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徐奕的那一刻,强撑的一股劲就全松了下来,脚下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等再醒来,人已经在昭阳殿里了,他迷迷糊糊中记得,徐奕赶走那两匹狼,就地采了草药,揉碎了给他止小腿上的血,那种草药,就是一种椭圆小叶的矮草。
后来他觉得一棵草就能止血很神奇,就找来一本《草木集》看,刚看了没两页,就又失去了兴趣,只觉得上面的绘图和文字让人头疼,便把书扔到一边,再也没碰过。
而今天,他找到的几种草,都是些外形眼熟的,是在当年在那本《草木集》上无意间看到的。
“紫珠。”李泓重复道:“我记得这个名字,当年我被狼咬伤,子奕就是拿紫珠给我止的血。”
徐奕没想到他还能记住那么早的事,笑着点点头。
“紫珠,赤芍,江香薷,采了这三种,我就记得书上描写的样子和名字,至于作用和功效,倒是没仔细看。”李泓对自己的一知半解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然后在池边整理出一片地方,“子奕,来坐池边,先把伤口清洗下,我帮你上药。”
徐奕却没有立刻过去,像听到了什么不对劲,在努力回想什么,喃喃着重复:“江香薷,江香薷……”
“什么?”李泓见他出神,问道。
徐奕这才回神,走到李泓身边,“你采的江香薷给我看看。”
李泓从一堆草里挑出一棵带紫色小花的,递给徐奕,有些惊奇地问:“怎么了?”
借着外面泛起的晨曦,徐奕看清了那株植物,“这种草又叫铜草。”
江香薷李泓不熟悉,但说起铜草,他是知道的,昔日国相徐修曾跟两人讲过,铜草的根部能吸收铜,一般长在铜矿石附近,铜矿的数量根据铜草的数量而定,地面上长的铜草越多,地下埋的铜矿就越多,有时候甚至整座山都是铜,也就是铜山。
夏朝时期,曾有个部落发现过一座小铜山,只是当时冶铜技术不发达,这个部落没能炼制出铜兵器;直到商朝前后,冶铜技术发展起来,那个铜山的资源才被挖掘出,被当朝商王下令炼制成各种铜器,大多以武器为主。
李泓瞬间明白过来,有这种草的地方就有铜资源,不管是冶炼出来做成祭祀青铜器,还是做成兵器,对一个国家的国力都会有着不小程度的提升。
他意识到某些可能性,惊喜道:“天太黑,我看到的范围不大,但目之所及,这种铜草绝对不少。”
只可惜——
“只可惜我身为质子,即使发现铜矿,也做不了什么。”李泓笑得有些无奈。
徐奕安慰道:“这片铜山地处殷林,尚属驷国国土,驷国国君还未发现,可见最该叹息的不是泓儿,而是驷王了。”
李泓被他这个解释逗乐了,“人各有命,说不准几年后,我跟子奕就能亲自来取这片铜矿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态一派睥睨傲气,是徐奕一直引以为傲的皇子。
李泓撕下一条衣服下摆,沾了池中水,将徐奕的衣领退下,露出伤口,一点点细细擦拭净伤口周围的血迹,他担心池中水不干净,引起再次感染,便尽量不碰到伤口,。
紫珠被李泓的大手揉搓成汁液,细细密密敷在徐奕伤口处。深秋的清晨,天气本就十分寒凉,洞中又有一池寒潭水,徐奕的肩膀露在空气里,沾染寒凉的汁液,不禁打了个寒颤。
“子奕。”李泓喉咙沙哑地问:“你是不是冷?”
