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了一眼。
孔东东正乖巧坐在阿妈怀里,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握着孙来妹特意留给他的半个馒头啃得认认真真,对上舅舅的笑容,那哒地一声,吓得他刷地把头埋在阿妈怀里,那个力道直接撞得陆春浓身形一歪。
陆春浓反应很快,将人抱稳,又把掉衣服上的馒头捡回来,轻哄他“不要乱动,会噎到。”
哄着孩子,但对造成孩子撞他的罪魁祸首依旧不出半个字。
“阿妈,不要!”黑乎乎的小脑袋使劲往怀里钻。
小娃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陆秦很有自知自明。
他尴尬地收回伸到一半的手,心虚地将双手默默揣到兜里。
视线环绕了一圈,一个个对上他的视线都瞥开了眼神。
以至于他对原身的受欢迎程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他只好暂时放弃了哄人这个计划。
周来根轻挥鞭子,牛板车往后一倾斜,慢吞吞往前挪。
陆秦屁股扭动了一圈,找到舒服的坐直后老老实实坐直了,真正静下心来感受七十年代的风土人情。
“孙来妹,你今天出院了啊,腿好一点没有?”
“好了,好一点了。”
“咱们这个年纪的,可得小心一点嘞。”
“是是是,我这回也记教训了。”
陆秦听着他们的交谈,看着一路的景色,神魂已经游走了。
七十年代的风景是怎么样的呢?
如果有机会回到现代,他会以朴素、自然原生态来形容。
朴素:穷。
自然原生态:真的很穷。
一起一伏的丘陵,一望有尽头的田野,以及低矮的房屋,朴实无华的人。
将路上的一幕幕景色纳入眼中,抛开原身留下的烂摊子,他无比确定,他一个在二十一世纪红旗下生活的大好青年,真的是穿越到贫苦的七十年代了。
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细细瞧每一处景色。
牛车晃动了一下,陆春浓不小心往后一晃,她着急忙慌地用手去稳住自己,结果有一只手已经稳稳地将她扶住。
不急不慢地收回手,她余光打量了一下弟弟,耳边响起的是周桂香那句“你弟弟懂事了”那句话,她敛下目光。
陆秦正在给自己做心情梳理,盯着远处的小山出神,恰好错过。
孙来妹一直留意着这边,看到两姐弟的反应,依旧一头雾水,没等她想明白,一旁的婶子又拉着她说话唠嗑。
一路上,颠簸的地方不少,陆秦回回伸手去揽,越接近大队,牛车上聊天的话语渐少,他也对一路上一成不变的景色看腻了,呆呆地盯着外甥的后脑勺,小小年纪头发真浓密。
“到了到了啊!”
周来根停下牛车。
“哎呦,可终于到了。”
在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中,陆秦迅速下了板车,把一应的包裹揽在身上。
然后无比自然地蹲在孙来妹面前,“婶子,上来吧。”
那么长一段路都被他背过,孙来妹也不矫情,瞅了眼儿媳的眼色迅速爬上去。
周桂香买的东西不少,不过是早早放在牛车上了,这会儿也大包小包的,跟她们打好招呼就离开了。
刚才跟孙来妹聊得热闹的吴婶子,手肘拐了一旁的儿媳妇,示意她看,“我看也没外面传得那么过分,那事是可以考虑考虑。”
“那闺女长相一般般,他能看上吗?”
“你这就不懂了吧,她家条件这么好,谁敢嫌弃?”
