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季丽安的坚持多半只是徒劳。
目前这个世界几乎还没有关于抗生素的概念。尽管结核杆菌等致病菌已经在显微镜下被发现,却仍让人们束手无策。
只能预防,无法治愈。
早在数年前,季丽安就几近陷入绝望。因为她越是努力去了解相关的材料,就越是明白自己的坚持没有意义。
目前连治疗思路都不存在。即使自己愿意花费所有时间去努力,也根本看不见值得投入的方向。
就像在一片茫然的荒野上行走,仅有的道路却在视线不远处到了尽头。
也许柯林再晚一些时间出现,她就已经被这彻底的绝望吞没,悄无声息地走向死亡。
柯林仍记得几年前,自己根据信件中的地址第一次见到季丽安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位于贫民窟深处的肮脏房间,时间到了晚上也没有点灯。黑暗中隐约只能看见一抹金发倚靠在墙边,偏冷淡的浅金色调与此地极不相称。又像是因为疏于打理,或者主人太过憔悴虚弱,而时刻在褪色。
那时的季丽安大概只有十五岁,距离被逐出教会已经过了两年。房间里到处都是培养皿,却都只是杂乱无序地堆放着,甚至有不少已经被砸碎,任由琼脂的碎块四散在地。
那时的季丽安衣衫褴褛单薄,也没有带口罩,就这样无防备地让自己暴露在满是病菌的环境中,就像是在无动于衷地等待死亡。
虽然那些结核杆菌原本来自季丽安自身,这样的做法也足以让她的病情进一步加重。这绝不是因为她缺乏基本的保护意识,而是本人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绝望恐怕并非完全源于肺结核无法治愈。柯林多少能理解季丽安那时的心境,毕竟,自己也曾是难民。
季丽安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姓氏,又在幼年受过极好的教育。一个从殖民地逃回同盟本土的安赫孤儿,很可能有中产以上的家庭背景。因为长期在拿勒生活的的安赫人,除了士兵,学者和富商,就只剩下管理那片土地的贵族。所以她的家人大概已经在拿勒人的暴乱中遭遇不测,那么在被确诊患有肺结核的数年前,她很可能已经失去过一切。
经历创痛未必就会让人变得坚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那种坚韧的黑色生命力。伤口看似已经愈合,但只需要一点点契机,有些绝望随时可能重现。
如果以后哪天,自己发现记忆封印根本不可能被打开,估计表现也不会比季丽安好到哪里去。
可是理解归理解,一个彻底绝望的人是派不上用场的。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东西值得再去付出。
所以柯林必须试着给她希望,哪怕根本是虚假的希望。
“抗生素。”
在那个满是致命病菌的房间里,柯林用外套的领子捂着口鼻,向季丽安描述了这一种来自异世界的治疗思路。
空口无凭,他还必须亲自去证明。幸好青霉菌还算比较常见,因为名字的关系,柯林也隐约知道它的菌斑是青绿色的。只要把那些青绿色的霉斑收集起来,就迟早能撞到。
过了几天,他带着一些霉烂的柠檬和橘子来到季丽安的房间,并且向她演示了青霉菌那些青绿色副产品,对一般杂菌的杀伤力。
铜制的显微镜下,各种杂菌很快都被溶解。虽然它对结核杆菌并没有效果,但是顺着这个思路,可以杀伤结核杆菌的抗生素,也很有可能存在。
柯林告诉她能杀死结核杆菌的抗生素确实存在,只是还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
他没有说出那种抗生素叫做链霉素,只知道名字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印象中,前世的世界是在二战期间发现了链霉素,提取自一种叫链霉菌的微生物
结果又是一个像钨一样,明明听着很耳熟,让人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到头来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获得的存在。
最高等的放线菌,原核生物,以作为多种抗生素的生产菌而出名看似知道得很多,但不知道怎么提取分离,就完全没有意义。
世上的细菌数之不尽,一小片土壤里就可能有十几万种。
找出某种有医用价值的链霉菌就像海底捞针,很可能在季丽安生命耗尽之前都无法做到,但至少有了努力的方向。
获得了新思路的季丽安,就像暂时恢复了生命力。
空无一物的荒野上忽然出现了一条出路,也许根本是一条死路,但一时还望不到头。
望不到头未必是坏事,至少意味着还有希望。
但是,这也不过是看似有希望而已。
抗生素的生产,需要成熟生化工业的支撑。也许青霉素是在偶然中被发现,但如果没有完备的分离提纯工艺,也根本无法应用于治疗。
至于链霉素的发现,则基本已经与偶然无关。它需要一个庞大团队在精心设计下,常年进行系统的筛选。
季丽安一个人这样慢慢找下去,是几乎不可能有结果的。
柯林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一层事实,以求这虚假的希望多少再维持得长久一些。
但是随着时间推进,季丽安一定会察觉到什么。
面对柯林不小心问出的话,她渐渐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就像一时出了神。
“我试过了。抑制剂只对卡氏弧菌有效,对结核杆菌没有任何作用。”
她淡淡地说:
“你看,又猜对了。”
似乎只要猜测是“没用”,就永远是对的。
目前已经可以确定,结核杆菌在土壤溶出液中会异常减少,意味着在土壤中确实含有能灭杀结核杆菌的抗生素。
但是到目前已经筛选了其中的四千两百余种微生物,却没有一种是有效的。
一个切实存在,却无法企及的目标。
只要在测试之前一直猜结果是“没用”的一边,她就轻而易举地猜中了四千两百多次。
恐怕在望不到头的时间内,她还会一直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