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有一扇天窗——准确点说,是伪装成天窗的方形日光灯。
蓝色的天空柔软明亮,阳光的阴影足以以假乱真,她枕着手臂趴在浴缸边缘,望着在米德加不可能见到的明媚蓝天。
科技高速发展的代价是环境的污染和劣化,就算知道那扇天窗是假的,泡在热水里的感觉是如此舒适,懒洋洋的身体好像每一存经脉都彻底舒展开来,她舒服得完全不想动,沐浴着虚假的日光眯起眼睛,任莹润的水流没过肩膀背脊。
“会着凉的。”
众所周知,泡过魔晄的特种兵异于常人。他们五感比普通人敏锐,速度和力量远超常人,身体的免疫力也强大许多。
她扒住浴缸,试图拒绝萨菲罗斯,没能成功。银色长发的1st重复着估计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台词,毫不费力地将她从浴缸里抱了出来。
浴缸的边缘滑溜溜的,她没能抓住,就算抓住了也无济于事——力量上的差距太大了——萨菲罗斯将她裹到浴巾里,神罗最强的军事武器从来没有照顾过人,但聪明的家伙学什么都快,这些小事他做起来愈发得心应手,单手将她捞到怀里的动作十分熟练。
视野忽然拔高,她搂住萨菲罗斯的脖子。就算不这么做,她也不可能会掉下去。
“……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着凉。”
她虽然体质比普通人稍差一点,运动能力也不太行,她体内的那个东西,如果算某种病毒的话,可能比普通的病毒厉害很多,这些年她几乎没怎么感冒过,哪怕是在贫民窟的时候,偶尔几次发烧也是很快就自己痊愈了。
但就算再三重申,将她抱回卧室的人也不会当真。
“你太轻了。”
萨菲罗斯觉得她过于瘦弱,但没有一点肌肉是她的错吗?还是说这是军队出身的人的通病?她不是他麾下的特种兵,每天都要进行高强度的训练。
她认真指出被他忽略的事实:“我是个图书管理员。”
萨菲罗斯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声音在喉咙里低低震动。
他告诉她:“你需要多吃点。”
“……”
“这是命令吗?”
“当然不是。”萨菲罗斯抬起另一只手,拢了拢她脸侧湿漉漉的碎发,“是建议。”
她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
“那我应该吃多少?吃到你抱不动我为止吗?”
萨菲罗斯笑了一声:“就算你能吃下几只巴哈姆特,那种事情也不可能会发生。”
“……真有自信呢。”
“只是在阐述事实。”
萨菲罗斯将她放到床上。
“萨菲。”
“什么?”
“你以前生病过吗?”她抬起头,“比如很小的时候。”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萨菲罗斯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些。只是一点点罢了。
“……有过一两次。”他补充,“但很快就好了。”
好像只要他的回答足够简短,就能有效结束这个话题。
她抬起手,手掌贴到他的额头上。体温交叠的触感让银色长发的1st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竖瞳纤细的碧眸盯着她。
“……利娅?”
感受两人体温的半晌,她放下手臂:“特种兵的体温好像和普通人差不多。”
但特种兵的心跳比普通人缓慢,萨菲罗斯的心跳更是如此。和普通人比起来,他就像某种深水生物,永远沉稳的心跳就像固定不变的钟摆,只在罕见的特定时刻会微微加快。
……明明才做完那种事没多久,空气忽然变得有点热,她轻咳一声:“我要换衣服了。”
萨菲罗斯点了下头,起身离开卧室。
……他还是好有礼貌。
她觉得自己也挺奇怪的,既希望他此时留下来又不想他留下来。她换好衣服,吹干头发,动作极快地处理好这一切后,确定自己心跳正常,体温正常,这才打开卧室的门。
等在卧室外面的人,回到床上后没有立刻准备休息,而是一脸平常地拿出了处理工作报告的平板。
她靠在旁边,难以置信地看着萨菲罗斯深夜加班。
他不是才出完差回来吗?
“……工作?”
萨菲罗斯应了一声,深邃俊美的五官笼罩在平板的荧光中。
需要萨菲罗斯处理的估计都是加密过的文件,她忍住偷看的念头,本来靠着他的肩膀,现在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一些。
“大概要做多久?”
“很快。”他说,“一两个小时就能做完。”
“……”虽然她知道特种兵需要的睡眠比普通人少,但这个能力不是这么用的吧?不是这么被资本家剥削的吧?
