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之后,尚烟即刻飞奔到对面的学堂,往里面看。这栋楼里就读的,都是私塾的高等弟子,见尚烟小脑袋四处探看,有人道:“这位师妹,找谁呢?”
“我找紫修哥……”尚烟顿了顿,改口道,“我找紫修。”
“紫修,门口有个师妹找你。”
不过多时,紫修走了出来。与此同时,学堂里有几个男孩子也朝尚烟看来,神情里带了些好奇与戏谑——这年纪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是玩不到一起去的。若有哪俩人结为异性好友,会被同龄孩子取笑到羞愧而死。
紫修走到尚烟面前,低头对她笑了笑:“这位师妹,有何指教?”
他神情温柔,语气亲切,但不知为何,却令尚烟感到陌生。尚烟更觉紧张了,只小声道:“紫修哥哥,真巧,原来你也在这里念书……”
听她说“真巧”,紫修怔了一怔,只想,自己也是两个月前才转学过来的,何时识得了这样一个师妹。但他一向谨言慎行,琢磨了须臾,道:“嗯,真巧。”
“对不起,上次我又失约了,因为我娘她、她……”尚烟提起一口气,还是不太愿意承认既定事实,“我娘那天病了,没多久便去世了。”
“竟是这样……师妹,节哀顺变。”紫修惋惜道。
尚烟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道:“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紫修微微一怔,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抱歉。”
尚烟简直不敢相信。才过了两个月而已,别说那对她而言极其重要的约定,他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连她名字都忘了!
“没事。”尚烟后退两步,摆了摆手。周遭男孩子看向他们的戏弄眼神,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消失。她又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这没什么的。”然后,转身拔腿便跑。
回到自己的学堂,又一堂课上,尚烟看向窗外,见紫修又一次透过窗扇看过来,笑容中充满歉意。她把窗户关上,拦住了他们相交的视线。
此后,尚烟没试图再去主动接近紫修。紫修本和她不在一栋楼,没什么机会见她,自也没有来找过她。在学堂里,尚烟也不想和任何人多话,成日独来独往,过着悄无声息的生活。
就这样,尚烟在永生梵京生活了九年。
不幸的是,九年后,天帝为了稳固帝位,清理敌对余党,白帝惨遭牵连,差一点便被处以灰飞烟灭的天雷极刑。
叶光纪动用了所有人脉帮助白帝,派人到永生梵京,向各路上神、帝京官吏求助,连旧时情敌青帝也未放过。青帝闻言,只说要叶光纪亲自前去。于是,叶光纪星夜奔赴圣域天,亲自拜访东方青帝府。
原来,青帝早已得知叶光纪辜负羲和之事,更加对叶光纪恨得牙痒痒的。为此,他特地在府中设宴,请了上百号人,其中包括叶光纪的僚属。期间叶光纪为他斟酒,递杯子给他,他视若无睹,与旁边的人相谈甚欢,直至叶光纪手都举酸了,旁人都有些尴尬了,才居高临下地说了一句:“叶刺史为我斟了酒,何故不说?怕是要自罚。”
叶光纪二话不说,将酒一饮而尽,满脸赔笑,甚是狼狈。
见他如此没脾气,青帝对他更加鄙夷,待四周无人时,对他悄声道:“叶刺史,听闻羲和生了一个姑娘?”
“不错。”
“千金芳名?”