两人嘀咕着走远。
一连在医院住了好几日,孙来妹一进院子就望向她亲自搭好的鸡窝,这会儿两只老母鸡不见影子。
“春浓啊,你去看看窝里有没有鸡蛋,待会整个鸡蛋羹给你们补补。”
陆春浓把孩子抱到屋里刚出来,听到这话正要过去,一道人影已经穿过去了。
陆秦现在就是只勤劳的小蜜蜂。
他弯下腰钻到棚子下,角落里还有个鸡窝,仔细瞧了瞧,“婶娘,有六个。”
“啊?”孙来妹探长了脖子愣是没看着,不过心里也高兴能加餐了,“那就捡五个留一个。”
大队里许多家的母鸡都有个坏习惯,不留个鸡蛋在原处,下回可就不下了。
陆秦不懂这个道理,不过也听话地捡了五个出来。
白花花的母鸡蛋,陆秦在现代是吃到腻,甚至平时都不会想这玩意儿吃,吃的时候还只吃蛋白不吃蛋黄。现在呢,一拿到鸡蛋他竟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恨不得把生鸡蛋丢嘴里。
世道不公啊。
“给,婶子。”陆秦忍住没去看,他待会喝点热水就行,也不知道有哪个有他那么惨的。
孙来妹之前一个月都没这一天和陆秦说的话多。
但记吃不记打说得就是孙来妹这种人,别人稍微对她好一点,她就会完全忘记别人之前对她的恶意。
婶侄二人凑在一起不知道嘀嘀咕咕什么。
陆春浓进了厨房,很快挑着一担空水桶出来。
陆秦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深棕色的眼眸像是琥珀一般,只因为他孙婶说让他煮鸡蛋吃,这里面有他的一个。
一抬头就见陆春浓挑着水桶要出门。
陆秦现在已经总结了一个经验,少惹事,热脸多贴几次冷屁股,多抢着干活,总会有讨好他们的一天。这不,他已经成功讨好孙婶了。
只要脸皮厚,世上无难事。
“姐,我来我来。”
陆春浓一个不妨还真被他抢去了扁担水桶,眼前的大笑脸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孙来妹一刻都闲不下,手里拿着刀削竹篾准备编箩筐,看他们姐弟俩总是有一方悄悄看对方,她笑着摇摇头。
陆春浓被抢了活,只能拿着扫帚出来打扫卫生,走近后见她在干活,“妈,你怎么又在忙了?我先扶你进去休息休息。”
孙来妹稳稳坐在椅子上,“可别,我躺都躺怕了,再说我这活也不重。”
陆秦出了大门,顺着原身记忆走去挑水的地。
这么说吧,其实原身帮忙挑过水,不过每回都是有事相求才会安稳听话几天。
孔家在东边,那河流就在南边,隔得还不近。
现在是冬天,人人都往跑河里去挑水。
不过也不是每个河段的水都能挑的。
下游洗衣服,上游有个河滩,两岸边都是桑葚树和小丛竹林,桑葚这边下面,挖了好几个很大的沙湖,里面的水都是干干净净的,挑回去就能用。
这个年代没有或者很少往河里排工业废水、生活废水、生活垃圾的,生态系统更新快,因此陆秦来到河边见有人直接就着河水喝,不至于很难理解,不过就是一时心态上过不去。
正是晚上准备做晚饭的时候,一溜全是人。
陆秦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放下扁担,稍微挽起一丢裤脚,然后悄咪咪走到了潭水边,也就是河里最容易藏鱼的地方之一,将他的两只大眼睛瞪大再瞪大,努力观察,水里有没有鱼。
他记得他一个堂妹写的小说里,男主或女主穿越的年代文,主角上山能捡来肉,下河能摸来鱼。
按道理,他穿都穿了,好歹是个重要角色吧?
别说什么兔子啥的,有条鱼就够了。
“诶,你说那小子在干什么呢?”
“谁知道,估计偷懒吧,那有啥好看的,水里又没金子。”
“估计又是磨蹭到天黑才回去,啧啧。”
坚持不到三分钟,陆秦闭上酸涩的眼睛,任命地挑起水桶回到沙湖边,什么鱼,想到他穿越以来发生的事,刚才老天爷没让他一脚滑入水潭就够可以了。
有两只腿还要什么自行车。
他觉悟了。
挑上满满的两桶水,陆秦往家里去。
两只大长腿走得飞快,一路超越了好几拨大婶。
来来回回好几趟,陆秦才把家里那个大水缸给挑满。
挑完他就歇菜了,搬了张凳子坐在他孙婶旁边,这可是这个家里唯一乐意跟他说话的人了,他得讨好一点。
他见孙来妹就像变魔术一样将竹篾编织在一起,是眼睛怎么看都看不会的技术活动,“婶娘你真厉害。”
孙来妹笑眯眯的,“这才哪到哪呢,你要是学了你也能这样。”
陆秦好奇,“收购站多少钱一个?”
