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雨,比寒潭水凉。
驷宫里的内侍女婢们步履匆匆,在雨点密集之前,躲进各自宫中,宫道上瞬间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崇安殿外的宫道上,隔着雨幕细看的话,能看到雨中有一小书案,案前跪坐着一个人,这么冷的雨,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衫,借着宫门上挂的灯笼光,正在奋笔疾书。
雨势太大,在他额头上凝聚成注,顺着俊逸的侧脸流下,大概怕大雨把竹简上的字冲掉了,他把外袍脱了,支在书简上方,身上只留了件中衣。
殿内,内侍们早早燃上了炭火。
高鸣靠在躺椅上,慵懒地伸手,摘了个小案上的荔枝,指甲锋利刮破鲜红的外皮,露出鲜嫩白皙的果肉,甜腻的汁液顺着手指流下。
他也不吃,又放在案上,颇为嫌恶地那丝绢擦了擦手,高鸣今日被徐奕气得不清,到现在还觉着头晕脑胀,吃什么胃口都没有。
他觉得徐奕实在太可恶了,就把人扣下来了,反正原本也没打算让他好过。
“来人。”高鸣没用晚饭,声音都有气无力,他问:“徐奕呢?”
内侍匆忙上前,回禀道:“殿下,韶文……他还在外面抄《周礼》。”
哗哗的雨声取悦了高鸣,他面色稍霁,上天眷顾他,刚罚徐奕出去抄书,就下起了大雨。
“不是说那个谁……是水神转世吗?”高鸣一时想不起来李泓的名字,只顾着讥讽,“能掌水掌雨,怎么,这场大雨难道是他专门降下来,送给徐奕的?”
李泓水神转世的名头,正是当年高鸣被熙国生擒那年传出来的,他记得清楚。
内侍见他主子乐了,也跟着赔笑,忙提醒他道:“是熙武王的三皇子,叫李泓。”
高鸣“嗯”了一声,勾着嘴角道:“徐奕护着李泓那小兔崽子,为了不牵扯他,让抄书便抄书,一句怨言都没有。”
“各为其主嘛。”小内侍附和道。
高鸣冷哼一声,“李泓一个质子,能不能活着离开中都都不一定,算哪门子的主。徐奕虽可恶,但不得不说,他还是有才华的,跟着李泓浪费了。”
这个内侍跟了高鸣多年,对主子的心思再清楚不过,知道高鸣这是惜才了,动了想招贤之心。
高鸣这些年的争储路走的不算顺畅,除了国相江郢,几乎没什么可用的人才。江郢身为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足够高的权势地位够他指点江山,施展抱负,辅佐高鸣也不过是为自己留条后路,等来日高鸣继位,他能继续高居国相一职。
倘若继位的不是高鸣,那江郢自然就随大势转风向了,他并不算真正意义上高鸣的人。
因此,高鸣面对徐奕这种贤才,是又爱又恨,他想,若是徐奕能助他得到储位,他甚至能把旧账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内侍小心翼翼试探道:“既然徐奕有才,主子不如招来一用,等主子登上尊位,要不要继续用他,还不是凭主子心情。”
高鸣意外没生气,这一问正好问道他心里,他犹豫道:“你看他护主那架势,会同意吗?”
内侍一拱手,道:“正如主子所说,熙国三皇子已经是前路未卜,自身难保,这乱世中谁不想一展抱负,青史留名,跟着主子不是正好能实现吗?”
高鸣沉思着看了一眼窗外。
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徐奕的手有些僵,他搁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哈了哈手,只不过气息也没有热乎气,或是因为手上没知觉,总之没感受到温度。
“早知道这么冷,就穿着披风出来了。”徐奕苦笑一声,又提起笔。
以往他出门,李泓都叮嘱他多穿,亲自检查,满意了才放行,不满意就让他回去加衣服。
“这回出门时,小祖宗还在怄气,忘提醒我了。”徐奕想起他出来时,跟李泓起了小争执,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难道我真的生活不能自理了?”
《周礼》倒是小时候就会背,说是抄,其实就是默写,写起来完全不用动脑,偏偏他吹了风,淋了雨,头有些沉,脑子控住不住地胡乱跑马。
“完了,离了泓儿不能活了。”徐奕在雨中,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他决定回去一定把这个想法告诉李泓,去卖一波惨,这样李泓就能原谅他非要出来,还被高鸣折腾成这副样子,再一想,又觉得不行。
“那他岂不是会太得意,觉自己真实有先见之明,定要我以后都听他的。”徐奕摇摇头,这一摇才发觉头晕得厉害。
“遂人掌邦之野。以土地之图……图经田野,造县鄙……”
他写到《地官司徒遂人》一卷了,落笔有点虚,本该匀如铁线的玉箸篆,回锋时太过无力,成了软绵绵的兔尾巴。
他迷迷糊糊间记起,李泓对周礼怨言颇多,说周礼愚昧,说熙国应该像国相推行新政一样,推陈出新,破除陈旧。
“他还说什么来着……”徐奕头越发昏沉,几乎要栽倒。
李泓还问过他,子奕怎么看待周礼,子奕怎么看待男风。
而他曾回答,“荒唐”。
周礼媒氏中说,仲春之月,会令男女,于是时也。周礼允许未婚男女欢|爱,却斥责男风。
他最终趴在了桌案上,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了,毛笔掉在地上,墨迹顺着雨水晕染开,在白衣上留下点点墨痕。
耳边一直有雨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没了,徐奕感觉到背上一沉,有个柔软的东西披在了他身上,他下意识呢喃了一声:“泓儿?”
