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房檐上,伫立着一只只有些缺角了的貔貅雕像,檐下挂着火红的宫灯。
自晋启大战后,晋国皇室开始以节俭为主。太子宫殿虽看上去虽并不金碧辉煌,但却胜在低奢大气。
殿内,点着六盏明灯。
蜡烛垂泪,小火苗扑闪扑闪的。
“赵大人。”
堂上,少年微微转过身,似笑非笑的望着底下那位身着绯袍的,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臣在。”赵尚书拱手。
“你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林砚将手中的塘报摔在地上,脸上带着浅笑,“赈灾银案,与赵良旭脱不了干净吧?”
“臣惶恐,不知殿下为何这样说?”赵尚书连忙跪倒在地。
“你儿子雇了死士,打算将齐王夫妻灭口。”林砚双手背在身后,“若非心虚,何必多此一举?”
赵尚书心下一颤,随即明白过来了什么。
太子既然知道这件事,肯定掌握了证据。
知道,却没声张,只是单独找他……
“殿下是想让臣怎么做?”赵尚书试探性的询问道。
林砚背着身,双眸漆黑,下巴绷得很紧。
他派人暗中跟着齐王夫妻,一方面想获得一手消息,一方面想试探林珩的态度。
林珩向来与世无争,不喜与人打交道,这次为何就突然要掺和进来?他的目的是什么?
还有程慕清,她前一阵打听首辅与大理寺丞的往事又是为什么?即便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也让他心存芥蒂。
他知道自己也许是多疑了,但他还是想弄清楚。如今朝中,已有似王的党羽,若再出现个齐王党,他会很头疼。
“把赈灾银补全。”林砚开口,“我可以保你赵家平安无事。”
“殿下说笑,您有证据证明这赈灾银在我们赵家手中?”赵尚书突然笑了起来,“谁又能证明小儿与那群死士有来往?”
林珩的护卫没有当场人赃并获,他就可以逆转局势。
林砚蹙眉。
“殿下,如今兵部尚书一换人,陛下对您的忌惮,我们都看在眼中。”赵尚书语气不急不徐,“虽然当今圣上将您立为了太子,但他毕竟还是一日皇帝。您随意换一个人顶上,任何帝王,都不会愿意。”
见林砚表情似有松动,赵尚书继续说道,“若我这个户部倒台,您打算推谁上任?左都御史陶大人?还是徐大人、王大人?我想,圣上是绝不允许您再安插自己人。毕竟,咱们陛下是什么样,您身为人子,最是清楚。”
早年征战沙场,一统天下后,却因年龄,选择修道。朝中上下,只要官稍微大点,都知道他修道的原因——长生,永统天下。
外界看,他是放权的。
但实际上,他对朝中所有事都清楚明白。他修道就是为了活得久一些,当皇帝久一些,统领天下久一些。
“当初上谏圣上立太子,也有微臣一份功劳。”赵尚书看着他,“太子殿下,我们赵家必是衷心于您的啊!”
林砚将手搭在木桌上,一根手指不停的敲打着桌面。
他脸色有些阴沉,赵尚书为官二十余载,不管怎么说,他的能力都不容小觑。而且,这么多年,他官场上的关系网密布。如果爆出他,说不定也会让其他臣子心生变动……
“你走吧。”林砚开口,“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但若被齐王调查出来,他也不会帮什么。
他要走险棋,就让他走,出了事,别怪自己没给过他机会。
赵尚书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只要林砚不开口跟他要银子,都好说。
……
走了一圈户部,林珩身体便有些支撑不下去了。他捂着胸口的伤口,在马车上休息了好一会儿。
“王爷,回王府吗?”崔护卫驾着马车,开口问道。
“不……去金鹰司。”林珩回。
“可您的伤……”
“无碍。”林珩从怀中掏出小瓷瓶,吃下一粒药。
崔护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依言驾车往金鹰司赶去。
到达金鹰司,林珩没有去内庭看曹达,而是找到苏雅亦,让对方带自己去看从现场带回来的证物。
这些证物都被放在外厅一个房间中,这个房间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屋内却有许多飞鹰使把守。
林珩拿起散落在现场的银子,仔细端倪。
“齐王,这些银子,我们查过了。”苏雅亦见他关注假银,连忙说道,“这些假银都是由铜制成的,但来源,属下还未查明……”其实不是他未查明,而是这几日太子那边常找,他抽不开身,没时间查。而留下的金鹰卫,看林珩实力不济,便也有所懈怠。
林珩点头,可能是一大早奔波的,他额上浮出了一片虚汗。
“王爷。”阿风在一旁稳稳搀住他。
林珩放下银子,身子虚虚一晃,靠在他身上。
“王爷,我去把贺千元叫来。”苏雅亦连忙说道。
“不用。”林珩声音有些小,“有没有其他假银?”