叶光纪怔了一怔,道:“尚烟。”
“唉,我这一生,没能娶到羲和,终是遗憾。”青帝叹惋道,“不如这样,你将尚烟许配给我。我们成了一家人,待帝君处置你老丈人之时,好歹也会看在我的三分薄面,对他手下留情。如此,也算圆了我的此生未了之愿。”
青帝两万余岁。叶光纪还记得,以前和羲和聊到青帝向她提亲之事,她只吐着舌头说,好老好老,都快比我爹还老了,想娶我,不知羞。
如此推论,若是羲和依然在世,哪怕只是订婚,她也不会乐意将烟儿许给青帝。
叶光纪本想说:“小女尚未成年,现下订婚怕是不妥。”以此拖延婉拒。但转念一想,青帝对自己与羲和的婚事了如指掌,如何会不知他们的孩子多大岁数?但为了女儿,他强压下了自己的急脾气,只道:“她并未与我同住,而是到外祖母那里去了。”
青帝笑道:“哦?是常羲带的,那更好了。可惜常羲脾气硬,未必愿意太早为外孙女订婚,叶刺史八面圆通,锦心绣口,替我转达她吧。”
叶光纪登时火冒三丈,猛地起身道:“青帝我告诉你,你想折辱我,悉听尊便;但若想折辱我女儿,我叶光纪宁可带着全家一同碰死了,也不能让你得逞!”转身便走。
于是,叶光纪一掷千金,受尽折辱,冒着被贬谪的风险,也对岳父之事束手无策。虽偶有万念俱灰之意,但他坚决不放弃,又发配更多下属,到其它天域、帝京其余权贵家中送礼求助。因掏空了现钱,他将私藏的诸多玉雕、玛瑙、玳瑁、翡翠等宝物,统统外赠或变现。
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这许多宝物都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其中有一个名为“颜如玉”的书卷型翡翠,通体呈帝王绿,积满水一般透亮,足与成年男子躺平等长,上篆刻了《上界通鉴》全集,乃是他生平至爱,也毫不犹豫地送了出去。为此,雁晴氏心疼得几乎流泪,道:“夫君,量力而为便好。羲和姐姐芳魂在九天之上,见你为稳住她娘家地位落魄至此,也会心疼的啊。”
叶光纪恼道:“什么为了她娘家地位,我这是为了我闺女!”
可惜的是,不管送多少东西出去,终究是石沉大海。他几乎便要放弃了,但每次都至多只放弃一个晚上,第二天又满血复活,咬牙接着想法子。
一日,帝京传来了消息,说天帝念白帝劳苦功高,免白帝一死,只去他五帝之位,发配到日神天边境,给了个虚职官位,以“颐养天年”。
叶光纪大喜,一打探,发现帮岳父的人正是青帝。
他想了又想,大致明白了青帝的心思。倘若当时他允了婚事,这事还未必能成。只哭笑不得。随即,他命人将钱财宝物尽数献给青帝。青帝原路退回,并让那人带话回来:“待日后到了永生梵京,再还我人情。”
尽管白帝逃过死劫,但经此一革,整个大家族总归是元气大伤,岌岌可危。
常羲生怕尚烟被卷入这次“地震”的余威之中,便把她送回了父亲家中。
离开永生梵京那一天,白帝家族垮台之事,早已传遍了私塾。尚烟和侍女回去拿走她的书本,却听见有孩子父母对她小声评头论足:
“那个便是常羲的外孙女吧,这下可遭殃了,要回她爹那里了。”
“听说她爹在九莲找了个外室,活活把她娘气死了。白帝对女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没得好日子过。现在她可惨了,没了娘,爹不爱,永生梵京又待不住,哎呀呀……”
“她现在不知道多大了,还不会飞。你们看看,这便是和新神族生的孩子,连上神血统都拯救不了。”
“血统被拖后腿也都罢了,那新神族做的都是什么腌臜事,也不知她娘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还不是因为姓叶的生得俊。可男人空有好皮囊,能当饭吃?还是老话说得好,姑娘家真不能下嫁。连昭华氏的女子都不能幸免,更别说我等……”
“这当爹的也真不是个东西。可惜了这小姑娘,小小年纪便遇到了这么大的事,这辈子怕是都毁了。”
自娘亲死后,尚烟自是恨死了爹爹,早不知在心中将他骂了几千次、几万次。但是,当旁人真的辱骂他、轻视他时,她并未觉得好受,反倒更加痛苦。
而且,比起鄙夷,最可恨的情绪莫过于同情,以及同情后的一句“可惜了”。好似她的出生,都是一种遗憾。这些话,每一句都像匕首,一次次插入尚烟心窝,令她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可是,也不知为何,被人这般骂了一遍后,她难过了一阵子,突然想通了,也不再消沉了。
这些人说的话虽不中听,却都是实话。
她确实是新神族的女儿,确实不会飞,确实因父亲外室丧母。
可是,那又如何?
