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约定好了要两个人一起逃亡,最后却只剩下她一个人。
独居拥有很多自由,可以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吃饭的时候不用顾及另一个人的口味,睡觉的时候不需要争夺被子,衣橱里全部都是她一个人的衣服,书架上堆满了她一个人看的书。
装修房子的时候,她可以不用参考另一个人的意见,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茶具的花纹,桌椅的材质,地毯的厚度,阳台上要种什么花草,如何定期修剪,修剪到什么程度——全部都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说到底,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米迪尔群岛不会下雪,气候常年温暖潮湿,到了雨季,暴雨偶尔会泛滥成灾,狂风敲打着窗户屋脊,有时候会造成一定损坏。但这都不是什么问题,她有足够的收入和存款,就算想要重新购买一套房子也不在话下。
暴雨过去,太阳重新展露光辉,空气吸饱雨水,沉甸甸地散发着被阳光烘烤过后的味道。
她站在家具店里,这个时间段周围没有其他客人,店主在柜台后昏昏欲睡,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蔫蔫地隐藏在酷热的阴影里。
……什么颜色的窗帘比较好?
大脑罕见地陷入空白。
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偶尔会看着桌对面的空椅出神,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落进来,微风拂过面颊时,她会看着对面的空位,想象出并不存在的身影。
会喜欢怎么样的茶具,卧室要怎么布置,米迪尔群岛的天气会不会太过炎热……
——阳台上的植物开花了。
转过头时,身边却没有可以分享的对象。
陪伴她的,一直都是一个幻觉。那是她自己臆想出来,在现实里已经哪里都不存在的身影。
但就算只是幻觉,也许正因为只是一个幻觉。
仿佛是许久过后,她看向旁边的身影,轻声开口:
「你喜欢怎么样的颜色?」
……
不知是从第几天开始,萨菲罗斯开始偶尔外出。
就像以前的人会需要出去打猎,或是外出御敌,他离开的时间不长,总是很快就会回来。但对于她来说,这就如同溺水的人获得了回到水面呼吸空气的机会,是非常宝贵的时间。
第一步是夺回对身体的控制权,萨菲罗斯似乎距离她越远,他对她的影响就越小,当他彻底离开木屋,身影不见踪迹,她也会获得能够自由活动的时机。
今天她在厨房里找到了刀具,锋利的刀刃打磨得十分光滑,可以轻易剖开牡鹿的肚腹。墙上挂着登山绳,杂物抽屉里也有钢锥,但还是刀具趁手,能最简单快捷地达到她想要的效果。
她将左手按到厨房的桌面上,右手握紧刀柄,刀尖向下对准自己的手背。
贴在桌面上的左手五指张开,无名指上的银戒在灯光下闪烁微光。她提起刀,用力朝自己的手背刺下去。刀尖穿透手掌,笃的一声钉到桌面上。
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银色的刀刃,但她没有痛觉,仿佛她刚才刺穿的是别人的手,身体没有接收到任何关于疼痛的反馈。
……和她猜想的一样。
她从自己的手背上抽出刀,握着刀柄转过身。
“这个世界果然是假的。”她对身后的人说。
萨菲罗斯出现得悄无声息,仿佛从一开始就未曾远离,她动作自然地抬起手。
“你看。”
“虽然伤势模拟得很逼真,”鲜红的血液渗出来,滴滴答答地沿着手臂滑落,她将刀刃一转,反手握住刀柄,手臂自然垂到身侧,“但就和这个木屋,和这个世界一样,一切都是根据记忆捏造出来的事物。”
萨菲罗斯低笑一声,抬手抹去她脸颊上沾到的血迹。
他看起来并不意外,动作温柔地抚着她的脸。
“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她精神不正常,这五年里一直和幻觉共存。就像现实里的疯子会大声宣告一切只是虚构,放到精神的幻境里,正常人也许会被困住,但质疑一切的疯子却会能够脱逃。
“我只是根据自己的猜想做了实验。”
如果她的猜想是错的,那她顶多废掉一只手。
如果这确实是现实,那她的身体里还有杰诺瓦细胞,就算废掉左手,伤势也迟早会愈合。
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亏本的买卖。
如果她猜的没错,她现实里的身体还在北方的大空洞,和那个破破烂烂的尸体一样,现在都被封印在魔石结晶里,等待世界末日降临,他成神的那一刻。
“我们现在在哪?”她的语气没有起伏,“这是你创造出来的精神世界?”
“这是我们一起创造出来的世界。”萨菲罗斯语气慵懒地纠正她的说法。
微垂眼帘,他托着她的面庞,指腹在她的脸颊上划出一抹殷红的血痕。
萨菲罗斯压低声音,语气温柔和缓:“这里是只有你我二人的幻境。”
仿佛看出了她在思考什么,萨菲罗斯勾起唇角。
“自杀是没用的。”他说,“就算你那么做,也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她再次睁开眼睛,看着那双蛇一般的竖瞳。
“……你看了我的记忆。”
萨菲罗斯没有否认。
“就像你曾经看了我的记忆一样。”他慢慢道,“因为母亲的细胞,我们的连结能够更加紧密。”
以杰诺瓦的细胞为媒介,两人的精神可以连结在一起,甚至是共同创造出虚构的世界。
他看着她:“待在这里不好吗?”
那张惑人心魄的脸,美丽得如同不应该存在于此世的神祇。但这个人不是圣洁的天使,而是引人堕落的恶魔,碧绿的竖瞳瑰丽妖异,流动着稠丽的光泽。
“距离陨石落下还有多久?”
