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武王后是熙王亲自下令处死的,并没有享受一国之母的丧仪,甚至没能大肆操办,李恢只在一座废宫中设立了一个简易的灵堂,来偷偷祭奠一下生母。
大皇子李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多年,一朝知道了生母作恶多端,这位信奉周礼的大皇子,一时不知道该选择“忠义礼智”,还是“孝大于天”,只能匆匆祭拜完,就离开了废宫灵堂。
废后多行不义,满宫妃嫔和皇子没有一个来祭拜,倒是徐奕和张毅,碰巧一起来到废宫。
两人一起祭奠完,趁着这个空档,张毅沉声问徐奕:“三皇子的毒,找到解法了吗?”
徐奕摇摇头:“满宫的医者,都说无能为力……张将军以往在东胡打过仗,可知道一种叫‘红烛’的毒?”
虽说李泓封锁了身中红烛的消息,却没能瞒得过徐奕,多番打听之下,他就把熙宫中发生的来龙去脉,摸了个一清二楚。
张毅一愣,这还真没听说过,他皱着眉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我虽在东胡打过仗,可从没有涉及过东胡的毒物,不过要说起来,还真有一件巧事。”
“哦?什么巧事?”
张毅记性不好,想了一阵子才说道:“我们那天从殷林班师回朝,在江州城外遇见宋照,他往我军中送了一个赶尸人。”
将士在边关打仗,经常是战死关外,英灵不得归乡,就有一种职业叫“赶尸人”,赶得不是真正的“尸”,而是战死将士的英灵,可以让他们回归故里、魂魄安息。
“宋照?”徐奕皱了皱眉。
任何人给张毅送赶尸人都不奇怪,为什么偏偏是宋照?还在李泓中毒的节骨眼上。
“我让人查了那赶尸人的底细,确实是胡人的祖籍,东胡兵败后才到了熙国。”张毅说:“我们刚在殷林打了大胜仗,正愁没有赶尸人,我就把他留了下来,那人浑身上下透着奇怪,像是会巫蛊的人,不如子奕跟我去军营中看一眼?”
徐奕点点头,思索着中间的来龙去脉。
宋照给张毅送一个东胡的赶尸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泓虽然想除掉王后,会不急可耐到连李慎给的药也敢吃吗?还是说他和宋照利用李慎,布置了一场更大的阴谋,或者说,做渔翁的根本就是,躺在昭阳殿里那个几乎五感尽失的病秧子李泓。
他到底想做什么?
废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徐奕一抬头,发现当事者之一的宋照已经进了废宫,朝灵堂这边来了。
明面上,他和宋照是点头之交,徐奕不动声色地眯了迷眼睛,看宋照会作何反应。
果然,宋照向王后祭祀完,略对徐奕和张毅一拱手,见过礼就打算离开,一只脚都已经跨出了门槛,又退回来。
他再对徐奕一拱手,说道:“听闻韶文君与武王后一向不睦,怎么也会来祭拜这位落魄过身的王后?”
来了,徐奕心想:这是要演哪出?
他还没答话,张毅却听出了话里暗藏的讽刺,不服道:“徐奕跟我张毅一样,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倘若有人要对不起,那就大大方方的宣战,活着什么账都能算,何苦跟个死人计较?”
他这番话不仅把徐奕夸了一番,还捎带这把自己吹嘘了一通,徐奕心中好笑,面上却维持着清冷,他问道:“宋照兄与王后素无来往,又是为何跑到这废宫里祭奠?”
宋照一笑,答道:“我墨家效忠熙国,王后是国母,太子是储君,都是我的主子,王后过身,做仆人的当人要来祭拜;只是眼下,太子和三皇子都受了难,四皇子又是一团孩子气,我们墨家竟一时不知道该辅佐哪位皇子上位。”
宋照的话说得很有分寸,落在张毅耳朵里,是墨家要对熙国的效忠;落在徐奕耳中,他却听明白了宋照的意思,他要去辅佐李慎了。
眼下四位皇子,只要李恢倒台,上位的一定是李慎,宋照这会去投靠李慎,究竟是想真正辅佐二皇子,还是跟李泓之间有什么计划?
他决定顺着宋照的话接下去:“大王春秋鼎盛,太子深得民心,三皇子也在安养身体,我大熙国国富力强,怎么到了宋照兄口中,就跟离了墨家过不下去了一样?”
