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里插着一束花。
她坐在桌前,认真端详片刻,稍微调整了一下其中一枝花的位置,然后又坐到桌对面的位置,从另一个角度观察眼前的构图。
双手置于膝头,就像在上油画鉴赏课一样,她微微眯起眼睛,倾身拨开遮住金色花瓣的叶片,将纤细的花茎朝她的方向转了过来,让盛开的花正对这个位置。
确定没有什么要调整的地方后,她收回手,看向面前的餐具。
想起左手拿刀的身影,她顿了顿,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刀叉摆放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双手重新放回膝头。由于她听力很好,人还没到门前她就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到时候她是应该立刻去开门?还是等对方敲了三下再起身?
她望向墙上的时钟。
萨菲罗斯是个很准时的人。
银色长发的1st特种兵,保持着正要敲门的姿势,在她开门的那一刻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高大的身影笼着外面的寒气,银白的肩甲搭配漆黑的长风衣,站在门外的人看起来就像刚结束了一场战斗,唯一缺的就是手中那把标志性的银色长刀。
与其说是来吃饭,不如说像死神来敲门?
……准确点说,是长得很英俊的死神来敲门。
她没能忍住,微微笑了一下。
萨菲罗斯慢慢放下手:“……怎么了?”
“没什么。”她侧过身,示意他进屋。
空气里隐约飘荡着铁锈的味道,但寒冷的气息很好地盖去了残余的痕迹。
她假装没注意到那点血腥味,将毫发无伤的银发特种兵迎进屋后顺手关上门。
关上门后,寒冷的空气被阻隔在外,萨菲罗斯看了一眼餐桌的布局,微不可察地停顿片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桌上盛开着金色的花,看到那束花后,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微低的视线看向自己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抱歉,来之前突然有要紧任务。”
她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后反应过来。
“没事。”
如果是在为自己的装束道歉的话,他大可不必这么做。
“今天是我第一次请别人到家里吃饭。”——这是实话。
“这种时候要怎么做,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是谎言。去别人家里吃饭至少要带点礼物,酒水甜点什么都行,只要不两手空空就好,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常识。
但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跑到大英雄萨菲罗斯跟前,特意叮嘱他去别人家里吃饭要带点东西呢?至少她目前想象不出来。
“他们有给你加班费吗?”
“什么?”
“加班费,”她拿起盘边的刀叉,“特种兵没有吗?”
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口味,今晚的几道菜集齐了她能在米德加找到的海陆空的食材。
用餐期间,她用话题作掩护,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的进食频率。
海鲜意面……好像还挺受欢迎?
“很遗憾,特种兵没有那种东西。”
“那有同事聚会吗?下班后一起去喝酒放松,类似这样的。”
“有,但我不怎么去。”
“为什么?”
“因为我在的话就没意义了——聚会是为了让大家放松。”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切开盘中的羊排,“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特种兵是上司。对于普通的特种兵来说,1st则是上司。所以你是上司的上司。”
有大领导在场的时候,大家当然放松不下来。考虑到军队的等级制度,有萨菲罗斯在场的地方,感觉只会像在会议室里进行总结报告吧。
……不,如果是特种兵的话,那种感觉估计更像在训练场上下一刻就要被萨菲罗斯亲手指点。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攻击都躲不开?重新再来一遍。」这样的。
但是,言归正传。
“作为上司,你这样不是挺好吗?”
看起来冷淡,实际上很体贴。
“如果有什么聚会都跟去的上司,我会很紧张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和语气都格外平淡。
萨菲罗斯看起来有点意外:“你会参加同事之间的聚会?”
她切羊排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不会。”
萨菲罗斯收起了先前意外的表情。
……可恶,她将他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她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叉子。
碧眸中浮出一点笑意,萨菲罗斯道:“那么,你现在不紧张吗?”
“我为什么要觉得紧张?”
