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穿过旷野,驶入山崖陡峭的峡谷。
干枯的土地延伸为赤红的岩石。巨大的石块耸向天空,在太阳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大地流出的鲜血,透着生机干涸的色彩。
她抱着武器,一声不吭地跟在萨菲罗斯身后。她不知道他打算去哪,也没有办法开口询问。虽然不是没想过掉头逃跑,但显然那不是明智的选择。
而且——
迟早会被发现的。
从她隐瞒身份回到神罗的时候起,她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心理准备。
阳光像回闪的记忆,一格一格落进来,有时完全被悬崖峭壁遮挡,有时候畅通无阻地照进来,闪着细碎的微光落到前面之人的肩膀上。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太阳了。
米德加常年被魔晄炉的废气笼罩,不论白昼黑夜,巨大的钢铁都市都蒙着一层黯淡的阴影。
光影斑驳的车厢,一时只能听见铁轨的低鸣。
也许是因为无路可逃,也许是因为提前预想过的结局终于尘埃落定,她发现自己的心情意外平和。
列车很长,她忘了去数一共有多少节车厢。待她回过神,两人已经来到陌生的房间。
金属门严丝合缝,和几十个士兵挤在一起的车厢不同,这个房间没有其他人,简洁的摆设透露出军队特有的冰冷感,虽然说是睡觉休息的地方,却感受不到一丝生活气息。
作为临时的处刑场也挺合适的,她漫不经心地想。
萨菲罗斯站在窗边,高大的身影逆着光。他顿了顿,转过身,如果他对敌人都是用这种语气,那他可真是仁慈。
“把头盔摘下来。”
“……”
就不能现在立刻一刀劈了她吗?
刚才还十分平静的心情动摇起来。她发现自己并不想在他面前露脸。
她曾经觉得神罗士兵的头盔很丑,又重又沉,还有三个奇怪的探照灯,只要把这种头盔往脑袋上一戴,保准连自己的亲妈都认不出来。现在她决定收回之前的评价,这种让所有人都看起来像复制粘贴的头盔实在太方便了,她简直不舍得和它分开。
“怎么了?”萨菲罗斯抱着手臂。
他那把两米多长的野太刀,现在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是不是用来砍她太浪费了?以那把刀的长度,从头到脚将她劈成两半都尚且有余。
迟疑片刻,她抬起手,摘下头盔。
没了束缚,棕色的长发散落下来,她当时走得匆忙,随手将头发塞进头盔,现在散到肩膀上的样子一定很乱。
也许是因为要死了,心情反而轻松不少,居然有空注意这种无聊的细节。
每一次,她遇到他的时候,她的样子好像都不怎么体面。
她看着映到地面上的阳光,明亮的绒光映在冰冷的地板上,将金属纹路勾勒得纤毫毕现。
“……利娅。”
这好像是个问句,又好像不是。
她抬起脸。
真意外,他居然记得她的名字。
光影在窗外闪过,赤红的峡谷仰望着遥远的天空。萨菲罗斯放下手,眉心似乎浅浅地蹙了一下,随即再次变得沉静无波。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审问的环节开始了。她下意识站直了点。
“有个形迹可疑的人混上了这班列车。”她说出部分事实,“我怀疑他偷走了公司科学部门的数据。”
但这并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列车上,也无法说明她为什么会装成普通士兵混入队伍。
“发现可疑分子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通知其他人?”萨菲罗斯果然没有那么好糊弄,但好消息是他似乎暂时没有拿起正宗——那把两米多长的野太刀的打算。
“处理这种事情是塔克斯的工作。”低沉的声音冰凉平滑,像打磨过的刀刃,含着不显露的锋芒,公事公办时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感波动。
毕竟是专业的特丨种兵。
“……”她没有立刻回答。
塔克斯是直接听令于神罗总裁的特殊部门,专门处理见不得人的工作,相当于她这种人的天敌。她在神罗工作的这些年,搞什么动作一直束手束脚,主要原因就在于这些公司看门犬的存在。
“我能说出来的就只有这些。”她看着萨菲罗斯。
“至于其他的……”她顿了顿,“我不能说,但我也不想对你撒谎。”
将手背在身后,她无意识地捏住手腕。
“我不打算对神罗做什么,也不打算损害公司的利益。”
她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她的存在究竟算什么。仅此而已。
就算最后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真相,她也不打算报复任何人。
“想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她微阖眼帘,释然道,“想砍的话就砍吧。”
衣料轻微窸窣的声音传来,萨菲罗斯离开窗边。
今天的天气非常温暖,映在地面上的光芒能让人感受到太阳的余温。她垂着视线,心想她活了这么两辈子,还从来没有被两米多长的野太刀砍过。这么一想的话,死前也算完成了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事。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不,没有停下来。她睁开眼睛,黑色的高大身影和她擦肩而过,她回过头,银色的长发随着萨菲罗斯侧头的动作从宽阔的肩膀滑落下来。
“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碧绿的眼睛,虽然没有照入太阳,哪怕在逆光的地方,依然蕴含着美丽得令人心惊的光芒。
她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窃取数据的犯罪嫌疑人。
她简短描述了一下对方的外貌,萨菲罗斯打开门,对守在外面的士兵吩咐了几句,匆匆的脚步声远去,车厢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事态紧急,追回丢失的数据更重要。对于你的处分,我之后再决定。”
铁轨摩擦的震动声接连不断,一道脚步声跑了回来,那名士兵将什么东西交到萨菲罗斯手里,恭恭敬敬地退下去,金属门扉再次合上。
她还站在原地,萨菲罗斯上前一步,将那名士兵带过来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在这期间,你会在我的监管之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他。
哐当、哐当、列车行驶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穿过山洞时,窗外暗下来,室内的灯光照亮了玻璃窗上的倒影。随后世界再次进入光明。
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套干净的士兵制服,和她穿在身上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码数小了一号。
码数……小了一号。
她抬起头,但萨菲罗斯已经离开了。
环顾四周,她忽然发现,这可能是他的房间。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滚烫的烙铁,她心头一跳,呼吸跟着停了一拍,她赶紧甩甩头,将莫名其妙的情绪压下去。
房间里有洗浴室,她换上没那么松垮也没有任何异味的军服,对着镜子系上防风的围巾,直起身来时,顺手整理了一下落到脸颊边的碎发。
发现自己的举动后,她僵了一下,旋即面无表情地放下手。
「在这期间,你会在我的监管之下。」
心里好像有道声音雀跃着说:好耶,萨菲罗斯居然要监视她。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毛病。
她重新戴上头盔,随着一声轻响,金属门扉自动滑开。高大的身影抱着手臂斜靠在门边,她发现哪怕在这种情况下,萨菲罗斯依然比她高很多。
准确点说,他永远比她高很多。
听到动静,萨菲罗斯放下手。他直起身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说:“现在好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他可能在和她开玩笑。
她今天可能真的脑子出了问题。在车站遭遇袭击时,她可能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于是她转移话题:“人找到了吗?”