宋照摆摆手,笑道:“这倒不敢,不过我墨家的机关术,在这乱世诸子百家中,是征战的利器,得之可得天下。”
他说的虽夸张,却也有道理,放眼百家学术,墨家思想虽不盛行,却极其擅长军械弓|弩的制造,是乱世中最有力的辅助。
徐奕不跟他争论,看着他沉思了一会,便在张毅的催促下离开了废宫,直奔军营去了。
宋照看着徐奕离开的背景,勾了勾嘴角,也跟着离开了废宫,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宫墙外的甬道,慢慢向另一侧走去,速度足够让身后的人跟上。
果然,身后蛰伏许久的人与他擦身而过,留下一句话:
“宋公子,二皇子有请。”
张毅的驻军全部驻扎在江州北郊大营,这其中有根素张毅多年的老部下,也要最近刚刚招安的新兵,洋洋洒洒几十万,可把张将军风光坏了。
徐奕是在一顶颇具胡人特色的营帐中,见到了那位赶尸人——一位年纪过百的老人。
老胡人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瞎子,耳朵也不太好使,简直快跟李泓一个境地了。
张毅“啧啧”两声,说道:“赶紧把你家三皇子医治好,不然老了也是这德行,难不成你还能伺候他一辈子?”
徐奕:“……”
“这怎么问?”徐奕束手无策。
张毅也束手无策,一摊手,说道:“三皇子不也是又聋又瞎又哑,哦对,他还不能闻,你是怎么跟他交流的?也跟咱这位半仙说呗。”
徐奕想了想,他跟李泓是怎么交流的?那是又在手心写,又在胸口写;还时不时的把个脉,确定他是不是生病;趴在胸口听心跳,看他是不是不舒服;还要把他抱着怀里,感受他的身体有没有颤抖,是不是毒发了,若是“毒发了”还得让他“啃”上两口……
难道也要这样跟这位“半仙”交流?徐奕突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毅不解:“不是,你脸红什么?”
徐奕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突然,那老人递了一本书在徐奕面前——是一本扎满针眼和凸起的盲文书。
他会摸盲文!
徐奕如蒙大赦,长长出了一口气,让他对着一本盲文书跟赶尸人交流,可比他跟李泓那样的交流方法容易多了。
他悻悻地想:要不让泓儿也学盲文?
徐奕对照着他那本盲文书和熙国的官话,在上面找出一排“针眼”。
张毅好奇地凑过去,一个字一个字的念道:“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口不能说,鼻不能闻,毒发时喜欢往人怀里钻,还咬人。”
张毅大惊,提高了声音问道:“这是三皇子的症状?他咬你了?”
不仅张毅惊奇,连赶尸人也诧异了:这怎么又钻又咬的?怎么跟他接到的任务不一样?
张毅拉着徐奕问道:“被咬哪了?给我看看三皇子的牙口怎么样?哎哎哎,给我看看,哦!咬脖子上了!嘶……”
徐奕:“……”
这将军可不是一般的活泼,他无奈地把衣领拉高,一边用手碰了碰赶尸人,示意他有没有办法解毒。
赶尸人从盲文书上找出一排“字”,让徐奕看,徐奕对照着官言翻译道:“东胡人养的一种蛊虫,名叫红烛,可让人失去五感,时间久了便会痴傻癫狂。”
徐奕一惊,忙又“问”道:“那他现在咬人的症状,是疯癫的前兆吗?”
不等赶尸人答话,张毅像诈尸了一样“啊”了一声,他面色古怪地看着徐奕,说:“他他他,他真是这个症状?”
徐奕点点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是这样。
张毅倒吸一口凉气,忙说:“子奕啊,麻烦不帮我也问问这半仙,我他妈对我媳妇也是这个症状啊!我是不是也中毒,那个中蛊了?”
徐奕:“……”
这怎么又扯到他夫人?不是第一次了。
赶尸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不是痴傻疯癫的前兆,红烛不会有这些症状,韶文君和张将军请放心。”
哦。
徐奕又“问”:“可有解法?”
赶尸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摆出四个莫名其妙的文字:时辰未到。
时辰未到?
这赶尸人果然是宋照为李泓安排的,他把自己毒的又聋又哑又瞎,还把宋照派去李慎身边,究竟要做什么?
李泓被徐奕接到了国相府,是夜,他又摸索着来到徐奕身边,蹭着往人家颈间钻。
徐奕抓住他的手腕,让他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席子上,在他手心写道:“宋照安排的赶尸人说,红烛毒发不会粘人,更不会咬人。”
他沉默地看了李泓一会:“你究竟要做什么?”
李泓勾了勾嘴角,一字一顿地在徐奕手上写道:“让祸国殃民者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