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七年冬末,大雪簌簌而下。
洛阳银装素裹,街上却人流如织,特别是胡人坊,码头上已经停满了船只,哪怕临近过年了,这些船只仍然没有减少,余大郎不得不向洛阳令申请多派些人手来维持秩序。
洛阳卫来的很快,在一众胡人商贩中极为醒目,他们披甲带刀,铁面无私,对于触犯大周海事条律的严惩不贷,因此别说是那些腰缠万贯的胡商,就连一些小国的贵人见了他们也有些发怵,所以更多时候只是一种威慑。
到年关了,余大郎不想因那些商家争抢货物而出什么乱子。
天蒙蒙亮,余大郎望着码头上那些来自异邦的大型船只,那些船只上装载着他们大周的货物。
不管是细腻釉白的还是多彩斑斓的瓷器,在海外都是显赫贵族才有的,用以装饰自家门面,或以传家,还有被称为一金一两的名贵茶叶,泛着如霞光彩的云锦丝绸,比雪更白,比蜜更甜的高价白糖,轻若无物却温暖如春的棉花,以及一本本被无数小国追捧的大周书籍,还有大周产的各种扇子,文房四宝,甚至是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只要是产自大周的东西,或是有哪样东西沾上大周名号,在外身价都会翻上一翻,许多人趋之若鹜。
每年,都会有无数的人不惜冒着巨大的危险,满载着他们国家的黄金珠宝,香料药材,奴人异植,远渡重洋,大量的涌入进来,他们带着某种狂热的朝圣情绪,万里迢迢的踏上大周的土地,不愿离去。
余大郎不止一次看过那些操着怪异口音的海外小国的人拿着大周的启蒙书籍,如获至宝般和同行的人互相提问回答,学习大周官话,若有哪个番邦人有一口流利的大周官方话,那这个番邦人不管在哪条船队上都能获得最好的待遇。
还有一类人,比如哪个小国的贵族或是王子也能说得一口的大周话,余大郎去年就见过一个,此人是某个海外国的小王子,来大周朝贡后再不愿离去,于是就留在了长安专门为他们这些人建造的同文学院,他对于书上记载的洛阳牡丹很向往,于是,上奏天听,被恩准后,约着十几个留学生一起到了洛阳,专门来欣赏洛阳牡丹,今年好像还当了官。
余大郎和他们交谈时,发现他们的口音比他还纯正,而且纯正的过了头,一字一词都刻刻板板的说出来,似照科宣书般,反而让他们的大周官话听着没有本地的舒服。
但余大郎对这些人还是好生招待了一番,他现在掌管洛阳商贸的负责人,也算是出人头地了吧,想到这,余大郎有些恍惚。
身后的小官不敢打扰余大人,默默的站在他身后。
余大郎回过神,每日巡查完毕后,他就带着衣服,抖搂大袖,有和他交情不错的就像模像样的和他作揖行礼,和大周文人似的,余大郎也笑着和他们拱了拱手,听着他们提前说的新年贺词,互相聊几句。
临近年关,讨个好兆头。
遇到名叫贾巴尔的番邦胡商时,余大郎笑容大了些,贾巴尔和在岭南的公羊彦认识,现在公羊先生是岭南那边的第二掌权人,也是公主那的红人,贾巴尔在岭南广夷州的市舶司有很多船,每年从岭南官府那买的糖就是巨额银钱,然后借着大船远售海外,待到了海外,转手卖给贵族王室,又是一大笔天文数字,当然,贾巴尔也赚得富的流油,十指头上都是宝石,足以亮的闪瞎人眼。
互相寒暄,等走出胡人坊,日头升高。
街边上的小贩叫卖声不绝,热腾腾的胡饼,肉包,油端子,外番迥异的人种和文化差异也给洛阳带来了许多改变,其中就有吃食的变化,其中来自波斯的花饭很受洛阳人的喜爱,饭里夹杂着花瓣,杏仁,蜜枣,葡萄干,香料,刚出锅时,香气四溢,有种独特的风味。
余大郎却觉得太甜了,他在一个羊肉汤饼摊前坐下,要了一碗羊肉汤饼,这家的羊肉汤十分正宗,受到很多人的喜欢,余大郎已经是老客人了。
店主人对着余大人的汤碗里照例多添了些羊肉片,弄的满满的送给他,随后很快将做好的羊肉汤饼一骨碌倒进瓦罐里,盖好盖子,递给等待的唤食郎子,这类唤食郎子就会将瓦罐送到想吃他家羊肉汤饼的人家里。
类似这样的唤食郎子在如今的洛阳日渐增多,洛阳是个大城,人数众多,有些惫懒的人家直接让这些唤食郎子把做好的食物送到他们家中,每次付个跑腿费,唤食郎子也乐意跑,不过想成为唤食郎子也不容易,必须是家里清白,知根知底的,一般人也不是随便做的,还得接受规矩才行。
店主人擦了擦头上的汗,觉得一些热了,敞开了暖和和的棉衣,笑容怎么也止不住,他们的这位余大人是个好官啊。
“余大人下次再来啊。”
余大郎笑着走了。
