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 康鸢自青澜殿中醒来,床前多了几位天玄宗的内门弟子。
康鸢沉默一阵,并未多言, 起身洗漱之后, 穿戴整齐。
天玄宗的弟子一直等他,待他收拾好,便直指门外, 道:“请与我们走一趟天玄宗。”
康鸢不曾言语, 和几人一起离去。
天光正好, 暖得有些发烫,是个有些炎热的日子,但这一日,清澜殿门前却站着许多许多人。
郑九霄,勾寒云, 钟铭,程妙,宋云, 开课考试的常姓体修……这一届几乎所有的学子。
众人见着康鸢, 七嘴八舌:“阿鸢。”“康鸢。”
除了唤名字唤得不同,剩下的话语却都达成了一致:“我们也去。”
天玄宗要提走康鸢,对其他人的来去倒并不在乎。
康鸢本想制止, 但并未来得及开口, 天玄宗的弟子便带他踏上飞行的宝具,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天玄宗的山门。
天玄宗, 这是他第三次来。
康鸢对这个地方的感受很奇妙, 有过惊叹, 有过恐惧,而这一次,只感觉肃穆。
他们在天玄宗的中央主殿停下,进门以后,处处都是人。
康鸢认识的只有一个吴峰主,但这次吴峰主远不是殿内身份最高的人,高位之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影。
他们居高临下,以一种身份阅历都完全碾压他人的姿态,对康鸢投下冷酷又审视的目光。
有人问:“灵泉之体,康鸢?”
康鸢应道:“是。”
人影两两对视,随后道:“今日有些问题要问你,事关重大,望你知无不言。”
殿内流淌着一种冷冽的空气。
和外间的炎热是完全如同两个世界。
康鸢站在阶下,听到身后学子们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也听到上方的人开口:“两日之前,在天玄宗的宗门门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你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这并不是正常询问的语调,好像有着一腔的愤怒和质疑,全都盖在了康鸢头上。
于是康鸢的答案和之前面对孟青时的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只道:“我不知。”
“那天晚上,都有谁在场?”
康鸢道:“不知。”
“少宗主的身上有多处剑伤,到底是谁下此毒手?”
康鸢道:“不知。”
“是谁把你带到了天玄宗?那个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康鸢仍道:“不知。”
“曾有弟子感受到了现任魔尊月之松的魔气,还有人见到云上仙宫的学子戚雪枝后来以魔修的姿态和月之松一起逃离,这些你也不知?”
康鸢应声道:“我沾染魔气,记忆有损,都不知。”
知与不知,都在康鸢一句话。
信与不信,也都在众人的一念间。
当下,场上一片寂静,有天玄宗的长老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当场把康鸢扣下。
然而,康鸢的肩上、头上、身上,此刻都有来自易迢的护印——易迢前日将康鸢送回云上仙宫时,当着许多人的面留下的。
那等于告诉所有人,魔人也好,天玄宗也好,谁都不许动康鸢。
可洛天盘乃是天玄宗最为优秀的继承人,实力、天赋、才智、手腕、雄心,都显示出他是足以带领天玄宗不断前行的头狼。
这样的人竟然在自家门口出事,谁能忍受如此屈辱?
当下,长老们话锋一转,不再揪着那夜的事情不放,转而质问:“康鸢,你可知道,堕魔之人,万劫不复,戚雪枝出身云上仙宫,因为他,云上仙宫也要许多年都抬不起头来。
“他毁了云上仙宫的招牌,毁了许多出身仙宫的学子的荣光,你若护着他,便是和他为伍,同样自私自利。”
康鸢并未说话。
那人声声尖锐,又问:“戚雪枝现在在哪里?”
康鸢只道:“我不知。”
一不知二不知,还有再三再四,天玄宗的人再也忍不住,痛斥:“一个人入魔需要时间,在仙宫中做计划也需要时间,据其他弟子所言,你刚踏进秘境,即刻就发现情况不对,如此毫无理由的警惕,难道不是戚雪枝提前和你透露了什么?
“云上仙宫这半年的记录都摆在这里,这半年里,你与戚雪枝关系密切,上课玩乐都在一起,这么久的时间,你敢说你当真一点都没有察觉?”
康鸢微微触动,一时无言。
那人抓住了康鸢一瞬的迟疑,即刻便要冲上来,就在这时,一双手自康鸢身后伸出,将康鸢向后抱了一步。
康鸢的后背碰到了一个人的胸膛。
他仰头,看到了勾寒云露出冷色的面孔,看到了勾寒云蹙起的眉峰。
接着,他的身边忽然涌现出好多身影,仙宫的学子们纷纷上前,一面护着康鸢,一面高声反驳:“他都说了他不知道,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
“天玄宗如此名门大派,自己查不出真相,便要拿学子出气不成?”
“天玄宗连考试的秘境都能被魔人动手脚,怎么反怪康鸢聪明警醒?如果不是他,我们都不知道死了几回,连这也要怪罪,难不成我们的死活都不重要,只有少宗主的命才重要?!”