他说着就把自己的外袍脱了,不等徐奕反驳,就搭在徐奕半边身子上,细心地没让衣袍碰到伤口。
“深秋夜晚寒气重,你也不怕受凉……”
李泓心不在焉地听徐奕唠叨,目光却游丝般落在徐奕肩膀上,那肩头并不宽厚,甚至有些单薄,哪怕流了血依然挺得笔直,靠近胸口的位置有几道陈旧的疤痕,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落下的战伤。
他看着衣襟松散的徐奕,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那是他朝思暮想了多年的的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落在徐奕身上的目光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极度想要占有的目光,也许是因为徐奕护他太多次,总在他受难的时候站在他面前;也许是因为徐奕太过优秀,稳妥内敛的性子太让他着迷;也许什么都不因为,只是单纯地喜欢。
毫无由来的喜欢。
幸而,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不是感恩徐奕的保护,也不是把他当兄长或挚友,是纯碎到极致的喜欢,无关其他,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已经坚定了内心。
小时候,他还能借着年幼,在徐奕身上撒泼打滚,不用在意那么多,现在长大了,总不能再跟个孩童一样。
但徐奕近在咫尺的徐奕就像是迷人的毒药,越是不能靠近,就越是让他心痒难耐,最后他几乎是逃一般地扔下一句话,“趁着天还没大亮,我去查看下驷军有没有追过来。”
徐奕一愣,显然没搞懂他那是怎么了,看着他这就要出去的身影,忙交代了一句“小心”,就听他含糊着“嗯嗯”应了两声,便出了山洞。
等李泓走后,徐奕偏头看着肩膀上的伤口,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马背上受伤时,徐奕的确在走神,他觉得不太对,那些弓箭手,不管是在客栈的潜伏,还是后面的追击,都训练有训,不急不躁。
而十多年前,驷国兵临城下时,徐奕在城楼上见过高鸣攻城,那是一种毫无阵法可言的进攻,急于求成,用兵浮躁。
一些经验丰富、擅查人心的谋士,通常能从排名布阵中,看出背后将领的性格和心态,比如那一年的急于建功的高鸣,徐奕正是利用他这种心态,才将他引入江州城中。
但也有将领为了不让敌人堪破,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比如徐奕,为人谨慎沉稳,用兵却常常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而这次,背后之人显然很稳,他清楚地知道徐奕和李泓的身手,安排了最妥帖的弓箭手。徐奕和李泓的最初反应是高鸣,因为他们分析过进入殷林后将要面临的局势,但现在看又不像是高鸣。
但也说不好,毕竟十多年了,就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很难说高鸣不会变成一个有城府的人。
也或者,根本不是高鸣,驷国另有其人,想要他们的命。
蛰伏的危机像暗夜里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盯得人毛骨悚然,但也终会在破晓那一刻消失殆尽。
李泓是踩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回来的,再回来时,他脸上挂着笑意,像朝阳一样,鲜活得不像话。他怀里还捧着不知道哪里摘来的山果,笑吟吟地道:“早饭只能吃这个,可能有点酸。”
徐奕看到这么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走来,不由地笑了笑,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起身接过李泓怀里的果子,拿到水潭边边洗边说:“泓儿小时候爬树摸鱼的本领,如今一样都没浪费。”
的确有些酸,不过徐奕喜欢吃些酸酸甜甜的,李泓就惨了,吃不得一点酸,刚咬出些汁就酸得龇牙咧嘴,眼睛都迷成另一条缝,“不行不行,太酸了,也就子奕你能吃得下?”
徐奕笑了起来,“托父亲的福,他以前闲来无事爱去林中转悠,顺手采些野果子,自己又不吃,相府里没有其他人,放的时间长就会腐,就只能我吃了,一来二去反倒觉着好吃。”
这些事李泓是知道的,他笑道:“对,徐伯伯尤其爱摘枇杷,长在树梢那些熟透的他又够不着,只能垫着脚摘半生不熟的,酸得很,真是难为子奕了。”
徐奕笑容有些恍惚,说起故去的父亲,他总有些怅然所失,幽幽说道:“是啊,他爱吃的是柿子。”
李泓听出了他话里夹杂的哀伤,心里跟着难过,徐修对徐奕而言,远比李储对他亲密的多,李储是君王,自古天家少亲情,虽不至于凉薄,到底失了寻常父子的天伦,因此,他对李储的思念远没有徐奕对徐修那么多。
李泓有意岔开话头,“对了子奕,弓箭手没有追来,但是在山谷四周都有埋伏,我们要想离开,恐怕要废一番功夫。”
徐奕不是爱悲春伤秋的人,也知道李泓这个转化生硬的话题是为了什么,便顺着他的话说道:“看起来我们的敌人很有耐心。”
“子奕。”李泓面色微微严肃了些,“我有个猜想。”
徐奕抬头去看他。
“我觉得想杀我们的人,不是高鸣。”李泓说:“不,准确来说,背后的人并不想要我们的命,反而想在试探。”
他分析道:“我刚才查看的时候发现,四周虽然都有伏兵,却没有要进攻的迹象,总不能浪费那么多兵力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这是其一;其二,我身为质子,一旦行程延误,驷国那边一定会派人来寻,就算高鸣在驷国一手遮天,驷王也不可能连过场都不走,高鸣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徐奕点头,“嗯,还有其三吗?”
“其三,手段不对,我虽没有与高鸣交过手,却跟着徐伯伯研究过他打的仗,那是个狂得没边的人,他不会用这种费事费力的手段抓人,看到埋伏的士兵之后,我想背后之人一定不是高鸣。”
徐奕眼底有笑意化开,是惊喜,他带大的皇子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了,“那你为什么说背后之人在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