等余大人走后,他利索的收好钱,想着洛阳夜市的时候,他要不要雇一个小工在店里帮忙。
余大郎回到府衙处理完公务后,便回家了,他如今也算是身兼要职了,家里有个大宅子,足以供小银子和小金子读书。
如今的洛阳私学众多,起初都是大族开设的,学堂也只在大族别墅宅院内,随后就是几个同姓的小门小户一起出钱请个教书先生来,一同为自家的儿女讲课开蒙。
小银子如今也十几岁了,即将及笄,有幸在萧公建造的一个私学上课,余大郎心里想着让她再多学几年,家里这几年不错,银钱足够她用,待大些弄个轻巧又体面的差事,比如私学里的女夫子,听说朝廷准备办女子官学,小银子若是能考进去就好了。
对于此事,余大郎也有所耳闻。
女子官学暂时只在大州大城办,朝廷出钱,教习她们的都是有名的才女和德行兼备的女夫子,听说还有宫里退下来的医官乐师,还有各派大家大儒来讲学,每月俸禄丰厚,在余大郎看来,学院里的夫子们也算是吃朝廷饭的了。
余大郎心思动了起来,他还是比较希望小银子努力一点,可以考进朝廷办的女子官校,进去里面,学些傍身的手艺,将来不管是当女医,还是女夫子,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算是一个很好的保障了,再不济的话,能写会算的,自己开个店或是到其他大酒楼当个账房,这类差事也能找到,就是要抛头露面的。
小金子的话,他要是读书有点出息了,就安排到他的府衙做事。
余大郎想的事情很多,他的娘子就在一旁安睡,已经有身孕了,生产在即,家里已经叫好了稳婆,年底家里就会有一个小生命,他准备到慈悲寺去见见存真大师。
次日一早。
余大郎就到了慈悲寺,他现在和存真大师是好友。
存真大师笑着开门迎接他,如今在洛阳,屹立不倒的也就八九个寺庙,和前朝万庙林立完全不同,大量僧人不事生产被朝堂责令改俗了,一些野庙淫庙俱被拆除。
“快请进。”存真道,引他到后院小院里坐下,还倒了杯茶给他。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忙人余大人吗”薛四伸着懒腰,慢腾腾的从竹林旁走出来。
余大郎翻了个白眼,他和存真大师算是有些缘分,和这薛四就是逆缘了,当年薛四就在洛阳城乱逛瞎走,因缘际会遇到了存真,存真得知薛四算是周幽州的半个门客,就收留了他,一来二去,余大郎和他也就熟悉了。
不过薛四这人闲不住,经常出去游玩,等玩够了才回洛阳。
薛四将手搭在存真大师肩膀上“不是越到年底越忙吗,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我娘子估计要生了,稳婆说就在过年前后。”说起正事,余大郎看向存真大师,笑道“陶景,我想请你给我儿取个名字。”
“余大郎,你当了不少年官,后面也请一个大儒教了你不少文化知识,怎么取名还要陶景来”薛四奇怪道。
“我自己取得总不满意,陶景他是德高望重的佛门大师,取得自然比我好。”余大郎没好气道。
“你对这孩子有什么希冀”存真大师笑道。
余大郎道“这个孩子一出生过的可不是我那时候的日子,期望嘛,他健康就好了。”他喝了口茶“最好名字顺耳些,不要像我这名就行了,我的名字太俗气了,余钱,听了就是铜臭味。”
存真听了余大郎的话,笑道“此言差矣,余钱,余钱,百姓多余钱,多好啊。”
余大郎听了,缓缓笑起来,点头道“还是你厉害,这样一想,我这名字取的真不错。”
“你的孩子,就叫余福,如何”存真道。
“可”余大郎快意道。
薛四也点头道“福有余裕,不错,不错。”
他看了看天色,道“过两天我要去长安了。”
存真道“假如你见着了皇后娘娘替我向她问安。”
“一定,一定。”薛四道“余大人可有什么话要我带,我和崔什子是好友,借着什子的光,说不定还能看见圣上和太子。”
余大郎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不用,我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就行了。”因阿爹阿娘的事,他没有面目去见有恩于他们家的皇后娘娘。
薛四抬头望着碧色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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