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宁最近很苦恼,非常苦恼。
母亲离世前,因为说要多留她一些时日,便一直没给她相看过人家,离世后她又守孝三年,不小心落了个天煞孤星的名号,更是没有媒人上门提亲,所以她直到如今才发现,原来相亲是这样一件惹人烦的事。
托圣上的福,自从夸了她之后,天煞孤星的名号便摘了,傅家一放出消息说有意择婿,门槛顿时都快被踏平了。
这才四五天,她已经相看了十余个,傅知宁这辈子都没应付过这么多男的,偏偏被傅通和周蕙娘时刻盯着,想跑都跑不了。
此刻,她就坐在东湖边上的凉亭里,身边带着丫鬟莲儿,而她的对面,则是城东何家的公子何中。
“傅小姐美貌文静,是天人之姿,我虽生得不算好,可有一肚子的才华,与傅小姐也算郎才女貌,若傅小姐没意见,不如就父母之命定了亲事如何?”何中白白胖胖,说话时下巴上的肉都在轻颤。
莲儿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心想一肚子才华没看出来,倒确实有一个大肚子。
傅知宁扭头看一眼不远处树荫下的周蕙娘,周蕙娘顿时殷切上前一步,隔着老远的距离用眼神询问,是不是觉得还不错。
傅知宁嘴角抽了抽,默默看向面前的男子,斟酌片刻后尽量委婉道:“咱们今日才见第一次面,现在就提亲事是不是太快了?”
“谈婚论嫁不就这么回事么,再说你也确实年纪不小了,想来家里催得也急,我早些迎你过门,不是刚好救你于危难之中哈哈哈……”何中说着说着,没忍住笑了起来。
傅知宁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眼看他又要开口说话,顿时眉头一蹙:“哎哟……”
“小姐是不舒服吧,奴婢扶您回去歇歇吧。”莲儿说完,便扶着傅知宁要走。
何中一脸茫然:“刚聊了几句,怎么就要走了?”
“我家小姐有血亏之症,时不时得歇息才行,何公子对不住了。”莲儿说完,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扶着傅知宁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周蕙娘见他们刚说两句话就分开了,急忙迎上前去:“怎么了这是?”
“小姐不舒服呢。”莲儿急道。
傅知宁配合地倒在她怀里。
周蕙娘嘴角抽了抽:“总共出来相看七八次,有一半时候都这样……罢了,先回去吧。”
傅知宁果断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周蕙娘憋着气,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了,直到进了家门才撂下一句:“你自己跟你爹交代。”
说罢,便直接离开了。
傅通一直在家里等着,见周蕙娘气冲冲回屋,当即不悦地看向傅知宁:“这次又因为什么?”
“那个何公子太胖了。”莲儿帮着回答。
傅通一拍桌子:“有你说话的份吗?!”
莲儿瞬间吓得脖子一缩。
傅知宁示意她先离开,莲儿咬了咬唇,还是低着头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傅知宁轻叹一声:“我不喜欢他。”
“那你喜欢谁,我舍了这张老脸去帮你说亲总行吧?!”傅通黑脸。
傅知宁顿了顿:“我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喜欢的人,总有喜欢的类型吧?”傅通不死心。
傅知宁沉默片刻,难得答的真心实意:“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可我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样的。”
“你不喜欢什么样的?”
“至少你们现在找的这些都不喜欢。”
傅通:“……”
傅知宁眨了眨眼,扭头就跑。
傅通爆发:“你已经二十一了!寻常女子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俩了!你这个年纪能不给人做继室做妾已算大幸,你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
傅知宁头也不回地跑,冲进园子里的瞬间,猝不及防与正坐在石头上钓鱼的傅知文四目相对。
“又被骂了?”傅知文一脸同情。
傅知宁深吸一口气,木着脸到他旁边坐下,傅知文双手将钓鱼竿奉上。
“你春试结果出来,很快便能殿试了吧?”傅知宁问。
傅知文点头,并表示:“殿试成绩若能在前三的话,必然要留在京中任职,你就别想我带你走了。”
傅知宁被看穿,冷笑一声反问:“你就这么自信能进前三?”
