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结束后,原本艾蕾娜应该和季丽安一起回公寓,但莱纳斯似乎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她准备留下帮忙。
所以,柯林和季丽安也就先行道别。
在离开莱纳斯的宅邸后,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路途中借着车内昏黄的灯光,季丽安在看那封推荐信,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最后,两人回到了她的公寓楼下。柯林把车停在路边,没有拔出钥匙。季丽安自己下了车,在暗光中摸索着打开公寓楼的门,然后,她回头朝柯林挥了挥手。
柯林也隔着车窗朝她抬手告别。季丽安面色复杂地微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楼梯。
大门关上后,柯林安静地听着引擎在黑夜里的嗡鸣声,久久没有拉下加速杆。
他用双臂砸了一下方向盘,心想自己在冬至之前完成仪式的机会,也许已经变得渺茫。
但在自己和季丽安之间,至少还能有一人达到最初的目标,所以这场合作也并不算失败。
但即使这样安慰着自己,某种躁郁之情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又过了一会,他干脆将引擎熄灭,拔出钥匙,然后靠坐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抱着双臂耸了耸身体。
始终被忽略的疲惫感缓缓涌出。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每天只睡四小时。如此忘我地拼命,真的只是想夺回遗失十年前的记忆吗?
记忆曾被操作,这件事暗示着某种危险。但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危险早已淡去了?
他默默地思索着,忽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在变得空洞起来。
而在他差点睡过去的时候,不知是否是错觉,仿佛有一只手拂过自己的心内海。
他隐约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而就在这时,车窗外传来了细碎的敲击声。
柯林忽然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在责备自己松懈的同时,朝窗外看去。
结果是季丽安,正用在手指轻轻叩击着玻璃。
“怎么了?”
柯林摇下玻璃窗问,同时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在这呆了十多分钟。
折返回来的季丽安,又取出了那封推荐信,并且分别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就像要将这封信撕成两半。
但在她用力之前,柯林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可以不去达纳罗。”季丽安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让艾蕾娜活下来。”
“不,我不是问条件是什么。”柯林不解地说:
“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真的但我不想用这来要挟你。”
你仍应该去达纳罗。这几乎是你唯一的机会。
“好吧,那这就不是交易了。”她坦白说:
“无论你有没有做成这件事,我都会选择留下。”
季丽安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嘴角扬起,脸上浮现了柯林未曾见过的明媚微笑。
也许这才是季丽安曾经的样子,在教会学校中不被认可的天才,又时刻散发着某种致命的魔力。
“大公夫人安内特舒曼埃德蒙德,在不到四年前死于肺结核。”
“从结果来看,达纳罗最好的医生也没能挽回什么。所以,我相信这世上还没有百分百治疗结核病的方法,哪怕在公国圣省也是一样。”
她的手指在逐渐施力,柔韧信纸上被她拉扯出了一丝破口:
“与其希望他们在短短四年内又有什么突破,我不如相信自己的思路,毕竟我相信这些年的努力,绝不是在浪费时间。”
而且跟教团扯上关系之后,很难保证寻找抗生素的做法,不会被认为是异端。
季丽安轻轻一笑说:
“或者他们真的有什么进展,那我也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毕竟,她一直都在盯着神学院那边的研究报告。
柯林不自觉地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季丽安没有任何犹豫地,直接将那信纸撕为碎片。
呲拉,呲拉,她撕得很细致也很干脆,最后,将剩下的一小把碎屑塞到了柯林手中:
“以防万一,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
她微凉的手还盖在柯林手上,两只手掌之间是被撕烂的推荐信:
“千万别误会什么,我绝不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
她低垂着眼眸,轻声说道:
“只是比起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我更愿意相信自己。”
同一时刻,走在旧城阴暗的巷道里,莱昂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莱昂,拿勒集团军曾经的上等兵,也是第一批加入中尉手下的人。
机构曾将运输现金这种重任交付给他。如今,他的身上又多了一项工作,也就是每周去探望一个被收养的孩子。
据说那是“北部组织”某个代理的孩子,父母都死在机构手中,后来被交给一个受伤的同僚抚养。
中尉确实可称为一个伟大的人,他为所有同僚的生活都带来了改变。
如今,莱昂这些最早参与者的日收入,已经达到二十到三十奥里左右,根据工作的危险和核心程度可能有些波动,不过至少都是工薪阶层的十倍以上。
可随着生活变得富裕,他们却开始发现,有些创伤,绝不会被金钱抹平。
不是说所有人,而是指一部分人,比例不小的一部分人,依然没走出拿勒战场的阴霾。
他们一直被什么东西奴役着。即使拿到了钱,也只想尽快挥霍出去,仿佛留着那些钱会伤害自己。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积蓄,或贪图享受。
而是这些人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能得到什么幸福。
出于对中尉的尊敬,他们仍在一丝不苟地履行工作。但私底下。却有人渐渐染上恶习,酗酒,赌博,甚至一些更危险的尝试。金钱,只是让他们开始有能力去发泄疯狂而已。
即使中尉解决了大部分人的生存问题,在一些家庭里,女人和孩子们的哭泣声依然没有变少。
一边思索一边踱步到目的地,莱昂取出钥匙,打开一道房。结果一股浓烈的酒精气息就扑面而来。
单居室,一眼就能看见四处堆放的二十只多酒瓶。
莱昂皱了皱眉头,摘下头上的宽檐矮帽。一边挥手驱散异味,一边朝里面走去。房间内光线昏暗,有男人粗重的呼噜声大作。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蜷曲在房间角落里,似乎也在打盹。和一个单身男人生活,不要指望他会被照顾得多好。
莱昂俯下身子轻轻晃醒了他,小男孩睡眼朦胧地转头,望着来客。
“他没有打我。”
孩子一看到莱昂的脸,就说出了这句话。莱昂点点头,但还是将孩子的衣服掀起来,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口。
没有,孩子确实没有受过虐待。莱昂也莫名松了一口气。他想了一下,伸手帮男孩整理衣物。
能看出来都是他自己动手穿的,布料歪歪扭扭,没法很好御寒。
“下摆最好塞到裤子里。”
毕竟冬天就快来了,莱昂细心地叮嘱他说:
“裤腿放到袜子里,再过一些日子天就冷了”
最后,莱昂按例将一些零钱塞到了孩子的口袋中,他拍了拍孩子的手臂:
“下周我还会过来。”他说:
“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
男孩点头。
莱昂站起来后,扫了一眼同僚的房间。又一次想劝他好好生活,但也知道这只是徒劳,而且,对方似乎睡得很沉,所以作罢。
他重新戴上那只圆顶的深色宽檐帽,最后向那个孩子致意后,离开了房间。
在大门的锁扣合上之时,一直在震响的呼噜声也戛然而止。
那个曾受重伤的老兵,从自己肮脏的床铺上翻身起来,表情惶恐而慌乱。
跟孩子一步步熟悉之后,老兵开始放任他往外面的街上跑,因为他也只是想拿点抚养费,不愿花太多精力照顾对方。
而在昨天夜晚,那个孩子却将一个陌生人带回了他的家里。从那开始,老兵就被控制住,再也没能走出家门。
“就是那个人。”
孩子对着一处异常阴暗的角落说道:
“那个人,一定能接触到海因里希。”
莱昂曾认真审视过这个房间,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随着孩子的话语,那处漆黑的角落里,似乎有影子拂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