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在宫中耍了一同威风,徐奕在行宫中也没闲着,他显然被高琰那声“兄长”震住了。
坐下的动作一顿,他诧异地问:“你叫我什么?”
兄长这个称呼,可是连李泓都没叫过他。
不止徐奕诧异,高琰本人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原来叫人兄长是这种感觉。”
他没这样唤过高鸣,可以说,没这样唤过任何人。
“你。”徐奕隐约觉得高琰不会是为了拉拢他,故意叫得这么亲切,“你为何会叫我兄长?”
高琰咳嗽了几声,脸上因为呼吸不畅泛起了潮红,有些虚弱道:“兄长可还记得傅将军。”
徐奕自然知道,傅泉是梁国的大将,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位嫁给了当时还在梁国当客卿的徐修,也就是徐奕的母亲,论辈分,徐奕得叫他一声外公。
后来因为梁国权臣争权,傅泉被人陷害,死于沙场,整个傅家的地位一日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失去顶梁柱的傅家被各种人落井下石。
傅家长女,也就是徐奕的母亲,为了保护年幼的妹妹,拼死把她送入宫中,托一位熟识的老嬷嬷照料,她本人却一病不起,最后死在家中。
徐修眼睁睁看着发妻病逝,伤心欲绝,带着周岁的徐奕远走熙国,再也没回去过。
徐奕原本不知道这段往事,徐修也从未提起过,还是他十多岁的时候,听梁贵妃身边的陪嫁丫头,讲起当年梁国的那桩血案,才知道了外祖家的境况和生母惨死的事实。
还是个少年时期的徐奕第一次听说生母的事情,他心里难受,竟也硬生生地谁也没告诉,依旧每日笑对徐修和李泓,谁也没看出来他的异常。
他那时候托人去查过,但梁国早就没了傅家,唯一幸存的小女儿也不知所踪,不知死活。
难道?
徐奕看向高琰,“难道你竟是……傅二小姐的孩儿。”
高琰点点头,“是了,我母妃傅蕴,原本跟着嬷嬷在梁国宫中做事,二十年前,梁国与驷国联姻,梁国选中的联姻的公主,是王后的小女,梁王后不舍得幼女远嫁,与梁王磨了许久,梁王也未能改变心意。”
他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梁王后无法,便干了这偷天换日的事,选她宫中一个美貌的宫女,日日训练言行举止,直到婚期将至,宫女便代替公主嫁给了驷王,那宫女,便是我母傅蕴。”
这么说来,高琰便是徐奕的亲表弟,叫一声兄长不为过。
徐奕知道高琰的母妃是去世了的,那也算是他的姨母,当年他母妃拼死保护的妹妹,不禁有些怅然。
高鸣见他这般神色,勾了勾苍白的嘴角,“兄长以为我母妃去世了吗?”
“难道不是?”徐奕问道:“都说五皇子的生母于十多年前就已经病逝。”
“呵。”高鸣冷笑一声,他的面色本就惨白,这会竟然隐隐发青,看上去极为阴冷,“那不过是驷王和驷王后对天下的说辞罢了。兄长,你在熙国多年,可曾见过熙宫中的一位游美人。”
游美人?
徐奕思索着,他对后宫之事关注不多,偶尔进宫,也是去向梁贵妃请安,但那个游美人,他却听说过。
那是徐奕七岁那年,熙驷两国交战,驷国战败,除了徐国相要的粮食之外,驷王还额外送来几位宗室女,其中一位便被封为游美人。
徐奕之所以知道这位游美人,是因为她在宫中做了一件挺出名的事。后宫嫔妃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承宠,生下了一儿半女,自己的将来也有了保证,而那位游美人却不喜爱承宠,能避开就避开,即使承宠了,事后也会暗自里喝上一碗打胎药。
徐奕就是那时候听说的游美人的,那时候他只觉得奇怪,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喝打胎药,有个自己的孩儿不好吗?
后来这件事被其他妃嫔揭发,李储一怒之下要赐死她,幸而那时候有李泓周岁,水神转世的名头还正盛,加上熙国正是国泰民安时,李储心情不差,又有梁贵妃求情,才免了游美人的死罪。
再后来,徐奕听梁贵妃提过一次,说游美人自愿幽居佛寺,再也不踏入红尘半步,之后便再也没她的消息了。
徐奕心中已经有了隐约猜想,“难不成,游美人就是傅二小姐?”