要是好卖,他可以考虑学一学,顺便把剩下的钱凑齐。
“大一点的九分,小一点的六分。”
陆秦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一个箩筐要想编好得编一整天。
正好陆春浓的身影出现了,他起身,“婶娘我去帮我姐了。”
几乎一说完,他就飞快屁颠屁颠跟了进去,“姐,水我都挑好了。”
要是这会儿有尾巴,估计都摇起来了。
陆春浓是个爱干净的,所以随便擦了擦,四处已经亮堂了。
这会儿准备煮饭,一转身差点跟他撞上。
陆秦蹭蹭退了几步,知道自己会添乱,只好跑去烧火。
只是烧火也不太成,两三下就闹出滚滚浓烟,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你先出来,”
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陆秦觉得脸皮厚还是有用的,虽说她回到家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被嫌弃,但好歹跟他说话了不是。
陆秦左看看右看看,正想再次进厨房去,结果他好像听见了屋里有声音。
他仔细一听,忽然想到什么,悄咪咪溜了进去。
这间屋子是他姐和姐夫的婚房,里面还住着一个孔东东。
他进去,视线就落在床上,一个小小的背影团成一团正对着门口,似乎在嘀嘀咕咕什么。
陆秦走近一瞧,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兔子型的雕像,肉乎的小手一下掰它的手一下掰耳朵,奶声奶气,“耳朵,手,嘴。”
一醒来他也不哭不闹,抱着亲爹做给他的玩具认五官。
小手搁在玩具上,上面还有两块青紫色的痕迹,是原身偷钱时,恰巧碰见这小家伙在门口,心虚推了一把。
怕吓着孩子,靠近的时候他慢慢弄出了声音。
孔东东回过头,看见来人啊啊两声,丢下玩具举起手,脸蛋皱成团,示意他看,“疼!”
正是原身弄出来的疤痕,之前原身偷钱,一出门正好碰见孔东东,就心虚推了这么小的孩子一把。
作为罪魁祸首的背锅者,这是怕自己还是不怕自己了,小孩子的世界,陆秦弄不明白。
他想起姐姐的做法,捧起他的手轻吹风。
酷像他的一双小眉眼往上舒展开。
等他抱着孩子出来,孙来妹都惊讶了。
孔东东继续告状,举起手让奶吹了一下。
轮番吹了一下,似乎就不疼了,孔东东笑眯眯的,小孩的世界真的是简单。
而这个晚上,陆秦总算是吃到了热乎东西,也吃到了孙来妹让他吃的水煮蛋。
吃饱喝足后,陆秦嘴巴里嚼着草根,得寸进尺地指着泥盆里的田螺,“婶娘,先让田螺吐完泥,明天晚上弄田螺吃行不?”
孙来妹笑眯着眼睛,在她看来两条鱼都是陆秦小子争取回来的,能吃好长一段时间,所以给他弄田螺吃算啥,当下就答应了。
陆春浓把田螺倒进水桶,转身就想去洗干净了好还人。
陆秦余光瞥到她的动作,忙丢掉嘴里的草根,拦住她,“姐,我来我来。”
孙来妹看着那小子拿了盆后,笨拙地蹲在角落清洗,她压低了声音,“这小子现在倒是心疼你了,你看他这勤奋的样子,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谁。”
虽说陆秦那小子平日也会帮她的忙,但孙来妹又不瞎,这孩子纯粹是因为跟姐姐说不上话,再者因为她的腿,他是想帮她姐姐减轻负担。
陆春浓正好看到他手一滑,盆在地面转了几圈的画面,想到今个下午他站在大队坪上嘚吧嘚吧神气十足的画面,她的唇角没忍住向上一弯。
艰难地洗完盆,见外头天还有点亮光,他抱起盆道,“婶娘,姐,我先去还盆去了。”
“舅舅!”见他要出门,一道小人影飞快抱住他的腿。
陆秦干脆一把将他捞起抱住,另一只手拿着盆,“我还个盆就回来。”
大队里家家户户都是差不多时间点吃饭。
一路窜过去,鼻子闻到的都是鱼香,陆秦肚子还圆溜溜的,闻到味道又饿了。
江满柱家人多,这个点才开始准备吃。
他大儿子江卫国今天才从县城回来,夹了块鱼肉,道,“爸,年货买好了没?”
这事江满柱不太懂,下意识看向老婆子。
周桂香盛了碗汤后坐下来,“还差些东西没抢到,但年前肯定能备齐。”
“那妈到时你让卫家和卫乡去买,别让荷花几个姐妹和小子跟着了,县城这两天出了事。”
卫家和卫乡是江满柱的两个儿子,早就结婚生了孩子,都是壮年汉子。
话音一落,几人同时看向他。
江卫国这才道,“就前两天,因为年前大家都往县城挤,人一多就混了,县城有年轻的女孩和小娃丢了,现在都没找到。”
几乎每年年前,都会有人口失踪的案件,不过消息很少传到普通老百姓耳中,他也是不小心打听到的。
陆秦到他老叔家门口正好听见这话,下意识抱紧便宜外甥,社会败类不拘哪个年代都有。
他朝里喊了声,“叔?”
话题被忽然打断。
周桂香起身:“谁啊?”
