“我真的无所谓,我可以配合一切工作。”面对神色各异的同事,殷刃连忙拍拍面颊,端正态度。
“……没那么简单。”
李念捏了捏眉心,完全不遮掩语调里的疲惫。
“现在外面污染泛滥,项江背叛,符行川亲自将其击溃,我姑且能要求他官复原职。但无论是你和钟成说的身份,还是戚辛的事情,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协调好。”
“嗯嗯,这次对手学聪明了。”
符行川为老搭档补充。
“要是二十多年前的神降,情况危机,决断也快。现在污染不温不火,看起来相对可控。你们的情况要是反映上去,鬼知道要折腾多久。”
殷刃揉揉太阳穴:“所以?”
李念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我的建议是打持久战,既然爱意想要持续冲击间隙,借此干涉人世……我们借助殷刃和戚辛的力量,把所有的薄弱点都加固,把爱封在另一边。在此期间,动员识安全部力量,将污染源尽数销毁。”
“爱意自己夹在间隙之中,它要么退回彼岸,要么在间隙中衰竭。接下来我们只要一代代坚守,总会找到更好的处理方法。”
规规矩矩,和封印差不了多少,殷刃心想。他当初应化吉司要求封印六煞,也是因为无法将其完全消灭。这么多年过去,识安的处事风格真没怎么变。
平稳温和的中庸之道。
“但我不同意,爱意显然还有别的图谋,迟则生变。”
符行川呷了口茶水,使劲儿清清嗓子。
“按照戚女士的说法,新的快乐、仇恨还会诞生,爱仍然能够说服它们卷土重来。我建议全力支持殷刃变强,一口气解决爱意。”
人类收割计划的组织头子没了,下一任爱可没有“屠恐英雄”这个光环加持,到时彼岸什么情况还难说。元物们再乱个几万年,人类说不准自行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
“但让殷刃当主力,上面一定会在意殷刃这个‘新威胁’。”李念无奈,“他的生活会受到严重影响。”
符行川笑容平和:“反正我们现在也打不过殷刃。到时候搬出大天师这个招牌,吓吓那群管事的——强硬有强硬的解决办法嘛。”
“随便你们怎么做,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戚辛也跟着插嘴,她优雅地侧过头,“等这边的事情了结,我要恐惧幼崽心甘情愿跟我回去,让彼岸恢复秩序。”
你一言我一语,殷刃满脑袋都是家长会似的喋喋不休。他径直站起身来,椅子发出吱呀一声锐响。
会议室里的争论声霎时间停止了。
钟成说:“殷刃?”
“吃饭吧,我饿了。”殷刃语气深沉,“九组的任务是寻找失踪者,调查校园污染只是顺便。现在策划校园污染的乐先生死去,这边的任务结了。”
卢小河猛地抬起头,李念也少见地怔了怔:“你……”
“九组还有工作呢。失踪者的案子还没查完,去彼岸的通道不是架设好了吗?”
殷刃摆摆手。
“后续任务的安排,你们慢慢吵,反正我肯定要继续查失踪者——等安排定了,该派活派活,该算奖金算奖金,我配合。”
他的语气和识安任意一位员工差不了多少,也就多了几分沧桑,活像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工作汇报会。
“殷……大人,这是可是涉及人类未来走向的决定,最糟的情况,全世界都可能陷入动荡!你怎么能——”
符天异终于缓过气来,他难以置信地叫出声。
他的头发还因为自己“有幸参与守卫世界的重要行动”而炸着。
“我本来就对大局没兴趣,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超级英雄。人类的事情,人类自己解决就好嘛。”
殷刃使劲抹了把脸。
“但我答应过卢小河,要把她妈妈救下来。现在,各位还有什么事吗?”
“今天晚上超市有特卖,我需要早点下班。”钟成说也站起身,“既然说明了情况,能把我的‘遗物’手机还我了么?”
说完,他还郑重地向九组几位伙伴点点头,真诚地扔了几句“事情特殊,瞒这么久很抱歉”。
然而只有葛听听还能情绪稳定地回礼,卢小河捂住嘴,眼眶在火光中泛出红色。
这两位刚走到门口,那柳树根就像怕被火灼伤似的,颤抖着让开阻挡。直到他们离开房间,会议室内没有人再说话。
“哈哈,我说吧!”符行川捶了李念一下,笑出声来,“你看那家伙像是心系天下的类型吗?”
李念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的脸上混合了意外和怅惘,看起来有点说不出的心酸。
“看来我们暂时无法得出结论。”
“反正不急于这一两天,走一步算一步呗。”符行川活动了会儿肩膀,“殷刃说得对,污染源失踪案还没结呢。”
……
秋冬天黑得早,只是傍晚,天上已经有了隐约的星星。
识安食堂里,殷刃给自己打了六块香煎鸭胸。六块肉排在盘子里垒成一座小山,还在滋滋冒出油脂和香气。鸭胸旁边是热气腾腾的鱼香肉丝、小葱跑蛋和腐皮青菜。配上热腾腾的杂粮饭,炖烂糊的银耳羹,又是一顿丰盛的工作餐。
“你是怎么想的?”
