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很怪,东边乌云密布,西边烈日当头。
张毅的大军还在回王城的途中,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徐奕紧随其后。
突然,打远处地平线处来了个单骑,徐奕远远认出那是宋照的手下,忙让守卫不必拦。
来者行色匆匆,不等马停稳就跃了下来,直接半跪在徐奕面前,语气慌乱:“韶文君容禀,昭阳殿出事了。”
“泓儿?三皇子怎么了?”徐奕沉声问道。
“三皇子中了毒,五感几乎尽失!”
咔嚓!晴天一道霹雳,大雨倾盆而下。
徐奕心急如焚,猛地握紧缰绳,一时竟忘了如何是好,这位千军万马中从容自若的韶文君,此刻像被天上的闪电击中,任凭战马在原地转圈,自己却被雨水浇了满头满脸。
还是张毅拉了他一把,说道:“骑我的马,我的马快,一日千里,你先回江州去!”
张毅的声音淹没在磅礴大雨中,徐奕被他拉了一个踉跄,这才回过神,说了句“多谢”,然后冒着倾盆大雨,策马向前路未知的熙宫奔去。
昭阳殿,东厢。
李泓盘腿坐在塌上,身体微微颤抖,面色异常苍白,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冷峻的侧脸滑落在手背上。他长发披散,手中握着一块木雕碎片,仅穿的中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红烛,发作起来还真是,痛彻骨髓啊!
他把自己中“红烛”的消息完全封锁,只说是被王后下毒之后,体内的残毒还没清理干净,暂时不见任何人。
李泓挺过一阵毒发,有些虚弱的低着头,随后他松开手,露出一个雕着小马的木牌——那是徐奕送他的木雕,被李慎踩碎后,他就摸索着把整个小马图案刮了下来。
刚把小木牌重新放进怀里,就觉得门口吹来一阵冷风,他皱了皱眉,不是“说”不让任何人进来吗!
确实有人进来,李泓本能以为是李慎,因为这熙宫里,李慎几乎能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想出入昭阳殿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泓几乎五感尽失,只知道有人靠近,他本能地往后侧了侧身子,手腕却被人猛地抓住——那人的手冰凉,手劲极大,几乎能把他的尺腕骨捏碎。
几乎是顷刻间,那力道就全部卸掉了,变得轻柔无比起来,像是觉得稍微用力,就能弄疼他一样。
那人动作轻柔,为他理了理额前的长发。
感受到那股温柔,李泓的心猛地“砰砰”乱跳起来,他摸索着去抚那人的脸——果然在眼角下摸到一条细细的伤疤。
是子奕!
他反手抓住徐奕的手腕,很凉,还带着些潮湿,像刚淋过雨,还有些颤抖,他又摸索着往徐奕身上摸,摸到了一片冰凉。
那一刻,他很想把徐奕揽进怀里,把他冰凉的身子暖起来,看看他的子奕有没有变样,有没有受伤,再告诉他,他长高了,长得比子奕还高,再也不用子奕来保护他,他可以去保护子奕了……
但他一样也做不了,不能听到徐奕叫他泓儿,不能看到徐奕的模样,甚至不能开口说一声:子奕,你回来了。
徐奕不在的日子里,他竟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还说什么去保护徐奕,痴人说梦吗?
李泓的世界一片沉寂,徐奕却心惊肉跳地看着李泓。
他的小泓儿,确实长高了很多,脸也越发坚毅起来,看着像个小大人儿了,只是那苍白的嘴唇和被汗水打湿的长发,却像锥子一样戳着他的心。
还有他刚才往后躲的动作,什么时候他天尊地贵的小皇子,要像个受惊的幼崽一样,跌跌撞撞地躲避深宫里的暗箭了。
他心如刀绞,恨不得让时光重来,不要说隔着半个熙国的殷林,就算隔着半截生死的黄泉,他也要赶回来,护住他。
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徐奕真想把他痛骂一顿,最好是使劲揍一顿,再让他饿上三天三夜不许吃饭……可说到底,是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小皇子,五载一晃眼,让他的小皇子一个不经意,就这样磕磕绊绊长大了。
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轻骂:“画的画可真难看。”
红烛入口,已经够苦了,就别再给他苦上加苦了。
李泓虽然个头长高了,身子骨到底还没长开,徐奕轻轻揽过他的肩膀,一手抄起他的膝弯,就把他横抱了起来。
东厢屏风后是一个五丈见方的温泉池子,常年有冒着白汽的温泉水,徐奕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轻轻把李泓放了进去。
李泓对东厢了如指掌,徐奕抱着他刚走两步的时候,他就知道徐奕要做什么了,这位原本就心跳如雷的三皇子,简直要把胸膛炸出个洞。
所谓“做贼心虚”,说的大概就是李泓,这小混蛋整个身子浸在水里,心跳快到把温泉水激起水花,一面暗戳戳地想:他身上也是湿漉漉的,怎么不下来跟我一起洗?