傅知文咧嘴笑:“除非有人像当年百里松一样徇私舞弊……”
话没说完,便被傅知宁狠狠敲了一下脑袋,他瞬间一脸冤枉。
“百里伯伯从未徇私舞弊。”傅知宁面无表情。
傅知文撇了撇嘴:“可大理寺都判了……”
“把持大理寺的是谁?”傅知宁反问。
傅知文:“荣国公府……懂了,百里松肯定是冤枉的。”敌人的敌人,必然是朋友。
傅知宁这才放过他,继续发愁相亲的事。
池塘里有鱼影扫过,扑腾起点点水花,将水面青萍都抚开了。傅知文赶紧催促:“姐姐姐快点,鱼!”
傅知宁心中烦闷,直接将鱼竿塞给他,两人易手的瞬间鱼就跑了。傅知文痛心疾首,偏偏不敢表现出来,深吸一口气问:“姐,你就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吧,实在不行我帮你找找,也省得你整日为了此事心烦。”
“我若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就不必如此心烦了。”圣上当初可是亲口答应为她赐婚,她若看上了谁,直接进宫求嫁就是,何必整天为相亲所恼。
傅知文不知有赐婚的事,闻言好奇地问什么意思,傅知宁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最后沉重地叹了声气,扭头走了,等到下午便叫莲儿随意找个借口,回绝了何家的好意。
傅通得知她擅自行事,气得两天没搭理她,傅知宁乐得自在,总算过了两日安生日子。
可惜安生日子注定过不了几天,还没等她歇过劲来,傅通又找上门了。
“明日李家定亲,满京都的权贵都会去,你与我们去做客,顺便瞧瞧是否有什么可心的,咱们家虽不怎么样,可你却是圣上亲口承认的有福之女,想来与谁结亲都不会被拒绝,不过若想高攀太多,只怕也只能做个平妻之类的。”傅通沉着脸道。
傅知宁不想再相亲,可也知道最近把他气得不轻,因此没有再顶嘴,只是对这个定亲的李家有些好奇:“不知是哪个李家,竟有这么大的面子邀请满城权贵。”
“与我交好的还能有几个李家,自然是李成李大人了,他那女儿你也熟悉,正是李宝珠。”傅通见她没有拒绝,脸色好看了些。
傅知宁微微一怔:“李宝珠?她要跟谁定亲?”
“说是定亲也不准,毕竟只是个良妾,可要嫁的是圣眷正浓的二皇子,即便是妾也比寻常人家的正妻要风光,大家自然要给面子,趁明日定下去送礼吃席。”傅通回答。
傅知宁没想到她还真攀上了赵良毅,无言许久后竟然有些惋惜:“二皇子位高权重不假,可只做妾室也太委屈了,李大人夫妇也愿意?”
“你当都是你呢目光短浅?圣上如今对大皇子很不待见,对二皇子却如珠如宝,将来说不定就……”傅通清了清嗓子,隐去了下面的话,“总之将来若是成事,她至少也是一宫主位,是大造化。”
傅知宁讪讪一笑:“如此,确实也不错。”
“你也动心了?”傅通斜了她一眼,“若你实在想……”
“我不想。”傅知宁果断回答,把傅通气得哼了一声。
转眼便是翌日。
傅知宁早早便起来了,特意选了条灰绵绵的衣裙换上,顺手又挽个简约的发髻。莲儿端着热水进来时,顿时惊呼一声:“小姐,今日要去做客,你怎么穿得这么素净!”
