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鸟沉思着打量了池翊音几眼, 颇有些惊奇。
他虽然知道池翊音并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善良,但池翊音的假面堪称完美,如果不是在游戏场这样的极端危险之地深入了解池翊音, 恐怕在现实中, 就算与池翊音做邻居、做“朋友”几十年,都无法看到他真实残酷的这一面。
浴血的绅士, 少了几分优雅,却将暴力美学演绎到了极致。
池翊音垂眸轻笑的时候,才显露出他本来的真实。
——他本就身处最深的黑暗,与死亡同行, 深入生死之地探寻真相, 无人可以动摇他的坚定。
红鸟觉得, 自己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这一刻, 他才真正明白了为何京茶会输给池翊音。
不冤。
任何人输给池翊音,现在的红鸟都觉得是理所当然。
虽然对几乎所有玩家来说,像京茶这样晨星榜有名的觉醒者,都是需要仰望而不可追逐的高度。
但京茶与池翊音相比,却还是稚嫩了些。
即便京茶和红鸟融合为一体, 对上池翊音,也不是百分百拥有胜算。
不够疯,不够聪明,也不够坚定。
池翊音……恐怕他抱着的信念,根本不是打穿游戏场,回到现实。
而是与整个世界最深处的核心真相有关。
那是红鸟曾经有幸听闻, 却无缘得见的深度。
但红鸟相信, 池翊音一定会抵达并且通行。
——不过是刚进入游戏场才三个副本的f级新人, 却已经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做到了这种程度。
池翊音以后会达到什么样的高度, 红鸟只是稍微想象一下,就觉得头皮发麻。
而在红鸟在旁沉思的时候,京茶也已经将池翊音离开时发生的事,说给他听。
所有人中,只有池翊音始终保持着对黎司君的戒备,即便战场混乱也一眼就锁定了黎司君,并且成功在黎司君那里得到了与副本有关的真相。
虽然黎司君透露得并不太多,但已经足够池翊音分析并靠近剧本核心。
至于其他留在屏风后面的人,白蓝和其他玩家一动不动,像是雕像一般,安静等待着烛光音乐会再一次开始,他们将会上台演奏,然后在所有人的祝福下,在烛光的指引中,离开副本,脱下皮囊,走进灵魂的坟墓。
但显然,现在与腐尸打成一团的店长已经顾不上烛光音乐会了,她手起刀落就狠戾将腐尸劈碎,双手持剑英姿飒爽,腥臭的血液在她的裙角开出花。
京茶看得心潮澎湃,甚至跃跃欲试,想要冲出去也与店长打一架试试。
却被红鸟拖了回来。
虽然这些腐尸抛开数量光论实力,根本无法与京茶比拟。但是现在很显然,与腐尸更加形成对抗性不死不休关系的,并不是他们。
而是咖啡馆店长。
既然这样,又何必贸然下场,损耗力量?
最明智的,当然是等双方两败俱伤,然后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楚越离始终安静注视着视野尽头的池翊音,即便战场上尸影晃动,也无法阻挡他看向池翊音的视线。
红鸟和京茶尚不清楚池翊音去做什么的时候,楚越离心中已经了然。
不过,他并没有擅自将池翊音的事情告诉别人的爱好,于是一直沉默不语,静静等待着池翊音回来。
偶尔也有几具腐尸从阴暗角落里无声无息出现,趁所有人不防备时攻击。
那个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活下来
的倒霉蛋吓得嗷嗷惨叫,京茶被吵得耳朵疼,也只好在保护红鸟和楚越离的时候,顺手将那倒霉蛋身后的腐尸拎着扔出去。
倒霉蛋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京茶却只是为了自己耳边恢复清静。
——游戏场中,高级别玩家的举手之劳,就能决定其他人的生死。
公平吗?感恩戴德。
不公平吗?实力为王。
倒霉蛋虽然级别不高,但好在眼力见不错,知道京茶等人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于是道谢后就默默退到一边缩起来,在京茶的保护范围中努力成为空气。
京茶很满意,红鸟也很满意,甚至与那倒霉蛋交谈了几句,三言两语间就从对方口中套出了所有情报,记录在自己的数据库中,作为潜力玩家的资料。
只有楚越离,他像是完全间隔了外界的干扰,只安静做他的“望池石”,直到池翊音回来,才恍然活过来。
“红鸟竟然还阻止我,他真是不了解我。池翊音你看那猫,两米高!谁能拒绝这么大只毛茸茸呢?”