群情激愤,学子们用自己的身体为康鸢筑成了一道人墙。
他们保护着康鸢和后面的勾寒云,就好像那日在假秘境之中,康鸢和勾寒云将他们护在了身后。
康鸢再没有说话。
之后的事情,便也没什么好说了。
互相争执,相持不下。学子们不许人再问康鸢,天玄宗又顾忌着易迢,这场浩大严肃的审问最终以一种狼狈吵闹的方式收场。
等大家再从天玄宗出来,已经是午后。
学子们刚出山门,便看见孟掌教脸色铁青,不知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登时,刚才还很了不得的冲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学子们该低头的低头,该缩脖子的缩脖子,一个个怂得那叫一个飞快。
孟青已经知道了审问会的事,看见这群少男少女就来气。
但他少见地忍了忍,同众人道:“看什么?还不回青澜殿?!”
学子们哪敢说话,排成一队,被赶的鸭子一般踏上归途。
还有人边走边抱怨:“哎!别踩我脚!”
回到殿内之后,孟青指挥着学子们落了座,每人一套桌案,像每次上大课一样依次排开。等众人都坐好,孟青才环视一周,凝视众人良久,开口:“……刚好是半年。”
说着,他轻轻停顿一下,随后重新板住脸,宣布:“结业考试出了这种差错,在云上仙宫的记载里前所未有,最后一轮考试,没一个合格,按照宫规,这一届的学子全部结业失败,所有人都打回重修,明年再学一遍。”
闻言,学子们掀起一阵哀号,一个个全都哭丧着脸。
孟青由着他们哭得像一群大鹅,等他们哭够了,这才一转语气,叹息道:“不过……鉴于最后一轮考试考的是人品和心性,看你们刚才的表现,姑且也算过关。”
学子们从这话中感觉到了什么,顿住。
孟青露出一点笑意,宣布:“今年的结业没有掌声,没有其他名门正派的夸赞和庆祝,我叫到名字的人上前,领走徽章,至此结业。”
“……”
一阵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呜咽一声。
紧接着,青澜殿内响起了惊呼、喜悦、吵闹,种种不同的响动。
孟青在无数的噪音中稳稳唤道:“康鸢。”
康鸢正在最后一排,闻声站起来。
殿内先是一片寂静,接着,从四面八方,好像潮水一般,漫延而来一片清脆又响亮的掌声。
康鸢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的眼神里没有轻视,没有怀疑,没有贪婪。
和入学的时候完全不同,所有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只剩一片热诚,一片喜悦。
那是同窗,也是友人。
这半年来,变化的人何止戚雪枝和康鸢,他们所有人,都有所成长。
康鸢在这阵掌声中上前,起身时,郑九霄勾了勾他的手指。
康鸢对郑九霄勾勾嘴角,路过钟铭,路过勾寒云,一步一步走到孟青面前。
孟青面色难得如此温和,他将一个画着青鹿标识的玄铁徽章别在康鸢的胸口,正色道:“学子康鸢,恭喜结业。”
康鸢点点头,良久,轻声道:“……谢谢。”
孟青不给他半分伤感的时间,一挥袖将他从掌教站的高台上撵了下去,毫不留情道:“下一个,勾寒云。”
“……”
这场结业,最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入学之时,学子55人,这日结业,只剩53人。
孟青在掌教的位置上待了不知多少年,可依然没有习惯离别。
末了,他什么告别之语都没说,只道:“从下午开始,仙宫的宫门会开启,学子们有三日的时间,可以自行离宫。”
放下这话,孟青很快便走了。
学子们互相瞪来瞪去,也不管孟掌教看没看到,忽然间自发地集体给孟青鞠了一躬。
接着,青澜殿里喧闹起来。
一场铺垫已久,但却依然叫人觉得措手不及的分别被推到了眼前。
所有的人,内心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寂静。
康鸢也是同样,望着自己胸前的徽章出神。
这时,郑九霄伸手抱住了他。
康鸢随即拍了拍郑九霄的背,两人一时无声,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郑九霄才哑着嗓子询问:“阿鸢,你什么时候走?”
康鸢要和易迢同回无妄宗,按照易迢的性格,料想就在今日:“最迟傍晚,你呢?”
郑九霄道:“我还没订船,应该是明日。”
时间很相近,但两个人离去的方向并不在一起,今日一别,不知要多久才能见面。
郑九霄习惯了每日都能见到康鸢,对待别离,格外地不舍。
他语气带着哭腔道:“阿鸢,我之后应该会一直待在阴阳两道府,如果你需要我,便给我发消息。”
康鸢点头:“好。”
郑九霄道:“我会想你的。”
康鸢:“我也是。”
两人又是一阵安静,这阵安静之中,除了对彼此的不舍,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
……不久之前,他们还是三个人。
郑九霄一直都没来得及问戚雪枝的事情,到了此时,却也不想再问。
他没有见证过戚雪枝的选择,没有体会戚雪枝的前尘,对他而言,只有曾经的友人在生死关头将他们交给魔人以及从别人口中听闻戚雪枝堕魔的噩耗。
可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郑九霄也不能割舍他。
郑九霄忽地道:“阿鸢,你说如果有一天,雪枝想回头了,回不了,怎么办?”
康鸢没有说话。
郑九霄却是自顾自答道:“我有点学医的天赋,可因为是庶子,继承不了家业,所以长这么大,总是得过且过,只想稀里糊涂地活着。可现在……我忽然想努力一下,研究一种能让魔修不再需要食人血肉的丹药。”
“阿鸢,你会觉得我疯了吗?”
康鸢看着他,许久不言,随后一字一字道:“不会,你没有疯。九霄,你才是我们之中最清醒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