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林之战第五年,双方将士都已经进入疲惫期,有不少敏感之人意识到,两国将领都在做最后的谋划了。
营帐中,徐奕和张毅面对面坐着,中间小案上放着的不是地图,也不是战略部署,而是一壶来自驷国的酒,没有启封。
徐奕笑着问:“五年前,初到殷林时,我让将军只打败仗,不能胜,将军还记得那时感受吗?”
那时候景瑜攻势猛烈,徐奕为了摸清他的打法,故意让张毅吃了大半年的败仗,可把张毅憋屈坏了。
果然,张毅脖子一梗:“至今都记得,哪怕后来一举打了个打胜仗,我依然忘不了江郢老贼的手下是怎么嘲笑我的。”
徐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带愧色地说:“真是抱歉。”
张毅摆摆手:“都过去这么久了,提它做什么,再说,后来他们也没讨到什么便宜,算了算了。”
徐奕弯了弯嘴角:“我这声抱歉,可不是为了五年前,而是为了三天以后。”
“三天后?”张毅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诧异地问道:“你不会又让我打败仗吧?”
“不不。”徐奕立刻否认,生怕这乖张将军又炸了毛,“不是打败仗,是要让将军舍弃胜仗。”
哦,有区别吗?
徐奕看着张毅满头的疑问,也不急着解释,而是反问:“我们来殷林有五个年头了吧?将军不觉得这仗打得有点太久了吗?”
是有点久,熙国有徐奕和张毅,驷国有景瑜和江郢,两边都是智谋过人的将领,这一仗理所当然地僵持了五年之久。
但这只是表面原因,能让这一战僵持如此之久,最功不可没的人,是景瑜。
他这么一问,张毅才恍然大悟:“景瑜和江郢老贼看似一条心,其实早就各怀鬼胎,江郢想早日夺回殷林,景瑜却是能拖就拖,起码在梵国局势明朗之前,他不会让驷国轻易获胜。”
不知怎的,听着张毅的话,徐奕突然就想到了李泓,当初教导那位小皇子,他们也是这般,一个循循善诱,一个对答如流。
这么多年了,除了一封封落款名为“李泓”的书信,徐奕再也没见过他的小皇子,还真是想的紧。
他干脆把当初教导李泓的那套,直接搬到张毅身上,继续说道:“景瑜想拖延战事,消耗熙驷两国的国力,江郢不会看不出来,只是这时候最忌讳将相不和,他只敢怀疑,却不敢动景瑜。”
“当然不能动,景瑜一个梵国人,驷国能不能胜,说到底不关他的事,随时可以倒戈。”张毅顺着徐奕的思路往下说,还不忘把江郢嘲笑一番,“江郢不敢轻易打破这种平衡,也不敢直接杀了梵国质子,当初他把景瑜拉到军前,现在知道骑虎难下了吧。”
徐奕笑了笑:“江郢也只是猜疑,但猜忌的火候还不到。”
张毅懂了,兴致冲冲地说:“所以你让我舍弃胜仗,假装我们受了景瑜的示好,和他一起拖延战事,让他们相互猜忌。”
说到这,他又不明白了,皱着眉问:“但我们没有道理这样做啊,江郢又不傻,景瑜拖延战事是为了自己,我们平白无故拖延为了什么?白白消耗国库的粮食吗?”
“正是,我们就是为了消耗粮食。”徐奕把那壶驷国的酒往张毅面前一推,说:“不过不是消耗熙国国库的,而是驷国粮草大营里的。”
营帐外,谁也不知道这两位将领在密谋什么,只听见主将张毅最后的拍案叫绝声。
三日后,晴,宜出兵。
这一战,由张毅亲自挂帅,正面攻打驷军大营;徐奕依然带着五百精锐,偷袭驷军粮草。
张毅的队伍跟眼看要大败驷军,却突然下令退兵,只是缴获了些兵器,装车走人了。
徐奕的五百精锐,在驷军的粮草大营转了一圈,并不靠近,却从驷军押送粮草的必经之路上,推出一排满载粮食酒肉的车,让将士们兴冲冲地推回自家大本营。
那当然不是驷国的酒肉,景瑜把粮草大营看的牢牢的,根本不给徐奕偷袭的机会。
是徐奕从自家的屯粮里,抽出来放在驷军粮草附近的,为了就是“告诉江郢”,他从驷国截来了粮食。
这只是徐奕计划的第一步,有些“劳民伤财”。
要说第一步是劳民伤财,那第二步,就是“浪费粮食”了。
张毅在快胜的时候退兵,算不得打胜仗,却带着将士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俨然比打了胜仗还高兴,他还命军中将士不许出去乱嚼舌根,若被别人问起,就一脸讳莫如深地说是将军自己请的。
虽然浪费粮食,张毅却带着一群人吃的很开心,徐奕只能苦笑着无可奈何。
如此反复了几回,江郢发现,张毅总是在中途退兵,就跟挑逗他们一样;而徐奕的五百精锐,却总能在他们粮草大营里,截回去些酒肉打牙祭。
这让江郢不由想起五年前和景瑜的交谈,这一仗,打得委实久了。
即便徐奕跟景瑜难分上下,也不该打了五年,这景瑜,有问题。
景瑜确实有问题,问题更大的,是徐奕,他眼瞅着驷国军营里的两人离了心,不急不慢地开始他的第三步计划。
张毅被抓了。
这将军酒后误事,被徐奕痛骂了一顿,气得他一个人跑去殷林外的猎场纵马,被驷国的将士团团围住,抓进了驷国的军营里。
驷国营帐内,江郢却没把他当俘虏对待,依旧好酒好肉地给他端上。
看着吃吃喝喝的张毅,江国相心生疑虑,他敬了张毅一杯酒,试探道:“听闻那徐奕,是出了名的翩翩公子,礼数最是周全,怎么会跟张将军对骂起来?”