京茶向池翊音抱怨着:“要不是红鸟非说什么渔翁得利,我现在就已经猫猫在手了!”
京茶发顶蹲着的黑兔子:…………
“叽——!”
黑兔子像是报复一样,气呼呼的嚼着京茶的头发向上扯,愤怒于他的变心。
黑兔子:我就不是毛茸茸了吗!我也可以两米高!负心汉,哼!!
“诶?诶诶?头发!兔子你干什么?”
京茶赶紧手忙脚乱的去拽兔子,却没想到更多兔子从自己口袋里跳出来,抱大腿的抱大腿,扯他袖口的不松口。
兔子们眼泪汪汪,哭唧唧的控诉。
兔子:兔兔哪里不比猫可爱!它耳朵有我长吗,尾巴有我短吗!
京茶东倒西歪,头皮扯得发疼,龇牙咧嘴的模样很是滑稽可爱。
楚越离见缝插针,趁机拽走了池翊音。
“先生,你和那位的谈话还顺利吗?”
楚越离微笑着将池翊音从头扫视到脚,当他发现池翊音身上的鲜血不光是来自他人,还有本身的伤口时,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他抿着唇,神情严肃:“你受伤了。”
一直安静得像个透明人的楚越离,现在的表情却冰冷得可怕:“他伤了你——他该死!”
伤了池翊音的……就算是神魔,也不可饶恕!
弑神而已,又如何!
“并没有,伤是我自己搞出来的。”
池翊音并没有太在意,向楚越离晃了晃手掌,道:“一点小伤口,不必担心。”
他白皙漂亮的手掌心被瓷片割得支离破碎,皮肉翻卷混着鲜血,看起来极为狰狞可怖。
池翊音本意是安慰楚越离,却低估了他对自己的关心程度,只让对方越发的面色阴沉。
但当池翊音抬眸看去时,楚越离却瞬间收敛了所有表情,只关切道:“那最起码包扎一下吧,在副本中如果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况且这里还有这么多尸体,万一它们带有尸毒……”
楚越离的话提醒了池翊音。
他厌恶的皱了皱眉,洁癖让他无法忍受被尸体感染这种事,于是就点头同意了楚越离的提议。
咖啡馆里没有医药箱,这种场面混乱的时候更加不可能去翻找或询问。
于是楚越离脱下了自己中间的衣服,这一层不沾里外,相对干净些,然后将布料撕扯成条,当做临时的绷带使用。
楚越离握着池翊音
伸过来的漂亮手掌,低着头小心翼翼从皮肉中挑出细碎瓷片,然后仔细为他包扎。
池翊音不喜欢疼痛,但也并不畏惧受伤,全程连一声痛呼也没有。
他对他自己的关心甚至不如楚越离。
楚越离为他包扎的时候,全程他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战场对面的黎司君身上,密切关注对方的动向。
满屋子的人都将关注点落在了那些腐尸身上,却只有池翊音,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黎司君,连他的表情都不放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黎司君倒是对的。
池翊音对他,确实有远远超出对旁人的关注度,就是放在普通人的情侣之间,也比不上。
只不过,池翊音关注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爱情。
而是在评估黎司君的威胁性和弱点,思考怎样才能从他身上获取有关游戏场的真相,怎样杀了他而没有副作用。
池翊音:当有个人追着你喊“音音”的时候,你也会和我一样想要杀了对方,这一定是常识。
“先生,你可以在系统商店那里兑换刀剑和所有热武器。”
楚越离出声建议道:“你不需要这样伤害自己。”
池翊音却满不在意。
“我并不信任系统,因为我要杀的本就与系统有关,又怎么能够确认系统会站在我这边?”