“那位李小姐一向看我不顺眼,今日是她大好的日子,我还是不要添堵了。”傅知宁说罢,不施粉黛便出门了。
傅通与李成关系好,一早便急着出发,看到傅知宁衣着朴素虽不满,却还是催促她上了马车。
马车朝着李家的方向走,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大截的时候,傅知宁便听到了吹吹打打声,她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便看到路边树上贴满了喜字,到处可见发喜钱的家丁。
“李大人这次,是下血本了啊。”周蕙娘感慨。
傅通叹了声气:“到底是做妾,将来成亲只能一顶小轿抬进去,若不趁这个时候大办一场,将来就不能办了。”
妾室的父母,哪有资格办宴席。
傅知宁盯着喜字看了许久,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行人到了李家,立刻被李成夫妇迎进院中,傅知宁眼观鼻鼻观心,安心做长辈的小跟班。
一通寒暄之后,她便跟着周蕙娘去后院了。
后院依然热闹,周蕙娘带着她向各位夫人依次见礼,话里话外都是儿女婚事之类的话题。众人心照不宣,纷纷笑着说要为傅知宁找一户好人家,傅知宁近来听这些言论听得心浮气躁,却还是配合地装作羞怯,低着头谢过各位夫人。
“好了好了,别闹小姑娘了,”李夫人笑呵呵出来打圆场,“宝珠她们都在湖边玩,你去寻她吧。”
“是。”傅知宁答应一声,转身离开了。
李宝珠不喜欢她,她也不打算去碍眼,本想找个清净地方躲一躲,无奈李家的下人都太热情,非要给她带着路,傅知宁无奈之下,到底来了李宝珠所在的小花园。
今日李宝珠是主角,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也都知道她不喜欢傅知宁,瞧见傅知宁来了,众人皆是一静,即便有平日跟傅知宁关系还算不错的,这会儿也不敢主动找她说话。
傅知宁也不在乎,微笑着走到李宝珠面前:“恭喜。”
说完,便等着李宝珠的冷嘲热讽。
然而李宝珠只是温婉一笑,非常有大家风度地笑着迎她:“知宁?真是好久不见,你在安州这些时日可还好吗?你能来参加我的定亲宴,我真是太高兴了,对了,你相看夫家相看得如何了,可有喜欢的?”
……这还是她认识的李宝珠吗?傅知宁惊讶地看向她,随后没有错过她眼底的小得意,顿时便明白了。
昔日看不惯的人如今疲于相亲,她却做了最受宠皇子的良妾,将来前途无量,如此巨大的反差,她自然心中得意,也乐于做个好人,叫众人都瞧瞧她的宽容。
傅知宁被她的小心思逗笑,也乐于配合地摇了摇头:“没有你这样的好福气,如今还在寻觅中。”
“这样啊,”李宝珠似乎有些遗憾,“不过也不必着急,总是能找到的,大不了我去问问二殿下,看他是否有哪个得力属下还未婚配,可以介绍给你。”
“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做主,就不劳烦李小姐了。”傅知宁笑着说道。
李宝珠不甚明显地轻嗤一声,正要再说什么,不知是谁突然嚷了句:“二殿下他们在玩投壶呢!”
只一句话,顿时激起了李宝珠的兴致,她挺直了腰杆招呼众人:“咱们也去瞧瞧吧!”
“好!”
“现在就去吧。”
众人说着便要离开,傅知宁趁机准备溜走,却又一次被李宝珠抓住了:“今日满京都的少爷们都来了,你也去瞧瞧,说不定会有自己喜欢的。”
如果表情真诚点,别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这话听起来确实是为她着想。傅知宁不用想也知道,若是真跟她过去了,她说不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为自己物色夫婿,少不得还要贬低一番,自己可没兴趣给人当猴看。
可惜李宝珠不给她拒绝的权利,拉着她便往人多处走,傅知宁有些烦躁,略一用力挣脱,便听到她痛哼一声。
“……我没用力吧?”傅知宁哑然,她都装了这么久的大方了,总不至于这个时候找麻烦吧?
李宝珠还下意识地咬着下唇,闻言深吸一口气,脸色渐渐好了些:“没有怪你用力,走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傅知宁也只能跟着她们去了。
花园内,空地上,三只矢壶置于地面,一群世家子嬉闹着玩耍,瞥见李宝珠带着姑娘们来了,登时增添几分好胜心。
傅知宁不知不觉走到了最后,当隔着人群瞧见李宝珠朝一个男子走时,一时间竟没认出来,直到听见她唤了声‘二皇子’,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形销骨立、嘴唇泛白的病秧子,竟然是当初高大英俊的赵良毅?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明显,赵良毅的目光径直扫了过来。两人对视的瞬间,赵良毅勾起唇角,本就阴郁的眼神如今又添一分贪婪,仿佛要将她的衣裳扒下。
傅知宁匆忙低下头,当初在倚翠阁差点被羞辱时的恐惧感潮水一般涌来。
扑通扑通……心跳越来越急促,声音如鼓点一般敲在耳膜上,她抿了抿发干的唇后退两步,转身便要离开。
“傅小姐。”
傅知宁没有听清,只想离开这里。
“傅小姐!”