她沉默片刻,下了床。正在处理任务报告的人停下动作。在萨菲罗斯的注视下,她随便拿了一本杂志——身为神罗员工每个月都会免费收到的那种——回到床上靠到他身边。
第一次在萨菲罗斯的公寓里见到这些杂志的时候她也很惊讶,没想到神罗的大英雄也没能避免被塞垃圾刊物的命运。
“……不用管我。”她打开那本娱乐期刊,期刊的封面印着一只戴着军盔的狗,据说是人气很高的吉祥物。她随便翻了几页,里面大多都是一些没营养的娱乐八卦,要不然就是商业广告。
“你工作你的,我看我的。”
虽然她更想直接没收他的平板,或是跨坐到他身上让他停止工作。
但她显然没有办法帮他处理堆积的工作,也不能现在就杀到神罗总部七十层的总裁办公室,威胁那里的人给萨菲罗斯带薪放假。
她能做的似乎只有陪他一起熬夜。
“……你不需要等我。”萨菲罗斯的嘴角好像弯了一下。他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堆满任务报告的平板:“你可以先睡。”
这一整周她的睡眠质量都不怎么好,现在终于全身心放松下来,抵御睡意变成了无比困难的一件事。
她固执地逼自己去阅读那些无聊的内容,但纸面上的字迹逐渐模糊,意识坠入睡梦之前,她隐约看到萨菲罗斯放下平板靠过来——
早上醒来时,她被拥在温暖的臂弯里。后颈传来呼吸的暖意,银色的长发沿着肩膀滑落到她胸前。光线朦胧黯淡的卧室里,一时只能听见寂静柔软的声音。
她比萨菲罗斯先醒,但也只是比他早了那么一点点。
她尽量小心地转过身,还没将脸靠到萨菲罗斯的颈窝里。
“……利娅?”揽在她腰后的手臂忽然收拢,萨菲罗斯微微低头,下颌碰到她的发顶,刚刚睡醒的声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碧绿的竖瞳微眯,似乎在判断外面的光线。
“时间还早。”他抵着她的脑袋,将她抱在怀里,“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脸颊贴着温热的肩膀,忍不住再次阖上眼帘。
带有薄茧的手抚摸着她的后背,顺着脊椎的线条抚过蝴蝶骨微凹的地方。萨菲罗斯似乎在思考,又仿佛在出神。空白的寂静被满足的情绪填满。直到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一件事。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
“特种兵每年有定期的体检。”萨菲罗斯的声音给她斟词酌句的感觉。
“因为泡过魔晄,特种兵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体检的内容也有所不同。”
她隐约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只是安静地表示自己在听。
“体检的时候,特种兵会定期注射一种药物,中和魔晄带来的副作用,虽然表面上是这么宣传的,实际上还有别的效果。”
萨菲罗斯停顿片刻。
“你不会……我的意思是说,你不会怀……”
“我知道。”
萨菲罗斯看着她。
“特种兵是神罗的生化武器。”她用手指绕了绕银色的发丝,“从神罗的利益出发,会做点防范技术意外流出的手段再正常不过。”
她再次靠到他怀里,脸颊枕着他的胸膛。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
她垂下眼帘笑了笑,声音和表情都没有任何破绽。
“对于贫民窟出身的女性来说,防范这种事就和本能一样。”
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后,她最先应该做什么?
普通人的反应估计是去医院,或者去看心理医生,但不凑巧的是,两者在贫民窟都十分罕见,后者在这个世界里更是等同不存在,她的身体和财政状况也不允许她这么做。
当身体里有两股意识同时存在,一个想往西,一个想往东,最后的结果在他人看来就是四肢不协调。
她在福利院的房间位于西边的储物间,在勉强算是餐厅的房间里吃饭时,她也总是会无意识坐在西边的角落里。那种感觉就像某种潜意识里的习惯,比如右撇子拿起笔时会下意识使用右手,同样的一件事做多了就会形成某种肌肉记忆,她总是得在最后一刻回过神纠正自己。
她总是会在最后一刻及时将自己扯回来。
那股潜意识非常缠人而且执着。
她得离开米德加,去西边——去西边的某个大陆。
身体内部的东西蠢蠢欲动着,说实话非常影响人的日常生活,就像烦人的室友一样。那团东西是沉不下去的浮标,每次被她压进水底,过不了多久又会阴恻恻地重新浮上来,就像某种黑漆漆的深海生物,在岸边的人只能模糊看见水底下的阴影,却无法判断出它具体的面貌和形态。
像海藻?章鱼?水母?