说完这句话后,她想起来了:萨菲罗斯暂时没将她的事情上报,不代表他以后不会这么做。她目前还在审核期。身为监视者的萨菲罗斯,说是她的“上司”倒也基本没错。
“我这不是……在努力贿赂你吗。”她放下刀叉,决定稍微转移一下话题。
“你有没有想过退休之后要做什么?”
萨菲罗斯没有回答。
她大概能猜得出来他在想什么:特种兵本身就是神罗的企业机密,就算“退休”了,特种兵也会继续被神罗追踪监视,终生都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但是幻想一下又没有错。未来如果没有什么东西足以让人惦念,连现在的生活都很难坚持下去。没有目标作为动力的话,人很容易就会陷入迷失。
“我打算在阳光海岸买一套房子养老。”她非常认真地道,“如果你到时候还没想好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做客然后慢慢想,我可以勉为其难地不收你房租,反正退休后时间充裕,说不定哪一天你就想通了。”
“……”萨菲罗斯问她,“为什么是阳光海岸?”
“因为阳光充裕,屋子采光好。”
萨菲罗斯慢慢嗯了一声:“你不喜欢米德加。”
这是陈述句。
她有些意外地瞥他一眼:“你喜欢米德加?”
“……”
她收起意外的表情。
很好,至少他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那么,”萨菲罗斯笑了一声,“这也是贿赂的一部分吗。”
“是第二阶段。”
她发现,当萨菲罗斯露出笑意时,她也会忍不住想笑。
她低下头,切下最后一小块羊排。
“就目前而言,第一阶段足够了。”萨菲罗斯的声音低沉平和。
她抬起眼帘,银色长发的1st特种兵看着她,竖瞳的碧眸在灯光底下非常漂亮,像融化在温润泉水里的玉石。
“料理很好吃。”
“……”
一个人的心,原来是可以浮起来的。
像水里的氧气,一不小心松开的气球,像忽然陷入无重力状态的空间。突如其来的高兴陌生得令她觉得有些飘忽。
因此,她没来得及立刻察觉:桌面的餐具,花瓶里的花,就像太空站里会出现的景象一样,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离开了它们原本的位置浮到空中。
她愣了一下,旋即倏然回神。如同看不见的丝线骤然被人剪断,飘起来的物件忽的一下从半空落下,碗盘落回桌面,刀叉物归原位,就连那束花也接近完美地滑入瓶中。
几息之间,一切恢复正常,但想要抹除对方的记忆已经来不及了。
双手置于膝头,她坐直了点,摆出自己所能摆出的最冷静的表情。
“……刚才的只是意外。”
萨菲罗斯收回视线:“平时不会这样吗?”
“不会。”
“真的不会?”
“真的不会。”
她看着他,他的嘴唇好像弯了一下,但那丝笑意消失得很快,像水面下的银鱼一般,漂亮的鳞片在阳光下微微一闪,很快便没入水中失去了踪迹。
“你平时不会练习自己的能力吗?”萨菲罗斯低声问她,“那毕竟是属于你自身的能力。”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因为过于漂亮而容易显得冰冷妖异的竖瞳。
“不会。”
“为什么?”
“……”
因为她想当一个普通人。
人最想要的都是没有的东西。没有的人总是比拥有的人更加懂得事物的珍贵。
正因为不是普通人,所以才会想要变得普通。
不管是拥有普通的生活,普通的工作,还是普通的……感情。
“……”她垂下眼帘,看着桌面上的玻璃杯,“你要不要再喝点什么?”