如果对手是别人还好说。
但是现在,凭借着黎司君对于副本的熟悉程度,池翊音推断,他与系统有着不一般的关系,甚至很可能不是红鸟京茶这样的合作关系,而是系统的“上司”。
否则在二楼时,系统也不会那样想要掩饰地狱的存在,一副工作失误唯恐被人指责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如果他真的使用系统出品的东西,又如何能伤到黎司君?
枪哑火,刀卷刃,伤不到黎司君,再错失良机。
对池翊音来说,得不偿失。
即便系统商店里的东西再强力,对池翊音来说,也不如他随手抄起的一个咖啡杯。
绷带猛地被勒紧。
手掌传来细密的刺痛。
忽然变化的疼痛打破了规律,让已经逐渐习惯并与疼痛共存的池翊音疏忽一痛,额头冒出点点冷汗,皱眉侧身看去。
楚越离恍然回神,歉疚道歉:“抱歉,我力气不小心大了。”
“没关系。”
池翊音看出楚越离刚刚因为自己的话而走神,却并没有追问,只是微微颔首,便在向他道了谢之后拿回自己的手。
刚刚还皮肉翻卷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包扎了起来,虽然简陋,但楚越离已经尽可能做到了最好,在没有专业的绷带和药粉的情况下,依旧将伤口料理得干净。
好在池翊音在握住瓷片的时候也并非鲁莽,而是避开了所有重要血管和手筋,没有让瓷片对自己造成严重的实质性伤害,只付出了最小的代价。因此现在并没有流血过多的情况,不需要担心。
池翊音看了两眼,就重新抬头看向黎司君。
却恰好,刚刚还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的黎司君,也在慢慢坐起身,向池翊音的方向看过来。
池翊音只觉得自己撞进了满池黄金,波光涟涟,惑人心神。
他一愣,随即抿紧了唇瓣向旁边移开了视线,漠然拒绝与黎司君对视。
黎司君挑了挑眉,笑了。
“他倒是在担心我会不会死吗?”
他支着长腿半坐在地面上,神色慵懒而随性,好像他并非坐在战场冰冷而血迹污脏的地面,
而是高居自己的神国,居高临下俯瞰一切。
池翊音亲手送入他胸膛的刀被他握住,缓缓从血肉中抽出来。
随着皮肉翻卷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声音,大量的鲜血涌了出来,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物,和池翊音留在他身上的鲜血混合,让本来考究而价值不菲的外表被血色覆盖,乍一看如同血人。
系统在一旁的虚空中看得胆战心惊,觉得自己项上统头不保,要是黎司君真的准备追究,它也是造成他重伤的原因之一。
无论什么原因,令黎司君受伤就已经是重罪,无论怎样的神罚都是应当。
但显然,黎司君并不认为池翊音刺伤他是坏事。
他将那柄刀握在手中仔细端详,然后缓缓笑了。
原本破开着大洞的胸膛开始缓慢自动的愈合,像是曾经行走大地的传教人所带来的神迹,却远远在那之上。
黎司君没有表现出半点肺部被扎穿的痛苦,即便人类与他有同样的身躯构造,但他并不会像人类那样脆弱。
一点点伤口而已……
黎司君将沾满血迹的刀收好,当他从原地缓缓起身时,除了脚下一滩血泊,他的眉眼看不出任何的痛苦之意,仿佛伤口只是一场梦。
这让远处的池翊音看得皱紧了眉头。
他猜对了。
黎司君,要么根本就不是人,要么就与系统有关,能得到副本或系统的帮助。
否则寻常人,怎么能做得到这一点?
普通人连憋气的几十秒都觉得痛苦无法管控神情,又何况是扎穿了肺部的双重疼痛?