吃饭的点,基本大家都很识趣,不会窜门,因为到时主人家肯定会邀你吃点,粮食又不是风吹来的。
江满柱放下碗道,“我听着像陆秦小子的声音。”
一时间大家心里飘过两个字‘难怪’。
几乎同时,陆秦一手孩子一手盆推开了门,都不用他婶子帮忙。
他朝周桂香笑了笑。
“叔,我过来还盆。”
陆秦换下了白天那身泥水浆洗过的衣裳,外表又变得干净利索起来。
他一眼看过去,一溜的男女老少全朝他看过来。
呦!他这么受欢迎啊?
周桂香接过盆,见已经洗过了,但仔细一瞧又有几处没洗干净,有泥点子以及划出来的痕迹。
江满柱见他站着,问他,“吃饭了没,坐下吃点儿?”
陆秦托着孩子往上掂了掂,视线扫过他叔的饭桌。
嚯,足足六七道菜,盆是盆、盘是盘、碗是碗,满满一盆的鱼,还有一碗红烧肉、萝卜汤、新鲜萝卜条
江满柱他大孙子满嘴油,一看就是刚吃完红烧肉。
想到家中的两碗菜,吃的时候几人还让来让去,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反应过来他叔还等着他回答呢,“叔,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
话音一落,陆秦忽然有所察觉地低头一看。
他便宜外甥安安静静抱着木头玩偶,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桌上的菜,眼睛里写着想吃,却也不闹腾。
他心里一时贼不得劲,空出来的手摸着外甥的脑袋,心想着明天带他去蹭大餐去。
他可以脸皮厚点,但便宜外甥的三观得好好塑造。
“叔你们继续吃,我先回去了。”
天快黑了,再晚点不好看路,毕竟还抱着人呢。
陆秦就真的是过来还个盆的,任务完成后抱着孩子就走。
一桌子大部分人人都以为他会坐下来,尤其是江卫国他媳妇,脸色都拉下来了,可以说已经作好了准备。
结果人就已经走了。
等周桂香关上门,江卫国才纳闷道,“爸你怎么跟陆秦那小子说得上话?”
而且还那么和气。
他语气不掩惊讶。
一句话问出了在座所有人心里想的。
江满柱端起碗,“人怎么了?人又没有得罪你。”
江卫家插嘴,“我记得爸你之前不还叫我们离他远一点。”
“那人都是会变的,你小时候不爱吃萝卜,现在喝萝卜汤不也喝得挺开心的?”
江卫家正好低头要喝萝卜汤,听到这话立马收敛了美滋滋的表情,慢慢地将汤咽下去。
更多的话,江满柱没有说出来。
其实一开始,陆秦就是因为拖油瓶的名号不好听,再怎么也祸害不了旁人,损害的也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但大队里传来传去就变味了,有些人就是多管闲事。
而且今天下午,陆秦那小子记了多久的账,他就站了多久,在他离开之后,他还拿起账本找懂这行的知青对了对,明细方面一点没错。先不说他划的账,光是他写的字,就有种说不出的好看,挤在孙富民的蝌蚪字旁边,他就觉得孙富民的字祸害了这个本子。
俗话说见字如见人,这是江满柱年轻时在一个识字的老兵嘴里听到的,就为了这个,他就觉得陆秦小子还不错。
但至于他人真正怎么样,想到他之前偷钱的事,那还得继续观望,他希望自己没看错人。
三个儿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仍然不改心中想法,不过却没再反驳他们爹的观点。
走着夜路,陆秦瞥过头打了个喷嚏。
他掂了掂外甥,“东东,舅舅明天带你去吃好吃的行不?”
孔东东趴在他肩膀上,屁股拱着,“好!舅舅,要肉肉!”
“行!”
他已经想好了,新朋友招待得好,他的服务只会更好。
第二天一早,陆秦找他姐要了根背带,挎上上学用的雷锋包就准备出门了。
孙来妹想到他之前的‘恶行’,一再提醒他小心点走,别让娃摔着了。
陆秦当面发誓就算他摔着都不会让娃摔着,孙来妹唠叨的话才停下来。
他还保证,“姐,我会早点带着东东回来的。”
几乎一步一嘱托,拐个弯等看不到两人,陆秦抱着外甥松了口气。
他皱起整张脸去逗他,“孔东东,你奶和阿妈是多不放心我嗯?”
孔东东正因为能跟着舅舅出门而高兴,露出了小米牙,眼睛弯弯,“舅舅,我们去玩!”
陆秦见状叹气,算了,他跟个孩子计较啥呢,而且按照原身的鬼样子,也就他这几天努力洗白了,不然是别想把便宜外甥带出去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