李泓那边心神不宁,徐奕这边除了暗自心疼,简直沉静的如同一汪深潭。
他挽起袖子,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轻轻抚了抚李泓的肩膀。
李泓心中的惊雷炸开了花,反手抓住徐奕的手腕,轻轻一带,徐奕一个不稳,被他拽下了水。
徐奕惊呼了一声,眼看要倒在池水中的李泓身上,他多年习武的习惯,对身体的掌控极好,在空中一个转身,侧开李泓向一旁的水中落去。
李泓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凭着多徐奕的了解,知道徐奕在落水的一瞬间做了什么,他哪肯让徐奕自己落进水里,跟着翻身一抱,精准地接过徐奕的身体——两人一起向水下沉去。
水花溅起,在半空中亲吻了一下蒸腾的水汽,又调皮地落下了去。
等李泓抱着徐奕在探出水面,他已经把头埋在徐奕的颈间了。
这小皇子小时候就喜欢往徐奕怀里钻,钻进去就觉得无比安心;现在长高了,钻不进去了,又开始往人家颈间钻,总之这毛病是改不了了。
他微微起身,指尖落在徐奕脸上——那张原本清冷的脸,此时被池水蒸得有些发红,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泓。
徐奕慌忙间心想:泓儿怎么越发粘人了?
经年不会消退的伤疤,落在李泓的指尖,被细细描绘,连同眉眼,鼻梁、嘴唇……被勾勒出的,是五年来,十五年来,夜深梦回无人窥见的角落里,深深思念的人。
雾气袅袅如纱,红绸影影绰绰,还有一个着实粘人的李泓,徐奕被这怪异的氛围惊的一挑眉,抬手抓住面前人的手腕,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不正常的气氛。
说什么呢?徐奕脑子里像住进一只小时候的李泓,闹腾得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突然间,他想到,无论说什么,李泓也是听不见的吧?
徐奕哭笑不得地发现,几乎五感尽失的李泓,在撒泼耍赖上,简直立于不败之地。
他心慌意乱间,只能拉过李泓的手,在他手心慢慢写道:“跟谁学的丹青和作诗?不是不喜欢舞文弄墨的吗?”
李泓微微勾了勾嘴角,一只手摸到在徐奕心口,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道:“只是想着你喜欢,突然就生出了许多风雅之事。”
想和你一起做。
徐奕心中猛地潮湿一片,无论离开多久,李泓在他面前,总是长不大的小皇子。
李泓仗着徐奕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也仗着自己听不见也不能说,干脆把五年没使的坏,全部找补回来。
他在心中坏笑一下,一低头,便在徐奕颈间咬了一小口。
徐奕短促地“唔”了一声,便要去推开他。
谁曾想,李泓个小混蛋早就防备着徐奕把他推开,紧紧箍着徐奕的腰,不让他用力。
他原本听不见徐奕的叫声,却在脑子里把他的音容笑貌还原的一丝不差,嘴角勾的更厉害了,牙齿却松开徐奕的脖颈,拿舌头一圈一圈绕在上面,像个舔舐伤口的幼崽,帮他缓解疼痛。
徐奕突然觉得,把李泓抱来洗澡真是个自讨苦吃的决定,他终于在兵荒马乱中找回了自己的气力,把那小混蛋捞出水,擦干净扔回了床榻上。
小皇子显然对徐奕敷衍的态度不甚满意,又摸索着要往徐奕怀子蹭,被徐奕摁进被窝里,动弹不得。
五年不见,这人耍赖的本事简直练得炉火纯青,躺在被窝里也不老实,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仍然满眼的无辜,眼巴巴地“盯”着徐奕。
徐奕无可奈何地苦笑,挂到他脖子里一个小物件,李泓摸了摸,发现正是他从木雕上削下来的“小马”。
洗澡的时候耍赖太专心,连木牌掉出来都没意识到,飘在水面上被徐奕捡了起来。
既然李泓这么喜欢,他索性在木牌上钻了个小孔,用红线穿好戴到李泓脖子里。
李泓果然喜欢的紧,不等暖干就塞进怀里,看得徐奕直想笑——李泓一个皇子,不戴金银不戴玉,竟然戴了只木雕碎片。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泓的小毛病一个都没改,还是喜欢抓着徐奕的袖子。徐奕想,他现在中了毒,几乎感知不到外界的动静,心里会更害怕吧?
他正要抽出袖子,把手借给李泓抓,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像是累了很久,把徐奕的袖子扯到胸前,嘴角微微弯着弧度,睡得无比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