池翊音之所以没有刺向黎司君的心脏,也有这样试探的隐含意味在。
这让他不由得更加怀疑黎司君的身份。
游戏场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被掩藏?就连红鸟都不知道,或者没有到达有资格探索的高度……
池翊音瞥向红鸟,若有所思。
红鸟:“?”
“怎么了?”
红鸟纳闷的看向池翊音刚刚注视着的战场:“难不成池哥你也想要去外面撒欢,还是想要大猫猫?”
因为名字里有鸟而最烦猫·红鸟: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有病?猫有什么可爱的,兔子才可爱好吗?两米长的大猫猫有什么用,当是大号手办搜集吗:)
红鸟腹诽嘀咕着往战场上看,却缓缓睁大了眼,指着战场一时说不出话来。
池翊音眼见不对,立刻转头重新看向战场。
也刚好看到了战场上情形变化的瞬间。
原本温柔如水的长裙女子现在神情凶悍,如同女武神一般大杀四方,所有冲向她或是她身后人偶娃娃的腐尸,全都被她斩落剑下,尸块在地面上堆积了厚厚一层,腐臭血迹冲刷,看不出原本的地面模样。
穹顶之下,神殿上充斥杀戮,毫无怜悯,只剩下对有罪灵魂最深重的痛恨与剿灭。
然而就在这样的血腥场地,却忽然有凛冽的风吹刮而过,吹散了所有浓重血腥味,像是从天上来的风,不带一丝人间的污糟。
风过处,心神清朗。
黎司君站立在原地,半垂着浓密纤长的眼睫看向自己脚边的腐尸,神情漠然,残酷无情。
褪去了最后的怜悯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理智的公事公办。
比如……有罪者,当入地狱,受九层地狱不可挣脱之苦。
直到新的审判与纪元降临,灵魂方可湮灭而安息。
以黎司君所站立之地为中心,他的血液像是在腐蚀着地面,迅速向四周蔓延而去,
原本被尸骸覆盖的地面顷刻间被洗刷一空,连带着神殿地砖一起消失。
剩下的,只有青黑发霉的底色。
原本宏伟壮观的穹顶神殿,现在却像是长久荒芜后的废弃模样,砖瓦雕像上缓缓生出青黑色霉菌,黄金剥落,光芒黯淡。
一瞬息也有一世纪那么久,足够让一切荣耀被遗忘,只剩下斑驳遗迹。
“这是……什么?”京茶发觉不对看过来,却哑然失声。
池翊音眉头狠狠一皱,意识到这是黎司君造成的。
黎司君一手打造了这里,让灵魂有可以安息之所。他给出去的“善良”,自然能够收回来。
就像现在。
既然那些灵魂不满于在这里安眠,那它们就不会再拥有任何机会继续存在于这里。
连带着整个咖啡馆,都在黎司君的冷酷之下被收回。
先是曾经赠予的时间,然后是那些灵魂侥幸拥有过的美好,紧接着就是咖啡馆本身……
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腐朽老旧,青苔覆盖了穹顶与地面,只剩下锈迹斑斑的狼藉。
池翊音最先发现了战场上的变化,他迅速将笔记本握在手中,书脊落在受伤的手掌心中,缠着绷带的手捧着的书页哗啦啦翻开,落在了之前他书写过的文字上。
然后,他垂下眼眸,视线落在眼前的文字上。
他写的是共性。
却又何尝不是所有将灵魂留在咖啡馆内的人们。
想要将非人之物写进书中为自己所用,最重要的是需要主体,否则就会像绑住空气的绳子,没有木偶,就无法被操纵。
但这一次,却并不一样。
池翊音相当于将所有的灵魂都写进了自己的书中,那些留在咖啡馆的灵魂,都曾经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即便表现出来的外在千变万化,但最根本的底层逻辑却是相通的。
那就是——软弱。
抓住了核心,就相当于抓住了那些灵魂本身。
