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就让那座宫殿永远残败下去吧。
因为我再也不会举办什么舞会,也不会举办什么庆典了。
大公忏悔般地低声自语,但此时街头上的气氛无比欢切热烈,所以没有任何人听见他的声音:
……我本来就讨厌礼炮,侏儒,也不喜欢让妓女在家里到处闲逛。从头到尾只是为了合大家的意,所以才搜罗来他们想要的东西……但现在,我承认我错了,我喂养那么多大臣,博士,音乐家,喂养了这满城的人,最后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他们什么都能看透,全是聪明人,结果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所以我再也不会讨谁的欢心,不会再为他们组建议会或者任命法官了,是我想得太好,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去赶他们口中的时髦。醒醒吧,生来就贵为王侯的老兄弟们,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是想得到下等人的爱戴,可他们却只想让你消失啊。
……但归根结底,精明的他们还是弄错了一件事:不是我需要他们,而是他们需要我。我们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只要像几百年前的先祖们那样,找一个会数数的老实人来算账,再找一个识字的乡下人来记下我们说的话就够了,只要有这样两个人,再加上军人和巫师,让家族统治到下一个大年到来也绰绰有余了。所以,不如就让花园宫殿永远残败下去吧,我再也不会喂养什么大臣和议员,街上不要有庆典,宫里也不要再举办吵闹的展会了,挤在城里的人还是少一些吧,我不想管教这么多人。如果不想浪费这片偌大的地皮,大不了放上一些吃草的绵羊,至于那座议会大厦,我看更适合蓄养一些棚里的牲畜……
可怕的思绪在静静流淌,大公也慢慢地从热闹的街头庆典踱步到了花园宫殿前。这里本来是他的家,此刻却站在边缘处打量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和景象,他没有感慨什么,而是像一个记性不好的老人在挑拣着自己的瓶瓶罐罐,每看到一个人,都不得不费心想想该怎么收拾整理它们:这个得扔了,那个可扔可不扔,但还是扔了省心。至于别的,应该是要敲碎再包好扔掉的。
一边盘算,大公一边走进了宫殿的正厅。此时此刻,主教,部长,军人以及商业巨头们的盛宴仍在继续,而且恰巧到了最高潮的时刻,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餐桌上的对手,甚至没有人发现埃德蒙德已经死而复生,而且就站在他们身后。这时,大公看到一个眼熟的女官走到自己身前,向自己微微屈膝行礼。埃德蒙德看着她的面容,想了一会后问道:
“我看你很眼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柏妮丝,大公阁下。”女官垂首谦卑地回答道。
哦,柏妮丝啊……埃德蒙德的脸上流露出略微恍惚的神情,听到这个名字,似乎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一时沉浸到了遥远的回忆之中。如果有巫师在此时开始探查,会发现象限之间的界限不知为何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而女官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同样的对话在这十五年间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了,但这次大公的反应却与过往都不一样。柏妮丝知道,这是因为埃德蒙德就要“醒”来了。
在这十五年来,柏妮丝一直死死地记着自己最重要的使命。不是为窃国集团向世人掩盖发生在宫殿里的惊天阴谋,也不是代离世的大公治理好这个国家。她真正的使命,远远比这一切都更沉重,也更绝望,那就是尽一切可能,不让大公觉察到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真正的大公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只是离开得并不彻底,残留此地的臭虫和傀儡就是他尸体上的余温,是他脊髓中残留的无条件反射。但柏妮丝亲眼目睹过十五年前埃德蒙德身上惊变,知道哪怕只是他尸体上的余温,也足以彻底抹去这座城市乃至半个国家。
而一旦这抹余温发现自己早已死去,它也将从死亡中醒来。
所以在余温消散之前,女官只能尽一切努力去清除宫殿里的臭虫。曾经生机勃勃的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地去捉,就总有一天会捉完,但现实却好像只是在一次次地告诉她……你捉不完的,永远也捉不完。
“我记得最后的时候,我们之间打过一个赌吧。”埃德蒙德向柏妮丝问道。
“是的,大公阁下。”柏妮丝柔声说道,没有再试图掩藏什么。
近十五年来,是她在通过傀儡扮演大公的角色,所以也饱尝埃德蒙德位置上的孤苦,知道他看似拥有一切,实际却一无所有。有时女官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在她没有操纵的时候,大公的尸骸就只会本能反射般地不断重复过往的事情,一开始这只会令她厌烦,但渐渐地也不由得心生怜悯,它的确只是低级的本能,但也因此无比纯粹。女官发现那些残存在大公内心深处,就连死后也要一次次回忆无法忘怀的东西,大多和自己有关。
随着深深的疲惫如潮水日复一日地上涨,柏妮丝也想过不管后果地逃离这里,不是不负责,而是它们本来就不该落在她的肩上。但是在经历了这两天的剧变之后,她的心里也有什么火苗被彻底地熄灭了,她不再想着要保护一切,也不再想着逃离。因为实际上那个被所有人唾弃背叛,被戮尸的人并不是那具傀儡,而是背后扮演着大公的自己。
柏妮丝忽然觉得,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毕竟她其实什么也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不是吗?
“所以那个赌局的结果是什么?”大公问道:“十五年我死后,花园宫殿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柏妮丝牵强地笑着说道:
“和你期盼的完全不一样,因为他们马上封锁了你死亡的消息,本来是为分赃拖延时间。但在发现你连私生子都没有之后,就决定要永远隐瞒你的死亡。他们强迫刚刚失去丈夫的大公夫人,和刚刚失去儿子的你的母亲带着灿烂的微笑公开露面,像平时一样外出度假,来向世人证明你的身体无恙。”
“在之后的十五年里,没有人发现真正的你已经死了,所以也更谈不上为你伤感。实际上我根本没什么演技,一开始用的傀儡也只能用粗糙形容,但是戳穿你已经死了的人,一个都没有。”
“我原本也觉得奇怪,因为就算是一个乞丐死了,被人顶替了,也多少会有人发现端倪吧。明明只要有人认真地看过你的眼睛,用心体会过你的温度,就一定能够戳穿这个拙劣的谎言。但事实证明,一个都没有,大公阁下。”
柏妮丝温柔而怜悯地看着大公的傀儡说道:
“你死了十五年,但发现你已经不是你的人,一个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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