“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沿着列车的车厢,一节一节地找下去。
她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后面的车厢突然猛烈震动了一下,铁轨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擦出尖锐而细长的火花。
萨菲罗斯拿起刀,那么长的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轻而易举拎到手里的。
“待在房间里不要动。”说完这句话,银色长发的1st特丨种兵消失在车厢尽头的门背后。
她倒是想待在房间里,透过窗外向外望去,从未见过的魔兽沿着悬崖峭壁冲下来,前仆后继地朝钢铁列车发起攻击。
轰隆一声,猛烈的震动再次传来,她扶住墙壁,第一次见到魔兽时她还待在贫民窟,在贫民窟边缘肆虐的魔兽可没有这种野外物种巨大的体型,长长的爪子尖如弯钩,几下便在神罗引以为傲的防护壁上撕出惨白的伤口。
身处米德加的时候很容易忽略一个事实:这是个剑与魔法共存的科幻世界。
刺目的阳光透过缝隙射进来,她后退一步,朝车厢的尽头跑去,转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大块的防护壁被魔兽撕开,如同枯叶卷入外面的狂风之中。
地面如海浪掀起,瞬间将她抛了出去。她摔了一跤,抬起手臂护住头部,狮子模样的魔兽跃入破碎的车厢,长长的尾巴如鞭子扬起,末尾的蛇头裂开嘴巴,牙尖滴下腐蚀的酸液。
她微微放下手,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人在看着这边。
列车上的士兵此时都自顾不暇,忙着抵御忽然发起袭击的魔兽群,根本没有人注意她的情况。
绵延的峡谷忽然退去,颠簸的列车驶入峡谷裂口上方的桥梁。她面前的魔兽压低重心,旋即脚下一蹬,张牙舞爪地朝她的方向扑来。
她眼睛一眯,挡在面前的手臂微微收拢五指,中断的咆哮变为惊诧的惨叫,扑过来的魔兽被无形的力量撞出车厢,坠入峡谷之间的深渊。
震耳欲聋的机械声向列车迫近,她站起身,扒着金属墙壁从撕开的豁口探出身子,印着神罗公司标志的直升机朝车尾降落下来,伪装成神罗士兵的身影扔下软梯,白色的外套在风中烈烈翻飞,她在监控中看到的科研人员爬上梯子,眼见着就要成功逃离。
……居然想带着她需要的数据逃跑。
“在那边!”
螺旋桨掀起剧烈的长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数据要跑了——!”
软梯向上收去,直升机离开列车时,猛烈的强风搅碎了空气,但就在那个刹那,黑色的身影落到车顶,银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萨菲罗斯单手握刀,抬起眼帘,碧绿的眼眸在阳光的照射下,竖瞳细如刀尖。
他一挥刀,纤细的银光自下而上,陡然扩散成弦月般的弧光。因为一切发生得过□□速,爆炸声姗姗来迟,瞬息的死寂过后,火光和黑烟猛然膨胀四散,携着钢铁残骸坠落下来。
空中的直升机被一刀扫成两半,爆炸声却没有停止,这次来自车厢底下,连续爆破的声音朝桥梁尽头碾去。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倏然低头。
炸碎的桥梁崩裂四溅,钢铁列车发出濒死般的金属悲鸣,随着坍塌的桥梁朝峡谷底部的深渊坠去。
被惯性的巨力抛出车厢时,倾斜的世界好像忽然安静下来。飞舞的岩石碎片,扭曲分叉的钢筋,抽去脊骨翻下桥梁的列车,所有事物的细节都在光照下显得那般清晰。
火光和浓烟将天空涂抹成浓墨重彩的油画。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穹苍碧蓝。
静止的时间恢复流动,失重感陡然袭来。
落下去时,视野边缘的身影拎着长刀跳下车顶,穿过空中分落四散的废墟。长风呼啸,所有事物都向下坠落的世界里,只有那道黑色的身影在崩落的岩石上借力一蹬,轻而易举越过爆炸的浓烟,转瞬来到她面前。
抓住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伸出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