现在对于池翊音来说,不论从地狱中冲出来的灵魂是怎样庞大的数量,他都可以使用共性操纵它们。
生或死,留在这里等待杀戮,或是离开。
池翊音迅速让自己进入平静的状态,他深呼吸几口气,心跳趋于平稳的同时,耳边也只剩下风声,再无喧嚣。
他手捧书籍,像是握紧神谕,平静的迈开一双长腿,跨过屏风走进战场,出现在穹顶之下。
地面上迅速蔓延的老化与青苔都没有触碰他,凡是他走过之地,金光粼粼,像是时光再一次显露神迹,在丑陋真实的废墟之上,重建新的国。
池翊音安静的行走,没有任何腐尸胆敢触碰阻拦他。
它们畏惧的看向池翊音手中的书,目露惊恐,像是一直以来拼命掩藏的真相被其他人发觉,最无法示人的丑陋被曝光于太阳之下。
腐尸发出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恐嘶吼,连滚带爬的远离池翊音。
很快,在混乱的战场上被清空出一条笔直的通路,凡是池翊音走过之处,皆是一片空荡的璀璨金光。
如摩西分海。
黎司君没想到池翊音还会回来,不由得惊讶的看向他。
在看见他手中摊开的书时,黎司君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渐渐幽深。
他读过池翊音写就的这本书,知道它写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
那写的并不只是一片大雾和被困在咖啡馆中众人百态。
书中写的,是最基本的人性。
软弱。
也是
【娃娃咖啡馆】的副本存在核心。
就在他想要毁掉整个副本的时候,手握着副本核心的池翊音却出现……池翊音,想要阻止副本的死亡吗。
黎司君单手插兜站在原地,脚下蔓延的趋势却并没有停止。
穹顶神殿依旧在迅速老化,甚至砖石松动脱落,像年久失修一般,很快就会变成一座坍塌的废墟。
但就在这样的毁灭之下,却有一股全新的力量在支撑着神殿。
剥落所有虚假的美丽,露出丑陋却真实的内里。
然后,再在真实之上,重新建造起新的神殿。
池翊音从容行走,湛蓝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动,低声吟诵着自己曾亲手写下的文字。
力量如水波荡漾,一圈圈向四周荡开。
腐尸在触及那力量的瞬间,便像是被龙卷风摧毁的干尸一般,连挣扎也没有便散落成了一把齑粉,簌簌落下。
战场的异变引起了女武神一般的店长侧目。
惊愕之余,她很快意识到,恐怕黎司君对这里已经彻底失望,因此想要毁掉这个灵魂安息之所。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神的怜悯,并非路边随处可见不值钱的石子,俯身便可以拾得。
那是曾经多少纯净灵魂昼夜不休的祈祷和悲泣,才换来的珍贵之物。
一次便已经是艰难。
更何况,毁掉这份恩赐的安宁的,正是被怜悯的灵魂本身。
店长想要守着那些脆弱不可抗争命运的灵魂,让他们灵魂最后的安息之所得以存续。
但她更加清楚,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徒劳。
可是……
店长惊愕的停下手中动作,转身看向池翊音,视线追随他而去。
这个因为神一时的好奇而得到了资格的幸存者,竟然在试图重新撑起副本。
身为守墓人,店长能够感觉得到,无数灵魂在从咖啡馆中消亡。
那并非是因为黎司君的力量,而是来源于池翊音的善意和冷酷。
软弱的灵魂继续陷入漫长的安眠,于美梦之中露出微笑。
而曾经后悔做出决定的灵魂,它们被困在早已经**的尸体之中,却在池翊音那奇特的力量之下,无法再伤及任何灵魂,而是跟随着力量的指引,在离开咖啡馆,走进曾经被它们抛弃的现实。
然而,长久没有走路之人,如何能抗下漫长旅途?