声音哑得不行。
“韶文君,天亮了。”是小内侍的声音。
徐奕费力睁开眼,见高鸣正站在他面前,身上多了件貂领披风,是小内侍给他披的,不是李泓。
高鸣冷着脸道:“还惦记着你那好主子呢?你一夜未归,他也不出来找你,连派人询问一声都不曾。”
嗯,这是挑拨谁呢。
“哦对。”高鸣突然想起来什么,语气略微轻缓道:“昨日高琰去你们府上拜访,你主子还跟高琰一同赏狗,聊得热火朝天,怕是早就把你忘了。”
怎么他在这淋雨,泓儿跟人赏狗?该打。
小内侍忙在一旁跟话,“是啊,我家公子昨个睡得早,竟忘了韶文君还在抄书。这不,今日一大早就交代寻了件上好披风,赶着来给韶文君送来。”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高鸣脸上没挂住,咳了一声。
徐奕脸上也没挂住,再加上嗓子不舒服,也咳了一声。
内侍本想先闭嘴,见了这神同步的一声轻咳,又忍不住说道:“瞧这默契的。”
徐奕:“……”
高鸣:“……”
徐奕揉了揉眉心,这一夜之间,风向怎么就变了,高鸣这是要拉拢他吗?
高鸣确实是要拉拢他,不过他不好意思开口;徐奕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试探高鸣,从他身上下手,如果得了高鸣的信任,那以后再有什么计划会事半功倍,但……他也不好意思开口。
早日刚在元明台上起了一场争执的两人,今日就得尽力和好,还要成为政友,转变实在过于生硬,这两人抱着各自的小心机,一时僵住了。
小内侍独自唱了一会独角戏,见也没人搭理自己,便悻悻地闭了嘴。
“咳咳。”徐奕突然咳了两声,不是尴尬,是真病了。
有时候场面尴尬地厉害了,一声咳嗽就是台阶,高鸣立刻顺台阶下了,他对内侍说:“韶文君病了,扶进偏殿,请医者来。”
内侍应着去了,高鸣默默松了一口气,人算是暂时留下了。
质子府里,李泓负手立于正堂前,目送第三只鸽子飞出质子府,信已经送出去了,他最终选择用了高琰的信。
约莫过个一两天就能到了。
可徐奕怎么办?
高琰说让他放心,徐奕临走时也说信他,可他担心得很。昨日大风,晚间还下了大雨,徐奕出门时就穿了件单衣,也不知道冷不冷。
回到正堂,李泓坐在书案旁,抽出一卷兵书读了起来,迫使自己不那么焦虑。
以前徐奕手把手地教他兵法,什么样的阵能破什么样的阵,阵型配合什么军种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以及世上那些坚不可摧的阵型又该怎么破……他一向很感兴趣。
案上的香炉徐徐吐着青烟,不知是兵书的缘故,还是安神香的效果,总之他的焦躁稍微平复些了。
就在这时,大门又被人扣响了,李泓皱了皱眉,来人依旧是那个小内侍,他带了一封徐奕的信。
李泓展开,上面确实是徐奕的笔迹,说自己在崇安殿与高鸣谈古论今,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会再多留几日,让主子不要挂念。
“主子?”李泓掀了掀嘴角。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心是徐奕亲笔不假,可细看起来,字迹毫无筋骨,像是落笔时没有力气,精神不足的缘故。
“你们崇安殿不给他吃饭?”李泓冷言对小内侍说。
“啊?”小内侍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迟疑了一瞬后才知道李泓的意思,忙道:“好吃好喝供着呢,就是昨日风大,韶文君不甚染了风寒,有些发热。”
这话说得不尽详实,徐奕自昨天早膳后就没进过食,午饭没吃就被高鸣叫走,晚上有因为抄书压根就没吃,等到今日晨起,已经病得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被扶进屋时发着高烧,高鸣为了让他安心留下,让他强撑着写了这封信,他也想着不让李泓担心,写的时候还刻意多用了几分力。
听说徐奕生病,李泓“腾”地站起身,冷着脸道:“我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