高琰点头,脸上的表情凄凄,“在驷宫时,我母妃年轻貌美,颇得驷王宠爱,王后容不得她,拿我的命逼迫她,你看着宫中的皇子,有几个保住了性命,我母妃知道王后的手段,迫不得已,同意王后开出的条件,离开驷宫。”
“谁知,刚好又赶上驷国往熙国送宗室女,王后心生一计,大概觉得让她离开太便宜,便让她混进宗室女的名单中,献给了熙武王。”高琰感慨道:“谁也想不到,一个女子,竟然替别人嫁了两次。”
徐奕以前不明白游美人,现在想来,怕是她不愿再有自己的孩子,一个高琰她都没办法陪伴,遑论其他。
这一日,徐奕都留在行宫中听高琰讲往事,傅家的、他自己的、最多还是傅蕴的。
等徐奕回到质子府,天都麻黑了,天色有些阴沉,风吹得很冷。
李泓担心徐奕吃不惯中都的饭菜,嘱咐人做了江州小吃,自己等在小案旁,他不经饿,好几次差点先吃,拿起筷子又搁下,抱着个绒垫儿在桌前打盹。
直到背上被谁披上一件毛领披风,他才睁开眼,就看见徐奕在他身旁,把领口往他脖子里围,他睡眼朦胧地含糊道:“子奕,你回来了。”
“困了?”徐奕坐下来问道。
“没有,等得无聊,就先眯一会。”李泓揉了揉眼睛,“怎么去了这么久?”
“跟他聊了些往事。”徐奕夹了口菜,称赞道:“江州口味,你拟的菜单?”
李泓“嗯嗯”两声,然后问道:“跟高琰有什么往事可聊?”
徐奕看了他一眼,放下筷子,沉默了半晌,说道:“泓儿,我认了个弟弟。”
“弟弟?”李泓显然没反应过来,不是出去见政敌或者盟友吗?怎么认了个弟弟回来,“是,高琰?”
徐奕点点头。
李泓显然没想到徐奕和高琰会有血缘关系,醋坛子瞬间打翻了,嘟囔道:“子奕才跟他见一面而已,怎么就……”
怎么就成了人家哥,李泓很委屈,可惜徐奕没闻见醋味。
“牵扯一些陈年旧事,他病得很严重。”徐奕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又想到李泓今日的大朝会,给他加了块文思豆腐,问道:“今日在驷宫中怎么样,别人可有为难你?”
文思豆腐外酥里嫩,因为里面的嫩豆腐实在太软香,想甜蜜蜜的小情人,所以文思豆腐又叫情人豆腐,显然,李泓对着情人豆腐没胃口,他觉得那是讽刺。随口答道:“昂,还行,把高鸣骂了一顿,砸了点东西。”
“啊?”徐奕夹菜的手一顿。
李泓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就是他们想试探我,我就给他们试了。”
徐奕懂了,笑着摇摇头,“没受欺负就好。”
瞧他多会关心人啊,可惜这个人还没完全属于自己,李泓心想,不仅没到手,那什么景瑜高琰还一个个的来给他添堵。
烦人!
小皇子给自己找假想敌的本领是真强,一直到晚间,周身弥漫的醋味也没散去。
质子府的正堂后面没有寝殿,徐奕和李泓便各自占了东西厢房。用过晚饭,徐奕就回了东厢,他跟高琰谈了大半日,很多信息没来得及整理,高琰所求跟他们的目的并不冲突,要好好理顺一下思路。
晚饭时,李泓其实很想问问高琰的事,但他又怕问出口便是酸不溜秋的语气,忍住没打听,这下倒好,自己在房里胡思乱想,坐立不安。
他想去东厢。
“没什么理由啊。”李泓咬着手指自言自语,“他若问我有什么事,我总不能说邀请他出来赏月吧?”
“嗯,有什么不行?”
“哦,今晚没月亮。”
李泓找理由失败,一个人在门前踱来踱去,脑子里跑马,又忽的想到那天在殷林,他被喝醉的徐奕磨得脸红气喘的模样,忍不住骂自己,“什么出息!”
小时候脸皮不是挺厚吗?想去找徐奕就去了啊,还要什么理由?
“对,不需要!”
这么想着,他便给自己壮好了胆,蹑手蹑脚地到了东厢门前,语气故作轻松道:“子奕,睡了吗?”
“嗯,睡了。”屋里人答话。
李泓:“……睡,睡了啊?”
转念,李泓又给自己寻了个绝佳的借口:睡了好,睡了我就能蹭床了。
“那我进来了。”
徐奕:“?”
正堂留着一盏油灯,偏房有些微光,不是很亮,足够李泓看清路,并摸到床榻上。
“怎么了?”徐奕撑起半个身子问他,“睡不着吗?”
“嗯。”李泓装得跟自然,像小时候一样,不需要经过主人同意,就爬上人家的床,趴上去钻进被窝。
徐奕也不是没被他爬过床,只当是他白日在宫里里受委屈了,也没再问什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这是个很爱怜的动作,像长辈对晚辈,兄长对幼弟。想到“兄长”,李泓也不知道哪来了一股酸气,直冲心窝。
高琰能叫,难道他不能叫?
便撑起半个身子,往徐奕身上凑了凑,把头垂到徐奕耳边,轻轻叫了声:“哥。”
徐奕身子明显一颤,从头发丝颤到脚趾,再颤到心尖,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挠了一下,气息有点不稳,连声音都颤了颤:“你……”
你叫我什么?
李泓不介意再来一句,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贴上徐奕莹白的耳垂,声音沙哑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