“只有这些……”苏雅亦顿了顿,“王爷是说其他案子中,破获的假银?”
“嗯。”
……
齐王府。
“王妃,王爷回来了。”
程慕清听着屏风后今夕的声音,冷淡的“嗯”了一声。
“王爷没吃早饭,你叫白露送些粥过去吧。”她道。
“是。”
今夕的脚步声哒哒哒响起,随后便是一道关门声。
程慕清穿着浅黄色褙子,外披白色毛边大袖,头发随意挽成了个髻子。她靠着靠枕,坐在床榻上,手中拿着本书。
她背后是窗柩,夕阳斜斜的照入房间,落在她细白的脸上。
“王妃……”
门外,是今夕去而复返。
见屋内那人没回话,今夕抿了抿唇,说道,“王爷回来了,说想见您。”
“不见,让他吃饭。”程慕清其实心中是有些气林珩的。昨日林珩明明答应她,让阿风去看人。结果今儿一大早,程慕清就听说他出门查案去了。
他身子本就孱弱,昨日还因为伤口发炎发了高热,今儿就不吃早膳,早早出去查案……
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
程慕清一时也没发觉自己现在先想的是他身子,而不是自己与其生命相连。
门外。
“王爷,您先去用早膳吧。”今夕恭敬的对林珩说。
“阿清吃了吗?”
“王妃已经吃过了。”今夕回。
“药喝了吗?伤怎么样了?”
“回殿下,药已喝了,伤没什么大事。”今夕一一作答。
“嗯。”林珩点点头,他脸色有些白,“那她现在是在休息吗?”
“这……”今夕有些尴尬,她总不能说“王妃不想见你”吧?她干笑两声,“是在休息。”
“那我就进去,看一眼她。”林珩走上台阶。
“王爷。”今夕连忙挡住他,“王妃在休息,谁都不见。”
“那我……等会儿来吧。”林珩恹恹的。
待在房间中的程慕清烦躁的将书扔在桌子上,推开窗,“王爷还要去查案?”
“阿清!”林珩双眼一亮,“你没休息吗?”
他双眼闪闪发光,眼中皆是她。
见他颠颠跑来,程慕清心中的气焰也消散了许多,“慢点!你伤还没好!”
林珩放缓脚步,走到窗边,笑吟吟的看着他。
“你……”程慕清抿了抿唇,“快去吃饭。”
“我……已经叫阿风把早膳带这来了……”林珩腼腆一笑,挠了挠头。
程慕清:“……”
“咳咳……”林珩压不住的咳嗽了两声。
“你病还没好,出去干什么?”程慕清又想起了这茬,“你再这样,身子就垮了!”
“放心。”林珩温柔一笑,“死前,我肯定会让你我之间的共生羁绊解开的。”
他是觉得我其实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程慕清先是一愣,随后表情逐渐变得复杂。
她言语面上对他的担心,他难道觉得……这只是她担心她自己的表现?
“啊……”林珩双手按着两扇窗,“关上吧,别着凉了,我这就进屋。”
“你不用进来了。”程慕清双手用力将窗一关。
“啊?”窗外,林珩一脸懵,他轻轻瞧了瞧窗,“阿清……”
“我没事。”
“那你……”
“睡觉。”
“哦……好吧……那我先走了。你睡醒了,叫今夕来找我……”林珩恋恋不舍的转过身,虽然刚吃过药,但他还是觉得眼前有些花。
他不能在这晕倒,不能让阿清担心。
一旁的阿风识趣上前,搀着他离开。
屋内暗香流转,塌上小桌摆着的书静静的躺着。
程慕清往后一靠,将耳朵贴在窗边。
“哒……哒……”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她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看见林珩已走到院门。
这家伙!真走了啊!
