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一个“臣”,简直如同一块块千斤重石,径直砸在李泓心口,直接砸出一个大豁口出来。
李泓咬着牙争辩:“子奕在战场上使的奸计也不少,为什么就容不得我做?你想看我一直活在水深火热中吗?李慎对王位志在必得,等他当上熙王,便不会给我留活路。”
“你管战场上的谋略叫‘奸计’?”徐奕本不想跟他吵起来,听到这句还是忍不住训导:“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个计策可以免去多少士兵的无辜惨死。”
“从小国相就教你为君之道,奈何三皇子好手段,为了得到储位,不惜给自己下蛊,处心积虑谋划害人,太子何辜?城中的百姓何辜?”
“子奕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吗?”李泓心里满是酸涩:“还是说,子奕效忠的只是熙国的王,将来辅佐李慎,辅佐李恢,再也用管李泓在哪个皇陵里埋着!”
徐奕被他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从小寸步不离地保护他,反而被他拿这种话轻易伤人,他沉声道:“我徐奕效忠的本就是熙王,三皇子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必须要辅佐你上位,什么时候对储位有了那么大的执念?”
李泓惊呆了,咬着牙不做声,尽管他知道徐奕说的都是气话,心中还是忍不住被拧了七八道。
他为了什么?为了能保护自己和徐奕的平安,为了能在熙宫安稳活下去,也为了自己那点不切实际的欲望,只是唯独没有徐奕所说的,为了天下人。
徐奕看着李泓懵懂的样子,终究不忍心,他缓下声音轻声说:“若是将来真的有人容不下你,天高地远,我带你走。”
李泓猛地抬起头,隔着朦胧的视线,一刻不离地盯着徐奕轮廓分明的脸。
他在外面站了许久,才意识到徐奕早已进屋了,心中已经缓和了不少,抬脚又跟了上去。
徐奕坐在案前看书,他就闷不做声地在一旁研磨,眼睛又看不清,直弄得满手都是墨点子。
看着余毒还未清除干净的李泓,徐奕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细细擦拭。
李泓这才开口问道:“子奕从小学习周礼,虽活在权谋计策中,自己却能独伏清白,也以此教导泓儿。可是子奕,历代君王之路都是以血铺就,踩着无数人的尸体上位,我只是用了区区计谋,还让宋照保住李恢的性命,子奕不能原谅我这次吗?”
徐奕沉默了一会,起身走到一副挂在墙上的画作前面,他对李泓说:“这是父亲从梁国带来的画,出自梁国国君之手,画的是君王征战天下的场面。”
李泓走近看了看,画上是双方军队正在厮杀,他眼睛看不清楚,看起来反倒更加惨烈异常。
“我早就跟你说过,君王不能只为了自己的私欲,背后是无数的苍生黎民。”徐奕放慢语调,“不见山河破碎,不当九五之尊,泓儿你明白吗。”
李泓明白,却没见过山河破碎的惨烈,但是局已设,计已出,反悔一步就是满盘皆输,他不能退。
此时萦绕在他心头的,是另一个问题:徐奕深受周礼影响。
他试探着问道:“子奕是不是觉得也觉得,周礼上所说都是对的?”
“不尽然,否则也不会礼崩乐坏。”
李泓稍微松了口气,又深深吸一口气,问到:“那你……怎么看待男风?”
徐奕一愣,脱口说出两个字:“荒唐!”
本就在意料之中,还是失望至极。
李泓紧闭上嘴,生怕一开口,就把某些荒唐的情愫宣之于口。
徐奕这才反应过来李泓问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李泓,不确定地问道:“泓儿怎么会想到问这种问题?”
已经恢复神色的李泓回答道:“没什么。身为皇子,将来或是被指婚,或是与别国联姻,子奕舍得我离开吗?”
徐奕又是一愣,他想了想,若是日后李泓有了自己的夫人,不再粘着他,而是宠爱别的女子,他怕是真的有些……失落吧?
