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韵的动作倏地一顿。
不断袭入江昭四周的雾气也随之一滞。
江昭从浓墨似的雾气中嗅到了一点氧气, 他拼命汲取着这点氧气,大脑从焦灼中缓解。
他费力地转动着手腕, 指尖轻轻碰了下林玉韵扼制他的那只手。
“哥哥……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黑暗中,一道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他面上。
江昭蹙着眉,泪水顺着眼角滚落,一双眼雾蒙蒙的,像下了场新雨的天空,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山涧,若隐若现露出里头那惊人的美。
江昭哑着声音唤道:“林哥……我难受……”
他周遭的浓雾倏地散去。
氧气接连涌入喉腔, 江昭大口呼吸着。脱离了诡异而柔软似沙的黑雾后, 他便能分辨他此刻是什么状态。
他后背靠着的也是黑雾, 但脚下的雾气却像凝为实体了般,足以支撑他踩实。
江昭失了浑身的力气, 晃动两下后骤然向前摔去。
一双手及时接住了他。
林玉韵揽他入怀, 薄唇蹭了蹭他的额角,声音复又恢复了从前的温和有礼。
“昭昭不应该惹我生气。”
他语气淡淡, 像是全然不知他方才做了什么。
江昭发颤的指尖攥住他的衣襟,唇瓣微张,小口小口喘着气。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又一滴。
又是一滴。
林玉韵感觉除心头外,他身上也被这些滚烫的泪水灼出了一个大洞,既疼且烫,像是翻滚在刀尖上, 又像是沉进了海底。
身为一个死了多年的鬼。
时隔多年。
……他竟又尝到了窒息的滋味。
他受不了江昭这样哭。
江昭不该是这样依偎在他怀里哭泣。
他应该搂着他的昭昭, 同他昭昭抵着头,——在这张瓷白昳丽的面上, 该是笑意盈盈同爱意满满。
……他在做什么?
他在将逃出来的金丝雀重新抓回去。
可金丝雀好像会死在笼子里。
林玉韵蓦地心头一揪。
这种事……他连想都不敢想。
绝对……绝对不行。
“林玉韵……”发颤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哭腔浓重。
他低头, 对上了那双哭得红肿却仍掩饰不住惊人美貌的眸子。
林玉韵忽然发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嗯?”
江昭无声哭着,那双泪水浸泡过的眸子始终像两颗漆黑的宝石,纯粹、澄明、透亮,——教他能够一眼望见里头污浊不堪的自己。
“……”他的宝贝没说话,只是就这样望着他。
长久的、沉默的、失望的。
江昭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将疑问诉诸于口:“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个问题好像凝聚了他所有的勇气,尖上颤巍巍地堆积着一点连其主人也未曾知晓的希冀。
林玉韵想。
他第一次看见江昭时,江昭也是这样。
红着眼圈思念另一个人,看向他的视线里满是畏惧、惶恐,像极了被猎人抓住后又放生的怂兔子。
“——我说,是因为谢明熙,昭昭还愿意信我吗?”
没有回答。
林玉韵意料之中。
他接着道:“我同谢明熙做了一笔交易,我的灵魂本该在遇见你之前溃散,因为……”他顿了下,眉尖微不可查地蹙紧。
他怎么……记不清了?
是因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和谢明熙做交易?
罢了,不重要。
不管他原先想要什么,他现在想要的都是江昭。
——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会傻乎乎扑进恶鬼怀里、交付了全部信任、最后还要被压着欺负的江昭。
江昭认真听着他的话,心头冒出疑问。
林玉韵是鬼这段并不在原书中,那便基本可以证实他的猜测。
——系统给他的原书十有八/九是鬼扯的。
可他的剧情完成度却一直在往上涨。
还有,林玉韵是不是主角受这件事存疑,如果他是,原书显然是鬼扯的。
如果他不是……
——那真正的“林玉韵”是谁?
他在哪里?剧情完成度的标准里核算进他了吗?他现在还是死是活?
剧情还可能回到正轨上吗?
先不论书的真假,至少剧情完成度是真的。
江昭愈想愈深,险些错过林玉韵后来的话。
“出于某些原因,他帮我稳固了我的灵魂,让我能够出现在你面前。”
“昭昭,你的这位发小心藏执念,哪怕是死了也不肯放手。——他的执念极强,强到了头七刚过,便化身厉鬼从地底爬了上来。”
“他想害你。”
林玉韵吻了下他,蜻蜓点水般。
“……而我在帮他。”
江昭回温的身体骤然冰冷。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林玉韵能够一边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一边神色温柔地亲吻他?