那些灵魂曾经畏惧于真实生活的苦痛,躲进坟墓不问世事,它们早就失去了对抗生活的勇气,被纯净的美好毁掉了一切忍耐力。
只要现实稍有瑕疵,它们就无法忍受,觉得污脏而煎熬。
它们不再习惯于为生活而奔波,不能承受被烦恼缠身不得不咬牙强撑的痛苦。
池翊音给了它们再次为人,离开咖啡馆的机会。
但是当那些灵魂走出咖啡馆的瞬间,却在迎面扑来的压力再一次的后悔,怀念起了梦境的美好,想要退缩回来。
可,有些门,你只有一次通行的机会。
只要离开,任由你如何哭喊,神都绝不会再次心软。
那些后悔的灵魂因此被两股不同的力量夹击,于力量的波动之下,瞬间蒸发化为齑粉。
店长想通这一切的那一瞬间,慢慢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池翊音。
她万万没有想到,池翊音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样的行事……冷酷又温情,严苛却公正。
又与神何异?
店长不由得重新想起黎司君在对她说起池翊音时的神情。
那时她只以为,是因为黎司君少有对人类的关注,所以在发现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灵魂时,喜悦冲昏了理智,才让黎司君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店长从未否认过池翊音是璀璨而难得的灵魂,但如果说他将要杀死黎司君,如预言中一般,那店长并不相信。
可现在,她相信了。
如果,如果是这样的理智而公正……
店长心神剧烈动摇。
黎司君却在最初的惊讶后,就立刻意识到了池翊音所想。
他眼眸中沁染笑意,并不意外池翊音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池翊音从他这里得知了他心中所想,也很清楚为何他会选择毁灭此处。
但池翊音,从来不是将其他人的思想奉为圭臬的性格。
他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与清晰的思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当向什么方向行走。
黎司君的决定在他看来,并不与他的想法完全相符。
寻常人或许会大声哭嚎哀求,以求谁来发发善心帮助他们。又或者会选择喃喃抱怨,或是沉默旁观原地等待。
他们被动的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其他人手中,依靠其他人的善良和心软来赌活下去的可能。
但那绝不会是池翊音。
他不喜欢的,他必要改变。他厌恶的,自当毁灭。
而那些灵魂……
池翊音用自己的力量,给他们第二次选择。
却也冷酷的让他们看清真相。
黎司君给了他们选择死亡的自由,可一部分灵魂选择却后悔。
那池翊音就在他们死亡后,给予他们第二次机会。
——选择他们自己的命运,是否回到人间。
可是现在,很显然,那些被池翊音送出咖啡馆的灵魂,无一例外全部死亡。
它们再次直面真实的人间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生活的重压。曾经懦弱做出过的决定像是磨不掉的印记,牢牢刻在它们灵魂上,让它们以为自己还可以选择逃避。
吃过人的猛兽不会忘记鲜血的滋味,逃避过的灵魂依旧不会有勇气。
池翊音将真实血淋淋的扒开给它们看,逼迫它们在第二次彻底死亡的关头,不得不直面真实的自我。
在咖啡馆漫长而安宁的沉睡中,现实依旧离灵魂太久。
它们只能接触到自己的美梦,却与现实渐行渐远。
在回忆中,现实被一遍遍美化,所有的痛苦被下意识遗忘,最终呈现在它们眼前的,是远比美梦更加美好的“现实”,令它们向往并且悔恨曾经的决定。
池翊音却远比黎司君更加冷酷。
他连一个欺瞒的美梦都不肯施舍给那些灵魂,理智而冷漠的将它们丢进现实,然后在它们死亡的最后一刻,让它们意识到,刚刚被它们自己丢弃的,是怎样善意的恩赐。
遗忘和死亡都是神的怜悯,让饱受痛苦折磨的灵魂可以进入宁静的长眠。
但池翊音不是神。
他对自己尚且高标准的严苛,最厌恶愚昧之人,又怎会容忍那些灵魂的软弱?