萨菲罗斯漫不经心地侧了侧头,银色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
“已经过去七天了。”
破坏和再造,灭世的七天。
幻境里的时间和现实流速不同,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困了许久,原来在现实里只是过了几天。
“也就是说,”萨菲罗斯唇角轻勾,嗓音低沉平缓,优雅从容,动听的声音浸着毒蛇的汁液,“今天是最后一天。”
窗外映出晴朗的冬日,幻境里的一切平稳如旧。
他执起她的左手,弧度微弯的嘴唇抵上无名指的银戒,落下轻柔冰凉的吻。
“一切错误都会被修正,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就像你五年前期望的那样,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时间的终焉。”
“不要忘了,这个幻境也有你贡献的一部分。”
平凡普通的生活,依偎在一起的日常。
她抽回手,远离毒蛇的亲吻。
“其他人……这个星球会怎么样?”
“为什么要在乎这个星球的命运?”萨菲罗斯直起身,碧绿的竖瞳映出她的身影。
他说:“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世界。”
这句话让她突然停了下来。
“和母亲一样,”萨菲罗斯的声音不紧不慢,像冰凉而美丽的蛇鳞一样滑过她的皮肤,“你也是这个星球的外来者。”
……「异物。」
她耳边响起杰诺瓦的声音,复数的说话声柔和震动着,诡异如同水生生物的歌唱。
「你也是。」
那些声音说。
「你也是怪物。」
和我们一样。
“……这就是杰诺瓦选择我的原因?”她听见自己说,“因为它觉得我是同类?”
“这是命运的选择。”
萨菲罗斯的声音和杰诺瓦重叠,同样带着蛊惑人心的妖异特质。
“你和我都是被选中的人。”
他上前一步。
“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世界出现了一丝裂缝,那个声音极其轻微,仿佛精神的幻境正在被人从外部攻击,窗外的画面产生了错位,晴朗的天空边缘漫上乌云的痕迹。
“……说谎。”
萨菲罗斯的身影微微停顿,他放下手,看向她捅进他心口的刀。
刀尖透胸而出,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可以接吻,鼻尖马上就要碰到鼻尖,她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十分平静。
“这不是我们共同创造出来的幻境。”她说,“是你的。”
萨菲罗斯才是这个幻境的主人,但她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抽出刀时,密集的血点迸溅而出,如同盛放的梅花喷溅到墙壁上,缓缓沿着木头的纹理流落。
暗红的血液满溢出来,染红了木屋的地板,她拎着刀打开门,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外面不知何时早已变得漆黑一片,世界陷入咆哮的暴风雪,空气冷得如刀锋刺骨。
尸体化作漆黑的烟雾消散,但距离思念体重生还有一定时间,现实里的敌人似乎给萨菲罗斯制造了不少麻烦,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踏入风雪呼啸的世界,离开灯光温暖、血液芬芳的木屋,晦暗的世界愤怒可怖,无法辨清方位的冰原到处都是飞卷的暴雪,美丽的白桦林失去踪迹,空空荡荡的世界只剩下寒冷的惩罚,暴风雪在不断加剧,吹得人几乎睁不开双眼。
血珠沿着刀刃滑落,落在积雪上绽开暗红的梅花,她越往世界的边沿走去,风雪的阻力就愈是强大,直到最后连迈开步伐都变得困难,旋舞的狂风发出尖啸,她提着手里的刀,一把扯开周围的风暴。
那些景象如同破碎的幕布坠落,舞台黯淡下来,狂风的呼啸和暴雪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漆黑而漫长的隧道。
隧道尽头的光线微薄纤弱,逐渐变成某个地下室的房间,她曾经在萨菲罗斯的记忆里见过这个地方,冰冷的仪器在寂静中嗡鸣运转,银发的孩子坐在床沿,研究人员虚幻的身影没有面貌,模糊的五官只剩下一团雾气。
银发碧瞳的孩子从小就彰显出异于常人的天赋,不管是智力还是语言,成长的速度都前所未见。
只要是见过那孩子的研究人员都无法忽视,萨菲罗斯身上那异常强烈的非人特质。被那双碧绿的竖瞳直视时,哪怕是成年人也会忍不住想要移开目光。
银发碧眸的孩子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这周围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柜子上放着一盒积木,是用来测试他智商的道具。
她提着刀,浑身是血地站在原地。
那个孩子表现得极其镇定,他侧了侧头,用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看着她。
“你也要走吗?”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银发碧眸的孩子离开床边,走到空空荡荡的房间中间,抓住她染血的衣摆。
“你不是我的吗?”
他仰起脸:“是妈妈给我的礼物。”
“……”
蛇一般的竖瞳,漂亮得近乎妖异。
她忽然开口:“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杰诺瓦?”
“是不是命运就这么重要吗?”她说,“为什么要抓着这一点不放?”
攥住她衣摆的手指微微收紧,那个孩子沉默了很久。
“……因为不会被夺走。”
“……什么?”
“既然是命中注定,就说明是我的。”他重新抬起眼帘。
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我的。
因为只属于我的事物,不会被任何人夺走。
“不要走。”那个银发碧眸的孩子望着她,收缩的竖瞳狭长如蛇。
永远留在我身边。
你应该爱我,你需要爱我。
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他紧紧抓住她。
“不要被别人夺走。”
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