说到徐奕,张毅简直气不打一处出,他“啪”的一声把酒碗撂在案台上:“江国相也知道,我大婚后就随徐奕来了殷林,一来就是五年,昨个是我跟爱妻结亲五周年的日子,高兴,也难受,多喝了几杯,徐奕就说我不该带着弟兄们喝酒,要军法处置我!”
“他说的也不错。”江郢说:“若是我这军中有人喝酒误事,也该军法处置。”
张毅一听不干了,一拍案台,嚷道:“徐奕那毛头小子懂什么,他没结过亲,不知道娇妻可人,更不知道被窝里的温存能让人软了骨头。这营帐里的,谁敢说不想老婆?”
这话说得过火,却直接戳进一应大老爷们心里,陪酒的将士被他逗得大笑,直呼张将军说的有理,是徐奕不解风情。
江郢明白了,殷林之战打得太久,让这位新婚离家的将军生了怨言。
“张将军觉得我们驷国的酒,跟你们熙国的比起来,怎么样?”江郢再次试探道。
张毅干了一碗酒,细细地品品滋味,摇头道:“尝不出区别,要说那个更好喝,嘿嘿,还是我媳妇单独给我送的家乡酒好。”
江郢心中一惊,他们西驷跟西戎常年征战,酿的酒也是仿照西戎,烈的很;而熙国位于淮江南岸,酿的多以果酒为主,甜而不烈,张毅竟然喝不出区别,那说明什么?
说明张毅这些年喝的,一直都是驷国的酒,或者更具体说,都是他们驷国粮草大营里的酒。
张毅喝完一顿酒肉,大呼驷国的菜肴不如熙国,让江国相把他放回去,他要请国相吃熙国的菜肴。江郢当然不会放他走,暗自扣下了张毅,他已经不放心景瑜了,要亲自带兵守着粮草大营。
这一次,徐奕偷袭的可不是粮草大营了,殷林之战打了太久,是时候见分晓了。
他带着所有的兵马,直接攻打驷国的大本营,张毅从中接应,两人里应外合,将驷军驻地烧了个片甲不留。
江郢带部分人马守在粮草处,听到战鼓大作,看到军中火起,才猛地意识到上了徐奕的反间计。
徐奕大破驷国驻军,归来的路上,顺道截了驷军粮草,一半犒赏给将士,一半直接着人送去给西边的戎族,请他们出兵,骚扰驷国西边边境。
驷国东西两头受难,大势已去,再也没有精力找回“丢失的玉佩”,只能灰溜溜地撤军。
张毅盔甲都没卸,直接来到徐奕营帐中,大笑道:“过瘾!跟子奕一起打仗,就是过瘾!”
徐奕抬头笑了笑,手中的笔却不停,依然在写着什么。
“还在给三皇子写信那?你们怎么那么多话说,比我跟我媳妇写的家书都多。”张毅啧啧道:“别写了,仗总算打完了,不日就能班师回朝,什么话不能见了面再说。”
徐奕浅浅一笑:“写给江郢的。”
张毅:“……”
跟江郢老贼有什么好说的?
张毅凑了过去,看了看信上的内容,先是一楞,又不禁笑道:“江郢还说子奕不会骂人,这骂人的水平,可比我高多了。”
信是写给江郢的,骂的人却是景瑜。
信上大骂景瑜阴险狡诈,扰乱熙国多年,以至于熙国国力骤降,国库亏空,若是能将景瑜交给他,杀了以泄心头之愤,他定归还剩余的粮草归还驷国,与驷国不计前嫌,结秦晋之好。
景瑜是梵国质子,自然不会被江郢交给徐奕,他却知道,这封信,是徐奕在帮他。帮他洗清勾结熙国的罪名,彰显出他对驷国的功劳,让江郢也无话可说。
他朝着殷林的方向摇摇一拱手,算是谢过徐奕,也由衷敬佩他这位对手。
这一仗,他输的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