为了今天的晚餐,她做了很多研究。因此,将东西买回来的时候,她没有多想。米德加车站的广告那么多,她可能只是碰巧看过一眼,所以就将相同的关键字记了下来。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巧合。
她关上冰箱,回到桌边。
“这是什么?”萨菲罗斯看向她手中的东西。
“这个吗?”她拎起那罐果汁,看了看上面的标签。
“这是巴诺拉村特产的白苹果汁。”
……
窗外下雪了。
零零碎碎的雪花从空中飘落,盖过沉寂的街道和铁灰色的路灯。
她将萨菲罗斯送到门口,然后又将他送到楼下。她裹着围巾站在屋檐下,看着银色长发的1st特种兵转身走进雪中。
空空荡荡的雪夜,周围听不见一丝风声,白色的雪点在万籁俱静的黑夜中下坠,她忽的就鬼使神差般地改变了主意。
“等等。”
前面的身影停下脚步,慢慢侧过身。
她跑到他身后,呼出的气息融化成微白的暖雾:“我送你到车站。”
雪花无声纷落,落到光泽冰冷的美丽银发上,萨菲罗斯微微侧头,垂眼注视她片刻:“列车已经停运了。”
“那……”她睁大眼睛,“你要走回去吗?”
他呼出一点气音,听起来似乎在笑:“走回去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难。”
她差点说那就在我家过夜吧,但理智在最后一刻按住了这个念头。
“如果没有那么难的话,”她张口,“我可以再送你一程。”
冰冷的雪花慢慢飘落下来,像白色的羽毛一样,无声地落到她裹着围巾的肩头。
萨菲罗斯移开目光:“你不需要这么做。”
“……需要和想要是两码事。”她板起脸,面无表情地踢了踢脚边的积雪,“而且,我没有问你的意见,你继续往前走就是了。”
动作微顿,萨菲罗斯好像笑了一声。他转过身。身高腿长的特种兵走一步相当于她的两步,对于这个事实她曾有深刻而惨痛的体会,但可能是路面积雪,他的步伐比平时慢很多,慢到她不需要勉强自己也能跟上。
漆黑的夜空里,雪还在下。白色的雪花在空中如萤火飞舞,抬起眼帘时,偶尔会有一两点雪花落到眼睫上,融化成冰凉的水珠掉下来。
“你最近有训练吗?”
前方传来萨菲罗斯的声音。他这句话问得很随意,她顿了一下。训练是什么意思?体力训练吗?这是特种兵的日常吗?还是说这是特种兵常用的寒暄用语?
她继续在雪里往前走。
“没有。”
“你的能力,对自己不管用?”
如果他想知道的,是她是否能让包括自己在内的物体浮起来的话……
脚步微顿,她冷静地抬头,冷静地开口:“你能把自己提起来吗?”
“……”
“就算能天天拎着两米多长的刀到处跑,你能把自己提起来吗?”
萨菲罗斯在前方停下脚步,转过身。昏暗的路灯照到雪地里,将黑暗中纷飞的雪花勾勒得纤毫毕现。
“所以你的答案是不能。”
萨菲罗斯侧着身,积雪在他身上融化,融进黑色的大衣,顺着银色的长发,顺着银白的肩甲滑下来。
雪点落到银色的眼睫上,细密斑驳的阴影落入碧绿的瞳孔,他眼中的笑意忽然淡去,平静的湖面泛起极浅的波澜。
“……确实不能。”她说。
从天空落向大地的雪花,在那个瞬间静止了刹那。
周围的雪花停止飞舞,白色的雪粒悬于空中。然后,随着一声轻响,消失的重力忽然回归。萨菲罗斯踩到她面前的雪地上,高大的身影因为惯性往前踏出一步,她来不及收回手,手掌直接撑到了冰冷柔软的黑色皮革上。
“……?”这和她原先设想的不一样。
她只是想把人稍微隔空拉过来一点,表示她虽然无法解决自己体力很废的问题,但这样的事情还是办得到的。
因为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没能控制好距离。但现在后悔也晚了。
她撑着他的胸膛,僵硬地抬起眼帘,萨菲罗斯刚好在那个时候低头看过来。
……啊,惊讶的时候竖瞳确实会放大一些呢。
目光相触的瞬间,她面无表情地想:她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