又是高高的一声,眼看已经有人注意她了,傅知宁只能停下脚步回头。
是昨日见过的何中。
“何公子。”傅知宁客气地福了福身。
何中笑着上前:“今日瞧见李小姐大喜,你应该也着急了吧,可有想过咱们的婚事定在何日?”
“……昨日我已叫丫鬟回禀令尊令堂了,你不知道?”。
何中点头:“知道啊。”
傅知宁无语:“那何公子何出此言?”
“傅小姐不必多说,我都懂,你一直未许配人家,难免会像老姑婆一样顽固别扭,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你放心,我绝无瞧不起你年纪的意思,再说女大三抱金砖,也是好事一桩。”何中自顾自道。
傅知宁:“……”
艳阳高照,池塘内波光粼粼,岸边柳条轻拂,也不知是谁投壶中了双耳,人群中顿时爆发一阵欢呼。一片热闹中,傅知宁与何中相对而站,年轻男女似乎在说什么。
“这傅通是瞎了么,自家女儿生得这样美,竟给她相看这种发面饼子。”赵怀谦远远瞧着说话的二人,说起话来实在是不客气。
他旁边的百里溪面无表情,径直往前走。
赵怀谦笑着跟上:“都凑巧遇上了,不如一起走啊?”
百里溪不理人。
池塘边,何中还在絮絮叨叨,傅知宁听得头痛,再三明示自己不会与他成亲,他却好像听不懂人话一般,连聘礼多少都说了。
“本是要准备五十箱的,但我娘说你到底年岁长些,若再下这么大聘礼,会叫人看轻了何家,所以只能减到三十箱,但你别担心,另外二十箱我娘并非不给,而是暂且替咱们保管着,等将来她百年之后就……”何中话说到一半,看见傅知宁身后来人,顿时一脸紧张地行礼,“参见四殿下、掌印大人。”
傅知宁顿了顿,一回头便瞧见一冷一热两位佳公子。想到自己与相亲对象被他们看到了,傅知宁顿时心生窘迫,脸颊都开始热了。
“知宁,还不快向四殿下和掌印见礼。”何中见她傻站着不动,顿时出言呵斥。
百里溪眼神一沉,不悦地看向傅知宁,赵怀谦也微挑眉头。
傅知宁懒得搭理何中,低着头向二人福了福身。
赵怀谦笑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百里溪便径直走了,他顿了顿,冲着傅知宁笑了笑后,便直接追了上去:“内相这么着急做什么?”
“事务繁忙,向二殿下道完喜就该回去了。”
百里溪话音未落,便听到傅知宁无奈的声音隐隐传来:“何公子,我与你直说了吧,我不喜欢你,不想嫁你为妻。”
他步伐一顿,接着便是何中不可置信的声音:“不可能吧,我又不是哪里不好,傅小姐都这个年岁的老姑娘了,能选的少之又少,不嫁给我,又能挑个什么样的夫婿。”
傅知宁听了他的话,真是要控制不住翻白眼了,何中又放缓了声音劝道:“老姑娘总是心思重,我都能理解,但你也得考虑实际,年纪大些的郎君们都已成亲,年纪小的与你相差太大,能嫁给我,真的已是你半生修来的福气了,还是说你要给人做妾?”
说完,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正要仔细说说做妾的坏处,两道身影突然又折了回来——
“傅小姐可是圣上亲口承认的有福之女,京都之内谁娶都是高攀,何公子倒也不必担心她的前程。”百里溪声音发冷。
赵怀谦勾唇,含笑看向眼巴巴盯着他们的傅知宁:“傅小姐,要同我们一起去看投壶吗?”
傅知宁急忙跑过去,等回过神时,已经主动站在了百里溪身边,因为站得太近,她略微一动,便碰到了百里溪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