殷刃一口咬上鸭肉,酥脆的鸭皮散发出香料的滋味,软嫩的鸭肉汁水横溢,他满足地眯起眼。
“什么怎么想?”
钟成说面前还是雷打不动的蒜蓉青菜水煮蛋,不过多了道热乎乎的土豆炖牛肉。这会儿他正用勺子往米饭里拌土豆泥和肉汤,表情和做实验一样认真。
“接下来的事情。”殷刃鼓着腮帮子,声音有点模糊。“符行川和李念想要维护大局,戚辛想要用自己的办法拯救彼岸,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
钟成说的咀嚼动作停了,他抬起眸子,认真地注视着殷刃。
殷刃给他夹了一筷子腐皮青菜:“问题是,你才是真正的当事人,这是关于你的谋杀案件。现在事情差不多清楚了,作为受害者,你是怎么想的?”
彼岸时的“恐惧”,没有思维,只是靠本能存活。自从彼岸伊始,它吃了睡睡了吃,生活得规律安乐。结果它某天突然被套麻袋打了一顿,身体裂得到处都是,残躯夹在过渡空间等死。
它可能一开始没有思想,但它是会痛的。那只乱七八糟的兔子爬上山崖,对抗无穷无尽的伤痛,恐怕也是动机之一。
若不是两人阴差阳错地相遇,可能在千年之前,恐惧便在懵懵懂懂中陨落了。
“说实话,我只是不喜欢大家都变成疯子。但我也不认为,我有阻碍一切厄难的义务。”
殷刃放低声音。
“但是我的对象被人谋杀未遂,现在找到了凶手,我当然要问问他的想法。”
“……我其实没有特别的想法。”
钟成说若有所思地咬住筷子尖。
“被它们围剿的时候,我还没有思想,没什么憎恨的情绪。就算有,被捕食者反抗捕食者,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你想为我复仇,我个人认为没有必要。”
“唔。”殷刃把玩着自己的发梢。
“但关于彼岸的事情,我确实有点想法。无论要做出怎样的决定,在缺少考察的前提下,都不算明智。”
钟成说拨弄着盘子里的菜蔬,那双黑色的眼眸里亮起一点点光。
“你想去实现卢小河的愿望,我想去做生态考察。殷刃,咱们一起去彼岸吧。”
殷刃微微一愣。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只不过如今窗外是落叶枯枝,彼时窗外是绿树艳阳。比起刚认识时的钟成说,面前的人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动气息。
就像此刻,钟成说还是拿眼认真地看过来。不过那张脸上多了期待,以及微不可察的忐忑。对这家伙来说,什么人类危机,什么元物战役,恐怕加在一起,都没有“找到钟成枫,给二老交代”重要。
不愧是他亲手挑中的可爱共犯。
“那是,肯定要一起去。”
殷刃咬上最后一块鸭胸,挡住突然涌起的笑意。
“科学岗不在,我的外勤可没法出。”
……
海谷市人民医院。
孙栖安睁开双眼,医院雪白的天花板砸入眼帘。她下意识动动脑袋,随即嘶地抽了口气——只是轻微挪动,她的头便痛得钻心。
之前的记忆影影绰绰,她回忆半天,死活回忆不出个所以然。
她在正常工作,突然张贺君的病房那边传出喧闹,她去看……去看……然后呢?
对了,张贺君怎么样了?小姑娘被抢救过来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之前爸爸查她的案子,说是主犯特别麻烦……主犯?什么主犯来着?
回忆愈发混乱,头越来越痛,孙栖安咬紧牙关,闷哼出声。
别是脑袋里的肿瘤恶化了,她忍住剧痛,手伸向护士铃。
一只手帮她按下了它。
是的,一只手,连接着孤零零浮在空中的手臂。
那只手肤色白皙红润,形状柔和漂亮。它连接的臂膀也有极其优美的曲线,过于修长的手臂末端逐渐透明,就这样消失在虚空。不过她想要仔细观察的时候,那只手又像是笼罩进了云雾,让她看不清细节。
自己是不是该尖叫?
孙栖安径直僵在原地,连头痛都忘了。
那只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它的指尖缓缓离开护士铃,随即轻轻抚摸上孙栖安的头顶。后者僵硬地缩回被窝,那只手又为她掖好被子,动作极尽温柔。
就是这个掖被角的动作,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孙栖安紧闭眼睛,后背一阵寒意。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吱呀一开,护士快步走了进来。
听到活人的脚步,孙医生这才撑起眼皮,目光小心地扫向四周。
那条手臂眨眼间消失无踪。
护士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它,只有一只黑猫从门口静静望过来,伫足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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