他难道……没有心吗?
【滴,恕我无法回答您。】
系统的提示音响起时,江昭这才惊觉自己无意间将这句话在心里问了出来。
小系统就目前的局势分析道:【请您节哀。】
江昭有些疑惑:【节哀什么?】
系统:【您的脑波数值显示分析,您无法接受喜欢的人对您做出这样的事。】
【……什么?】
江昭心里一惊,面上也显了些错愕,幸而他现下垂着头,无人看见。
系统诚实地重复了一遍,又道:【根据您的情感数值、脑波数据以及感情侦察器等显示,您喜欢林……】
【系统!】
江昭打断他,模样瞧着格外凶狠,冷硬道:【我没有,你别乱说!】
系统老实闭嘴。
至于有没有……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
“昭昭怎么不说话了?”
林玉韵的声音传来。
江昭下意识抬头。
林玉韵的脸完完整整映入他视野,鼻梁高挺、轮廓深陷,眉毛是精致而秀气的类型,但却绝对不女气,像是古时进京赶考的书生般,身上带着股读书人特有的温润儒雅的气质,乍一瞧好似是温和的。
可这任谁能想到,这书生位及宰相、权倾朝野。
林玉韵身上同时还掺杂了些贵气。
他生前一定是哪家的大少爷,从小便在奢侈的环境里生长,所以才会在温润的贵气中找取到一个平衡点。
江昭从前最喜欢的便是他的气质。
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直到现在
,他才揭开了表面的那层窗户纸,看清了里头是个什么模样。
——哪里有什么如玉君子,分明只是老奸巨猾的笑面狐狸。
江昭舌尖的伤口隐隐发烫,教他一下便回了神。
他望着林玉韵,心想:这就是林玉韵对他的答案吗?
他接近他是为了帮另一个人害他。
他对他之间……从来都是虚情假意。
江昭心脏像被只大手牢牢攥住了,窒息感随之而来,将他深深笼罩在里头。
他在心痛什么?
他在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了林玉韵,还是像系统说的一样,后悔真的在这段关系中投入了真感情?
江昭近乎冷酷地想:他真是个蠢货。
在旁观者眼中,他一直都是愚蠢而又天真的模样。
天真到被林玉韵伙同另一人一直欺骗,天真到一次又一次相信了罪魁祸首。
——愚蠢到,哪怕在日常相处中已经发现了身边人的不对劲。
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忽视这些不对劲。
“昭昭在想什么?”
江昭想,他也不知脑子在想什么了,又或是他应该想什么。
林玉韵的指腹搭上了他的下颔,触感冰凉像条毒蛇。
——这是死人真正该有的温度。
“昭昭想哭吗?”他的语气有些冷漠。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江昭眼眶中酝酿的眼泪便骤然滑落下来,打在了林玉韵手背上,晕出一个有些明显的小点。
“昭昭怎么不问我,有没有这么做?”
他哭得眼睛都红了,还肿,却还是止不住往外流着泪。
这些珍珠似的水珠像是永远不会流干净。
林玉韵朝他这边凑近了一点,鼻尖若有似无地贴着他的鼻尖。
像是下雨天,他在路边捡到了一只可怜的、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小狗,他用手蹭了蹭狗狗湿漉漉的鼻尖。这可怜的小家伙只以为是只小蝴蝶扑在了他面上,以至于没有任何反应。
“我原先是答应了他的。”
“可我后悔了。”
江昭一顿,充斥尖啸的大脑短暂空白了一瞬。
林玉韵的声音依然冷漠,他却能从中听出些真真切切的温柔。
“看见昭昭的第一眼,我便改变了主意。”
“我不想害你,我也不希望有别的东西害你,不管是你床下的东西,还是谢明熙,我都不希望他们害你。”
“我同样不希望有别人接近你。”
“我瞒着谢明熙,不让他知道你的近况,每次你去见他时,我也会尽力陪同你去。我无法忍受他伤害你,他太自私了。”
“昭昭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却这样自私,想让你去陪他。”
“他,太自私了——”
他的声音中含着蛊惑、诱哄,如同伴随暴风雨出现的海妖,趴在船沿吟唱恶魔的礼赞曲。
单纯的水手被引诱着,将叮嘱与警戒一同抛在了脑后,一步步朝海妖而去。
江昭几乎无法拒绝他的话。
即将陷进这甜美的梦境前,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猝然回神,面前人的身份也像钉在他骨头里的铁钉,用疼痛以提醒他。
——面前站着的是鬼。
鬼说的话是不能相信的。
他已经遭受过一次鬼迷心窍,被算计得这么惨。怎么还蠢到又要往这张看似甜美、实则满是剧毒的蛛网上扑呢?