不管父母的人生有多失败,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她会好好珍惜生命,勇敢地、坚强地活下去,绝不会再犯他们的错误。
她要好好活,活得漂亮。她不要当谁的女儿,不要当谁的外孙女。
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到那时,她要所有人见了叶光纪,都说:“那是尚烟的父亲。”
她要所有人见了月神常羲,都说:“那是尚烟的外祖母。”
她要所有人见了白帝,都说:“那是尚烟的外祖父。”
她要所有人听了羲和的名字,都说:“那是九天六界之中,最伟大的母亲——尚烟的母亲。”
有朝一日,“尚烟”二字的光华,会盖过她的出身、她的过去,像她刚出生时那样,以光明神女之姿,照亮整个上界的苍穹。
尚烟与侍女离开私塾的时候,许多学生都在附近偷偷观望,或是怜悯,或是好奇,或是一脸看好戏的戏谑,交头接耳,低声啾啾。只有紫修,露出了关切的神色,好似能与她感同身受。
虽然,他与尚烟的视线交集不过一个刹那,但这一次,尚烟对他笑了。
这一年,雁晴氏已搬入了府中,还带来了女儿叶芷珊。
想到要与继母、同父异母的弟妹相处,尚烟便觉得浑身都不是滋味。得知叶芷珊比叶雪年年长,父亲辜负母亲的罪证,又多了一条,她更是对叶光纪相当排斥。然而,现在她无处可去,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他们。
“烟儿,来见过你雁晴姨娘和妹妹。”回到旧居,尚烟还未与父亲有机会单独对话,便被他挥手叫过去。
这一年的雁晴氏,早和当年不是一个模样的了。她穿了一件绣雨丝仙锦襦裙,身披玫红大氅;云鬓下,翠祁连耳环轻轻摇摆;双颊衬妆容艳丽,红唇若霞映照日。虽细看并不如羲和精致美丽,却不知雍容华贵多少。她身边站着她的一双儿女。雪年生得像叶光纪,芷姗宛如缩小版的雁晴氏。
“芷姗,快叫姐姐。”雁晴氏拉了拉小女孩的胳膊。
“芷姗见过姐姐。”叶芷珊福了福身,虽态度端正有礼,已有了大家闺秀的气质,看向尚烟的眼神却防备得很。
雁晴氏走向尚烟,蹲下来,满面微笑:“瞧瞧烟儿这眼睛,这鼻子,这小嘴……当真和羲和姐姐愈发相似了。”
“是啊,她一直和羲和生得像。”叶光纪看着尚烟,除此,也再说不出别的了。
尚烟见雁晴氏浓妆艳抹,脂粉香气扑鼻而来,说话却温柔如慈母,怎么都觉得有些不适应,往后退了一步。
“烟儿,我知道,你因母亲之事,对雁晴姨娘颇有微词。”雁晴氏也没再往前,只蹲在原地,语气中似有哀求之意,“但我总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带着你弟弟妹妹与你、羲和姐姐和平共处,一同伺候好你爹爹……只可惜了羲和姐姐,如此命薄。你尚年幼,又受了这般生离死别、重重波折,真是太不容易了。以后在我心中,你便是我的女儿。咱们一家人,一切都会好好的。”
然而,不管雁晴氏如何表现,尚烟感觉得到,雁晴氏不喜欢她,以后也不会善待她。此一番言语,不过是说给爹爹听的罢了。
尚烟回头看了一眼叶光纪,叶光纪轻叹一声,道:“你雁晴姨娘也不容易。”
不容易?是抢别人丈夫抢得不容易,是生私生子生得不容易,还是逼死原配不容易?
