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若干次窃听过寒鸦团的低密级情报,但这还是柯林第一次,真正与团成员接触。
也是他在离开拿勒以后,第一次重新见到夜民。
柯林脑中首先闪过的,是达洛佐研究材料中的那一幅幅解剖素描。他心里发寒,忍不住后退一步。
对方背对着窗,却仍能看出她眼眸中的颜色,浓郁得如同最寂静的黑夜。
那的确是前世同族的样貌,但为什么会在这里?柯林的意识一时有些动荡,更多的记忆碎片开始浮现。印象中,自己的身边总是有夜民。
“初次见面。”
对方也长久地凝望柯林,然后才开口说话,生涩走调的安赫语。她半坐在窗台上,弯折着手腕介绍自己:
“南希,如你所见的夜民,团成员。”
与歌蒂这样的秘密警探不同,南希全副武装,并不避讳平民的视线。她紧绷的躯干和腿部安插着不知名的试剂,数种子弹,以及刃具。而这一切都被围拢在皮质斗篷之下,斗篷表面经过处理,即使沾染血污也容易清理。
柯林并不打算自报家门,反而奇怪对方为什么要报上名字。
“你们就是这孩子的父母吗。”南希轻松地半调侃说:
“辛西里父亲,和一个安赫女人。”
和她看到的记录一致。虽然南希知道丽莎真正的父母已经死了。
柯林没做多余的解释,而是直接问:
“你要对那孩子做什么?”
“那孩子?”南希反问,侧头看了一眼阁楼里小小的床铺。
“哦,她叫丽莎,而我要送她离开。”南希说:“送到一个无论对别人还是对她,都更安全的地方。”
“你们很幸运,因为是第九局的人。”南希接着说下去:如果只是普通人,那现在一定已经被抹去记忆了。”
“但就算你们是第九局的贵人,也幸好是在她睡下才回来。就差那么几分钟,不然,恐怕你们也逃不了记忆处理。”
在南希说话的同时,楼下街道也有一辆车开过。微强的灯光从窗口转瞬而逝,隐没了南希脸上的表情,也让柯林短暂地看清了阁楼内的一切。
床铺上一直安静地坐着一个苍白的小女孩。低垂着额头,虚幻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她四周的墙壁上,像是被谁溅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膜?
到现在,它们仍在隐约反射着虹色的光斑。
那些虹斑还在消退中,这也许是因为她的沉睡,或者体内什么东西的沉寂。
那在几分钟前她醒着的时候,这个小阁楼里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梯子下的歌蒂一直没有出声,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时南希从窗台上跃下,她的手指探入斗篷从右腿外侧抹过,取下了预先准备的黄铜注射器。
她径直走向那个女孩。安装针头后,拇指在活塞上稍微用力,几滴药剂从钢制针头中溢出。
柯林正要动,结果听见歌蒂开口阻止说:
“离她远一点。”
这句话不是对南希说的,而是对柯林。停留在梯子下的歌蒂马上补充说:
“团的工作很受尊重。就算第九局的人,一般也不会干预他们的事。”
甚至在特定事件中,他们会完全配合团,比如让自己的职员接受记忆处理。
可能歌蒂听到过类似案例,或者,是直接从上级那里收到了这类要求。
南希附身捏起孩子的手臂将针头刺入静脉,就像将吸管插入奶油,有一次让柯林皱眉。但又似乎有虹光从那一小处针眼破口中流出。等定神再看,却什么都没有。
南希一边缓缓将那些药剂推入孩子的身体,一边解释说:
“没什么,只是一些让她保持安静的镇静剂而已。”
“有两种人最为危险,一是频率未成熟的孩子,二是陷入迷狂疯癫的人。所以对两者的处理方式也相类似。”
这件事极其不寻常,柯林也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干预它。因为自己与它没有利益相关,也不了解任何与之相关的事实。
但他也隐约地察觉到,今晚自己触及到了更深的辛秘。虽然他没想到辛秘会以如此寻常的面目出现,几乎就在每个普通人的身边。
但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人不寒而栗。
无论第九局多么尊重团,柯林却不像歌蒂那样有顾忌。而且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无论表面上多么义正言辞,其实都不过是披着谎言的恶行。
柯林在心里想道:
出于直觉和本能,我还不能放任一个人给孩子注射药剂,甚至不明不白地把人带走,然后保持无动于衷。
哪怕他们素不相识,在刚刚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丽莎。
“告诉我,她会被送去哪里?”
柯林又一次清楚地重复这个问题,这回,他不会允许对方再含糊带过。
收起注射器的南希将目光移回柯林身上。她一直背对着窗口,除了那对颜色浓郁的双眸,看不见脸庞上的其他神情。
“不要总是挑战未知的事。多余正义感和好奇心,其实不会为你带来什么。”
片刻后南希开口说: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忠告。”
柯林。
“或者我们还会有一段时间的交集。”她说:
“如果非这样不可,你当然也可以追问到底,然后收获一个答案。但那个答案未必准确,只会让你停滞不前,甚至成为我们清理的对象。”
南希声音低沉地说道:
“如果只是这样,你又会选择哪边呢?”
是安于无知,还是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就像是安于记忆被封印的现状,还是去迎接另一种无法判断的人生?
这也是柯林一直在面对的问题。是否要去追问,是否要夺回记忆,就像两场没有奖品的豪赌,但是。
“我可以接受自己弱小,堕落,迎来悲惨的失败。但我唯一不可接受的,就是自己安于无知。”柯林说道。
这也是他的一贯做法。
以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才能证明自己依然活着。
哪怕前方可能是死亡,也要清醒地面对。而不是懵懂无知地将一切交给命运。
因为人的唯一尊严,只在于他仍在思考。
南希仿佛叹息般地轻笑一声: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