黎司君想要摧毁整个灵魂的坟墓,不再降恩于此。
池翊音却要灵魂眼睁睁看着它们自己摧毁自己,愚昧到分不清善恶好坏的灵魂,没有资格得到安眠。
轰然作响的战场上,只有池翊音步伐平稳从容,缓慢穿行过穹顶之下,漠然无视了店长与她擦肩而过,然后缓步走向黎司君。
在池翊音身周,尸骸源源不断的冒出又迅速消亡,一张张面孔上布满了哀求与挣扎,想要向他求饶。
可它们连池翊音的衣衫一角也碰不到。
无法通过第二次审判的愚昧灵魂,没有靠近他的资格。
风吹起池翊音银灰色的发丝,沾染了鲜血的衬衫在他身后吹鼓飘扬,猎猎作响。
而他站在黎司君不远处,停住了脚步。
“你在屠戮那些灵魂吗?”
黎司君唇边带笑,轻声问道:“你认为,它们没有继续留存下去的必要?”
“不。”
池翊音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他缓缓从书页中抬起眼眸,直视着黎司君平静道:“我是在给予后来者怜悯。”
黎司君瞬间明白了池翊音的意思,他惊讶的看向池翊音,没想到他会将怜悯隐藏得如此深刻。
没错,只要池翊音重新审判,筛选出那些失去继续留在这里的资格的灵魂,其余并未从美梦中苏醒、后悔选择的灵魂,就可以继续在坟墓中安息。
如果池翊音做到这一点,将地狱的动乱重新平息,那黎司君也就失去了毁掉这里的理由。
正如黎司君所说,他亲手建造起这里的意义,并不是为了毁了它。
而只要死亡的圣殿存在一刻,有新的生命进入这里,他们就能如前人一样,得到神的怜悯,选择自己的死亡。
只要副本还在,守墓人还在,那些脆弱的灵魂,就一直会有第二次归处。
这是,池翊音对于另外那些灵魂隐不可查的怜悯。
池翊音注意到了黎司君看着自己的眼神,挑了挑眉,轻笑着反问:“怎么,我不像是做出这种事的人吗?”
“我可是很善良的。”
他向黎司君眨了眨眼眸,刚刚神像一般的冷酷顿时鲜活了起来。
黎司君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一人脚下青苔霉菌斑斑,荒芜苍凉满地尸骸血肉。一人身边遍布黄金,华美神殿在他身后逐渐成型。
一明一暗,荒凉与繁盛。
他们二人,分割开了两个世界。
在他们二人之外,尸块血肉迸溅,漫天血色纷纷坠落,但一切死亡与喧嚣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眼中,只剩下彼此。
只不过,黎司君在惊叹于池翊音未曾雕琢却天然的神性,惊讶之余,不胜欣喜。
那是孑孓独行过漫长时光后,第一次看到同类人的喜悦。
而池翊音……
他像旁观者一般,冷漠扫视黎司君,将他所有神情尽收眼底,理智分析着有关于他的一切情绪,尽力探知黎司君背后的真相。
不过,两人不同的思绪并不影响他们彼此的交流。
仿佛他们此时所置身的并不是血腥腐臭的坟墓,而是开满繁花的花园。
池翊音低诵的也并非足够冷酷无情的字句,审判灵魂。
而是缱绻低吟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描绘尽爱情,令黎司君沉醉其中,金棕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你的长夏永不会凋落……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黎司君失神般低声轻喃,磁性沙哑的声音充满蛊惑性的意味,勾得人心神动荡,只想靠近些,更靠近些,专注聆听他的话语。
但他并不想将花束献给任何人,只想将所有专注的目光为池翊音奉上。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黎司君不自觉上前一步,主动靠近向池翊音。
他轻轻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隔空描绘着池翊音的眉眼,像是神将膏脂涂抹于国王的额头,赐他予大地上永恒的君权。
“……神予你的诗将长存,并赐给你生命。”
这是足以令任何信徒与神职疯狂的恩赐,池翊音却神情冷漠,不为所动。