想到这,徐奕突然觉得,李泓粘人的招数,反倒把他弄得束手束脚,饮鸩止渴起来。他一狠心,说道:“男大当婚,人之常情,就算泓儿离开了我,我也会为你高兴。”
李泓笑着摇摇头,徐奕一瞬间的迟疑,已经让李泓沉到底的心,又重新扒了回来——暂时就够了。
国相府里暗潮涌动,江州城里已经翻了天。
角逐的双方,李泓和李慎,各自实施着自己的计划。江州城内乱一日不到,被新政打压过的旧贵族,已经集结完兵马,浩浩荡荡来到了江州城外。
张毅本不打算去太子府取回被盗的兵符,奈何城内兵荒马乱,城外又有旧贵兵临城下,无奈之下,只能带人去太子府取兵符。
接下来太子府的事全在意料之中,张毅在太子殿中搜出了兵符,此事一出,全宫震惊,立刻捅到了李储那里。
李储听闻太子偷盗兵符,竟一气之下病倒了。
熙宫内外,顿时人仰马翻。
目前来看,这一切都在按照李慎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一石激起千层浪,暗涌终于又回到了国相府。
贺公公亲自来传旨,大王病重,急招三皇子李泓,回宫侍疾。
徐奕知道这贺老九和李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明知道躲不过,还是淡淡地说道:“三皇子余毒还未清理干净,在国相府安心养病,恕不能回去侍疾。”
贺老九讪讪地笑了笑:“韶文君有所不知,满宫的妃嫔皇子都在,太子也被昭了回去,若是三皇子不在,保不准被人拿住话柄。侍疾嘛,也不需要皇子们亲手做什么,万事有我们这些下人呐。”
李泓摸索着走到徐奕身边,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没事,不要担心。
“三皇子行动不便,公公能否允许,让我把三皇子送到宫门口?”徐奕问。
贺老九似笑非笑,咬着舌根说道:“这恐怕不能,老奴虽不及韶文君眼明手快,带人回宫的本事还是有的,眼下宫内宫外都不安生,国相府还是暂时封府吧。”
在意料之中,徐奕只是没想到李慎会做这么绝,贺公公甚至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直接把他困在国相府。
贺老九带李泓离开后,立刻有守卫来,把相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储病床前,太子跪在首位,身后三位皇子齐刷刷地跪成一排,再往后是哭成一片的嫔妃们。
他艰难起身,半靠在床榻,他看着跪了一屋子的亲眷,突然喊了一声“逆子”,拿起手边的茶盏朝太子砸去。
李恢慌忙一侧身,躲了过去,杯子不偏不正,直直地朝李泓的额头砸去。偏偏他眼神不好使,模糊间看到一个物件朝他飞来,他稳了稳心神,一动不动地僵着身子。
李储虽然气病了,多年练武的身手还在,那杯子上带着手劲,若是砸在李泓头上,直接破了相都算是轻的。
杯盏到了眼前,李泓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尽职尽责的装瞎。
李慎用余光观察到这一幕,微微勾了勾嘴角,然后一把推开李泓,小声说道:“三弟小心。”
杯子砸在地上,应声而碎。
这边李泓还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调整好被李慎推歪的身子,继续跪地端端正正。
李储哑着嗓子,带着气音问道:“国相!国相何在!”
离他最近的李恢颤巍巍地回答:“父王您忘了,四国围困熙国玉皇关,国相请旨出去游说各国去了。”
李储气极反笑:“太子真乃国君风范!趁国相不在开始觊觎兵符了,嗯?”
李恢大惊,慌忙解释:“父王,儿臣没有偷盗兵符,张将军的兵符,不知道怎么就在太子府里啊!”
“你意思是张毅故意栽赃你吗!”李储气得剧烈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才说道:“他在城中平定内乱,调兵遣将连兵符都没有,若不是他的兵还卖他几分薄面,江州城怕是已经乱套了!”
李恢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李慎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张毅将军对亲兵仗义疏财,这才在没兵符的情况下调动兵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泓内心冷笑,这李慎还真是阴狠,这句话不仅把太子往火坑里推了一把,还把张毅也搭了进去。身为主将,不需要兵符也能调动兵马,那说明什么?说明熙国的兵权明着在熙王手中,实际上早就被张毅架空了。
果然李储皱了皱眉头,说道:“太子禁足东宫,非昭不得出;等张毅平定城中,带他来见寡人。”
李恢刚被人带走,就有内侍急匆匆地进来禀报:“大王,旧贵们带着兵马已经破城了,正跟张毅将军的兵马在城中厮杀。”
李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张毅的将士们有守城之力,本不会那么容易被破城。当年驷国兵临城下,围困了七日有余,也没能攻下城。旧贵的兵马能这么快进城,这份天大的功劳要归宋照。
宋照帮李慎改了城门结构,旧贵的兵马根本不用强攻,改造过的城门宛如一张脆弱的羊皮纸,一推就破。
同时不动声色冷笑的,还有李泓,他在内心夸了李慎一番,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招,宋照的机关术也真名不虚传,若不是宋照是他安排过去的,他此刻真要像满屋的人一样惊悚了。
反正他也“听不到”,省的在李慎面前装诧异了。
看似安安静静的两个人,实则各怀鬼胎,就等着看谁技高一筹,最终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