“啪——”
她重重关上窗柩,感觉胸口那道伤口更疼了。
院外,林珩似有所感,回身望去。
院内一片安静,今夕表情淡定的守在门口。
是他的错觉吗?林珩呆愣一瞬,默默离去。
……
吃过药,用过早膳后,林珩再次来到温澜院。
暖阳和煦,照在人身上,让人觉得暖融融的。
“王爷,王妃还在休息。”今夕再次将林珩拦在门口,她一脸汗颜,不敢看林珩。
“还在休息吗?”林珩闷闷的,神色落寞。
“王爷。”今夕转头看了眼雕花双扇门,叹息,“王爷,估计王妃要休息一天。”
“阿清怎么了?”林珩下意识上前两步,想推门进屋,“是不是发高热了?”
今夕拦在门前,“王爷,回去吧。”
“为什么?”林珩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握紧了,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
“王妃……”今夕顿了顿,到底还是一鼓作气,说道,“王妃应该不想看见您,她生气了。”
林珩小脸瞬间垮掉了,他皱着眉,一双瞳孔乱颤,“为什么?”
一股莫名的恐惧席卷他的内心。
今夕没说话。
“为什么……”他喃喃,心脏一颤。
“王爷……”
“阿清。”林珩看向今夕身后的双扇门,声音急迫,“阿清,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屋内没回他。
林珩心慌的紧,他回想自己今日的行为,到底是哪里惹她生气?
“阿清,你是怪我早上用膳没给你带份吗?”林珩神色焦急,“阿清对不起……要不我现在就给你拿吃的……”
屋内依旧没回他。
“阿清,对不起……阿清,你见见我……”林珩不顾今夕阻拦,跑到门口,门推不开,他就用手使劲敲打双扇门。
“砰砰砰——”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劲,总之现在,他心中只想看见程慕清——
%
启国地理位置偏南,空气潮湿,冬季冷的刺骨,却又没什么雪。
林珩穿着单薄的水蓝色衣裳,站在房门口。
他面前,是一道敞开的门。
他认识了个姐姐,那个姐姐个子高高的,眼睛圆圆的,笑起来如暖阳和煦。关键,那个姐姐对他也很好。
会给他带吃的,有时候是玉米,有时候是土豆,芋头……
他其实并不爱吃,但她给的却有别烦滋味。
天空一片清明,晨光还未破晓,空气中还带着凉气,寒意侵骨。
冷宫内栽种着一棵孤零零的梅花树,梅花粉白,簇拥在一起,十分漂亮。
风吹,吹得花瓣乱飞,飞得迷人眼。
林珩抬手,正好接住了一朵梅花。
他手指微曲,静静的看着它发呆。
这朵梅花很完整,很干净。她会不会喜欢?林珩目光一柔,唇角弯了弯。
“唉!吃饭了!”
门口,一太监嚷嚷道。
林珩将头靠在膝盖上,不打理他。
“一个质子装什么清高?”太监阴阳怪气道,见他依旧把自己当空气,忍不住走到他身边,“唉!傻子!跟你说话呢!”
林珩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朵梅花,低着头,靠着膝盖,用袖子遮住自己的头。
他的世界只剩一片黑暗。
“嘶……”太监看他这样,有些恼怒,“你这个缩头乌龟,躲起来有什么用?去死多好啊~死了什么都没了,也就没人侮辱折磨你。”说着,他抬脚踢了踢他。
林珩身子很瘦,根本抵不住他这一踹。
他倒在地上。
与年幼时不一样,他没爬起来。
太监看着身下,蜷缩成一团的少年,面露无奈,“跟个煮熟的虾似的,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哦不,也可能大晋被灭,你被困在这一辈子……哈哈~”他幸灾乐祸起来。
林珩对他所说充耳不闻。
“呸!”太监见他这副死样,吐了口唾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