他漠然看着黎司君逐渐靠近他,黄金的光辉向黎司君身后的破败景象蔓延,顷刻间便将一切斑驳青苔吞噬。
荒芜的草丛成为繁花的庭院,倒塌的房屋重建成高耸入云的神殿。
——于废墟之上,他的新国拔地而起。
旧的时代已经远去,新的纪元将会降临。
穹顶之上,无面的神像被无形的刻刀雕刻面容,眉眼逐渐在纯白无垢的神像上浮现,神殿新的主权将要被宣告。
然而就在这时,池翊音掀了掀眼睫,手中书籍“啪!”的一声合上。
刹那间,被成功写进书中的共性所带来的效果,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瞬间,黄金的神殿成为水池的幻影,就摇晃着破碎。
所有的灵魂都在共性之下接受审判,腐尸消弭于风沙之中。
刚刚还喧嚣的战场,却随着池翊音的收敛而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腐尸好像不过是他们所有人的一场错觉,现在梦醒了,也就回到了现实。
没有华美的神殿,更没有荒芜的废墟,更加没有后悔而恼羞成怒的腐尸。
只有黑猫懒洋洋的蹲在钢琴上甩着尾巴,咖啡馆里飘荡着轻柔的音乐与浓郁的咖啡香气,昏黄柔和的灯光下,静谧而温馨。
人偶娃娃还摆放在繁花之中,只是细看之下,娃娃不再微笑,向下撇去的嘴角似乎是在哭。而曾摆放在咖啡馆中的人偶娃娃,不少已经失踪,只余寥寥。
所有玩家都重新回到了咖啡馆里。
他们站在空地上,彼此相望,面面相觑。
京茶第一个回神,迅速回身往二楼看去,却眼睁睁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在自己面前化为灰烬。再一低头,连身后那几个已经死亡的玩家都消失不见。
只有他熟悉的红鸟和楚越离,以及挤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倒霉玩家。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远处池翊音和黎司君的衣衫上尚带着血迹。
店长愣了愣,下意识低头向自己手中看去,却见两柄长剑还握在她手里。
……她依旧是灵魂的守墓人。
黎司君,并没有毁掉这个副本,而是顺应池翊音的意愿,将咖啡馆留了下来。
店长抬头,神情复杂的看向池翊音和黎司君。
她终于意识到,与神有关的一切……除池翊音之外,皆无法探测或改变。
无形的屏障一直存在,只是黎司君笑意的外表掩盖了残酷的本色,让她误以为那是一位温和可以劝导的性格。
事实上,除了池翊音,没有人能改变黎司君。
店长看向池翊音,眼神从最开始见到池翊音的无视,到现在的敬畏。
她深深躬下身,向黎司君——更是池翊音的方向,心悦诚服的敬重行礼,感激他们留下了这个灵魂的安眠之所。
池翊音掀了掀眼睫,视线漠然从店长身上划过,然后重新落在黎司君身上。
对方一直态度自然的向前移动,现在已经与他不过咫尺之遥,只要伸手就会碰到彼此。
“看来
你的伤已经好了。”
池翊音的目光落在他破烂衣衫下结实光滑的胸膛,那里连一丝伤疤都没有留下。
“怎么,你是觉得上次不够狠,所以现在在向我挑衅来了?”
池翊音挑了挑眉,礼貌问道:“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这样热心善良的人自然愿意帮你一把,送你去死。”
黎司君却轻笑出声,缓缓张开线条漂亮的结实臂膀,像是准备将池翊音拥入怀中。
——或是,等待着尖刀抵住他的胸口。
“这里曾因一闪念的善意而建立,又因灵魂的劣性而被摧毁。但它如今留存,却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无关乎灵魂与世界,只与你有关,音音。”
黎司君轻轻垂下头,专注看着池翊音,一字一句的道:“是你赋予了它新的意义,所以,它是你的了。”
店长与虚空中的系统闻言,瞬间大惊失色。
池翊音却优雅翻了个白眼:“不要,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