柔软而绵密的触须在冰冷黑暗的水泽里浮动缠绕,如同烟雾一般飘散开来。
……去西边。
路费怎么办?食宿问题呢?就算这么问体内的东西,它也不会回答。
有一次她极其难得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站在房间外的走廊上,朝西,对面房间出来上厕所的人见鬼般地看着她,她转过头,对方向后退了一步,背脊贴到墙上。
……真麻烦,她记得自己当时想。
她得存钱了。
她得存够路费,去看看西边到底有什么东西,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体内的东西闭嘴,不要打扰她的睡眠。
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打断了无关紧要的回忆。她从图书馆的书桌后抬起头,发现周围接连亮起了警告的红灯。
伴随着闪烁的暗红灯光,尖锐的警报开始回荡长鸣。自她入职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神罗总部启动防御系统。图书馆的大门落下特殊合金的防护壁,咔嚓一声,形成铜墙铁壁般的堡垒。
她拿起手机,上面显示出来自萨菲罗斯的信息:
「待在图书馆不要动。」
神罗总部遭到袭击了?她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打开电脑,黑进神罗的网络系统,调出各个楼层的监控。去年十月,发生神罗大量特种兵逃逸事件之前,科学部的荷兰德博士从四十五层的档案室盗走了部分文件,自此不知所踪。
在那之后,四十五层的档案室一直被塔克斯严加看守。她看着屏幕,档案室周围没有人。与之相对,其他楼层的状况混乱无比,袭击神罗总部的人放出了科学部实验室里的怪物,本来负责守卫总部的机械武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而向赶到现场的士兵发起攻击。
她坐在图书馆里,冷静地看着屏幕里的情况。
四十五层的档案室无人看守,她从各个屏幕中判断出此时的最佳路线,正要起身时,右上角的屏幕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她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六十八层,科学部的怪物实验室。
启动应急状态的实验室封锁了出入口,将前来控制事态的士兵和怪物群困在里面。普通的士兵很快就惨遭实验室里的怪物屠戮,只剩下几名特种兵还在奋力挣扎。
让她停顿的既不是尸体的惨状,也不是正在撕咬活人的怪物。
其中一个戴着头盔的身影,这些年坚持不懈地往她的收件箱里塞了很多垃圾邮件。
说实话,她和坎赛尔以前并不是很熟。在福利院的那段时间,两人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唯一的交集可能是十三岁那一年,福利院的孩子到了那个年纪会开始外出工作。
独立出去的孩子,大半都不会再回来。
因为介绍工作的是福利院的一名工作人员,所以当时没有人起疑,直到被关进黑暗的车厢,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环境,其他人才开始感到惊慌。
仓库外传来许多声音,是她在第五区的贫民窟时没有听过的声音,热闹又粗俗,嘈杂而无序,甚至还有竞技场里人群的欢呼叫嚣,铁链粗暴地哗哗作响。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让她觉得有些烦躁。
这倒是个新奇的体验。
她比其他人醒得都要早,但她只是坐在铁笼的角落里,看着那群陌生人步入落满灰尘的仓库。
她现在本来应该在读书,或是存钱攒够路费离开米德加的贫民窟,而不是待在无聊的铁笼里,听着其他人惊恐绝望的啜泣。
胆子大一点的试着求饶,更多的人发不出声音,在那群成年人面前,福利院的孩子就像任人宰割的肉。
「欢迎来到围墙商业街。」身材臃肿的商人张开手臂,「在这里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客人开始挑选货物,那些人可怕的脸凑得越近,铁笼里的孩子就挨得越紧,她本来一个人在角落里坐得好好的,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挤了好几个人,坎赛尔当时似乎也在。
靠着她的身躯在颤抖,她能听见人类牙齿打战的声音。
但她什么都感受不到,除了微妙的烦躁。其他人身上传递过来的恐惧,就像窗外落下的雨水,沿着厚重的玻璃无声滑落。
那点模糊的痕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都在害怕,恐惧的情绪仿佛会传染,在一名女孩子凄声惨叫起来时达到了顶点。
「不要!!」铁笼打开,那个女孩子被拽住手臂往外拖去。
拽住那个女孩子的人好像笑了起来,臃肿的脸和笑容挤在一起。
「我不要!!!」
尖叫破裂的瞬间,那个成年人的身体也跟着破碎开来,就像遭到外界强压的水球一样,眼球和内脏随着炸开的肢体溅射而出,红色的血液落得满地都是。
她眨了一下眼睛,没有料到那个人会确实如她所想地炸裂开来。
被血溅了一身的女孩子愣住了,其他人也愣住了,在那寒冷又空旷的死寂里,她发现自己依然冷静。
不,是冷漠。
猩红的血沿着铁笼滴落下来,像细长的蛇,沿着笼柱蜿蜒而下。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为人类的某个部分可能坏掉了。
这个身体里的东西,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杀人的负罪感,比她原先预计的还要危险得多。
……
她得回到神罗。
……
血迹斑斑的金属墙被撕了个大洞,坎赛尔握着断剑,靠在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前。
失血过多的视线已经变得有些昏暗,只能透过魔晄的荧雾勉强辨认出不远处的阴影。那个畸形的生物露出獠牙,再次朝他的方向转过身来。
实验室的怪物踩过地面上的尸体,他握住剑柄,拖着断裂的腿骨再次站直了。
恶臭的罡风扑面而来时,他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说:
“蹲下,坎赛尔。”
无比冷静的声音,此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倏然回头,枪声响起的瞬间,他身后的怪物化作一团浓烈的血雾,陡然嘶声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