“昭昭该问我,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林玉韵唇角含笑提醒到。
江昭的目光落在他勾起的笑上,那点好不容易坚定的城墙登时像遭遇了洪水般,被冲刷得岌岌可危。
他可以再次相信林玉韵吗?
林玉韵是鬼。
可是……
可是他想相信林玉韵。
他找不到原因,他只是发了疯似的想要相信林玉韵。
灵魂撕裂成两半,理智的一半叫嚣着让他快逃,另一半却托着沉重的锁链朝黑暗坠去——
多想陷进去。
江昭不自觉咬住了舌尖,雪白的牙齿尖端剐蹭到未愈合的小伤口,丝丝缕缕疼痛缠绕上来,教他微微回神。
“即便是昭昭不问,我也是要说的。”林玉韵话中带笑,“原因很简单,——我喜欢上昭昭了。”
他同其他人不一样。
他喜欢江昭、他为江昭做了什么,那便一定要让江昭知道。
倘若他的宝贝不知道这些事,那他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是不会被江昭所知道的事,那便毫无意义。
再看江昭,自他说出这句话后,便呆愣在了原地,表情似惊似喜、游移不定,更多的是茫然。
……林玉韵说什么?
系统有心想要说些什么,想到规则,只得再三忍耐下来。
沉默持续了很久,江昭在心里默默做了决定,攥紧的手松开没多久又紧紧捏住了。
他道:“我想先听你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直视林玉韵,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好像想清了什么。
他要从林玉韵口中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是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事。
林玉韵定定凝望着他,十几秒后,他开口。
“那么,昭昭想了解什么?”
江昭顿了下。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记得了。”林玉韵淡淡道。
江昭又问:“你的真的是我认识的林玉韵吗?”
“不是。”
“那我认识的林玉韵呢?”
“我知道得并不多,或许作为幕后主使,谢明熙知道得会更多一些。”
“我那天在墓山上看见了……”江昭有些不想将这句话说出来。
“——你的墓碑。”
这座墓碑藏在了野草和丛林的间隙里头,若不是他选择了走小路,怕是再来上几回,也没有机会看见。
他原先以为,那只是个同名的墓碑。
可他同时还看见了墓碑上的照片。
这次没了鬼迷心窍,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张熟悉到让他失眠了整个晚上的脸。
正是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林玉韵。
没有一丁点变化,可见那张遗照是他死前不久照的。
天大的证据便摆在他面前,他便是不想相信,也不得不相信。
“清明那天,我们去扫墓时,你单独走到另一边,那个时候,你是去看你自己的墓了吗?”
林玉韵眸中浮出若有所思,略一思索后干脆点头道:“是。”
江昭心里蓦地一紧,酸涩见缝插针漫进来,不费吹灰之力便打破了他的严防死守。
他看见的墓碑很是荒凉,上头堆满了落叶与泥土,周遭杂草疯长,甚至还有一片去年秋天留下的枯叶,已完全腐烂在了石
阶上,只剩下一点不明显的轮廓。
——无人为他扫墓。
他控制不住地想,因为没有人给林玉韵扫墓,所以林玉韵选在清明这天自己祭奠了自己。
……还真是荒诞的想法。
真的荒诞吗?
那为什么他控制不住去想,以至于其他的想法悉数被挤走了,满脑子只剩那座位于林中的孤冢。
“昭昭真聪明,只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便认出来那是我了。”林玉韵弯着眸子夸赞到。
……不对。
不是小时候的照片,他看见的照片分明是现在的林玉韵。
江昭眼皮一跳,思绪略一牵扯便骤然跳了出来。他终于明白若有似无缠绕着他的疑惑从何而来了。
那张遗照被人动过。
他先前便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上次去墓山时,他连主角攻的名字都没看见,不若也不会被骗了这么久。
这一次却发现了这样大的秘密。
按理来说,不该是这样顺利的。
谢明熙不想被他发现,所以他记不起来名字和长相。
林玉韵同样,可他却偏偏发现了对方的墓碑。
这么大个证据直直砸在了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江昭微一抿唇,唇色同脸色一起泛白。
从林玉韵的口吻来看,他一直是瞒着谢明熙的。
——他真的瞒住了谢明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