尚烟看着父亲,憋了一肚子火,可现在娘没了,她又知道,这雁晴氏已成了家中女主人,若她再忤逆父亲,恐怕没好果子吃。
尚烟忍下这口气,对父亲行了礼,便默默退下。
“这孩子,真是……”叶光纪佯怒,不过是好面子。看见尚烟,他无法不想起亡妻,也无法不伤心。
雁晴氏背着叶光纪,眼中露出了一抹冷漠之色,随后又调整表情,转身对叶光纪柔笑起来:“烟儿刚回来,与我还不熟悉。以后,我会慢慢让她习惯我,习惯弟弟妹妹的。”
“嗯。有劳你了。”
雁晴氏回头看着尚烟的房门,浅浅一笑:“都是一家人,不说客气话。”
雁晴氏未嫁时,便是个颇有主意的人。她素喜盛装打扮,出入集宴。因其眉眼艳丽,楚腰纤细,很快成了闻名九莲的美人。成年之前,她看上了父亲的僚属之子,主动提出要嫁他,顺利成婚。然而,丈夫待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术法学得不怎么样,仕途也一片黯淡,她又觉婚姻无趣。因而每逢春暖花开日,她一颗心也会蠢蠢欲动,故邀小姐妹们外出游玩,遍访名胜。又因她婚后也不曾停止拾掇自己,看上去只如明艳的少女,所以,即便成了亲,也有不少郎君对她心驰神往。她心中其实对谁都看不上,却喜欢对这些郎君虚与委蛇,甜言蜜语,更害得他们想入非非,牵肠挂肚,累受相思之苦。这些个郎君中,有许多都是成了亲的。因此,在各路夫人口中,雁晴氏名声极差,还险些被九莲前刺史夫人派人殴打。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向前刺史哭诉。那刺史虽爱她疼她,却因供职全仰仗着夫人娘家,也不敢再和她眉目传情,只告诉她:“世间女子,凡沉鱼落雁,丰姿冶丽者,难免都会遭人嫉妒非议,因成祸水。怪只怪你生得太美。”雁晴氏深以为然。
对方草草结束风月意,雁晴氏却觉得意犹未尽。反正男人都一样,生得好的耳根子软,有本事的不解风情,绝无可能完美。到处撩一撩,玩一玩,伤的都是这些痴汉罢了。
直至一次游园宴上,她遇到了叶光纪。
她以前便听过叶光纪的名字,也知道他的夫人是月神、白帝之女,还道他与自己夫君一样,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甚至比她夫君还不如,因为他是凡胎飞升的。
然而,她错了。昭华氏羲和眼不瞎。
亲眼看过叶光纪以一招“佛涛霸印”封了出逃的凶兽梼杌,其神力不亚于帝京上神,她已大感意外。随后,她又偶得机缘,与叶光纪讲了几句话。
巨大的反差来了。叶光纪击败凶兽如蛟龙戏水,原应是个威武的男人。然而,望向她时,他的眼角眉梢,竟全是诗意。只那一刻,她完完全全明白了,为何昭华氏羲和甘愿与他私定终身,卜筑世外,日日植瓜种蔬,郎画女绣。
这世间竟真有男子,身上同时拥有女人最迷恋的两种气质,还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更别说他生得这般才貌。
他的风流,他的残忍,他的热情,他的冷淡。他令她心情忽上忽下,跌宕起伏。她彻彻底底栽进去了。
雁晴氏自己都不敢相信,后来接连不断疯事,会是她做出来的。
她不知道,叶光纪追求羲和时,憨厚如熊,忠诚如狗,尽责如父,宠溺如母,只道羲和也与她一样,为这个男人死去活来,还对羲和生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意。
因此,见了尚烟,在说开场白时,她心中也起了同情之意。
然而,尚烟的防备让她知道了,同情归同情,她们之间的战争才刚开始。
雁晴氏和女儿回到房中,拉了拉她的小手,道:“姗儿,说说看,你喜欢怎样的男孩子?”
芷姗想了一会儿,喃喃道:“喜欢好看的,强的,能养着我的,能让我和娘过上更好日子的。”
“乖,姗儿真乖。那你知道如何嫁给这样的男孩子吗?”
芷姗老实地摇摇头:“姗儿不知道……”
“你是女孩子,娘希望你弱。但是这个弱,并不是叫你无限退让,而是表面柔弱,其实要有心机。”雁晴氏摸了摸芷姗的头,轻声道,“姗姗,你记得,以后你若想嫁个好人家,便得知道男人想要什么。那么,当他身边的女人给不了他们这些东西,你去给了,他们也就是你的了。身为女人,你得面善心狠,得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懂娘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