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平安的时候,人们会关注什么?
漂亮的裙子,昂贵的珠宝,成功的事业与庞大的家族,有关于荣耀与声名的所有美丽之物。
但当危机来临,以往被贵妇人们喜爱的珠宝坠落在地无人拾取,只有四散逃跑的惊慌,鞋跟踩碎了漂亮的蛋糕,污泥混合污脏。
刚刚才趾高气昂的贵族们,现在却只能在卫兵的护送下狼狈窜逃。
可即便如此,人们的愤怒依旧像洪水一般淹没了他们。
他们怒吼着,嘶吼自己长久以来的冤屈和悲愤,成百上千年堆积的血与泪,最终都化作了声声诘问。
为自己的苦难,为亲人挚友的死亡。
治安官们和卫兵们试图大声喝退冲上来的人们,恐吓他们要把他们扔进高塔监狱。
但是人们气势汹汹,豁出去了死亡和伤害,冲向权贵们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
从树林里,建筑里,街巷缝隙里,河岸下……
到处都是愤怒的人们。
长久以来堆积的愤怒,终于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如火山喷发。
势不可挡。
于是华美丰盛的筵席变成了满地狼藉的笑话,怯懦的逃跑和英勇的冲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一幕荒诞剧。
令站在旁边的池翊音微笑了起来。
“只有表面的可怕,其实不过是一群聚集在一处狂吠的狗,以为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就可以让错误的成为真实的,甚至要求所有人都臣服于他们自己的规则。”
池翊音轻轻嗤笑了一声,看向不远处城主的眼神很冷。
卫兵们如众星拱月一般围绕在城主周围,将他保护得密不透风,任由那些愤怒的民众如何想要靠近,都被卫兵们赶了出来,更有很多人被推倒在地,在棍棒下痛呼连连。
而城主大声怒喝,指挥着卫兵和治安官们。
可他保护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万国水晶宫所有者的贵族,商场老板的富商,工厂厂主的贵族……
无一不是能够为他带来金钱和利益的人物。
至于所有人传言中最被城主宠爱,无论要什么都会拥有,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城主女儿……
没有人在乎她。
集会上与她亲切交谈的权贵们,拉着她的手说着喜爱的贵妇人们,号称与她关系亲密的贵族小姐……他们在忙着逃跑,唯恐“刁民”们的棍棒冲撞大搜自己。
而宣称最宠爱她的城主,眼睛里却只看得到能够带来的利益和金钱,丝毫不在乎这个女儿的安危。
女仆们慌忙躲避,仆从们自行逃跑。
没有人有时间去顾得上伊莎莉雅,所有人都在自保,或者保护自己的财富和权势。
她站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像是一抹迷茫游荡的幽灵,茫然不知所措,被东西奔跑的人撞得趔趄站不稳。
还是骷髅兔子歪头想了想,在扶好楚越离之后,又用爪子尖尖小心翼翼的拎起了伊莎莉雅。
她本来想要回头道谢,却在看清骷髅兔子的狰狞模样后,被吓得惊呼一声,瞪大了漂亮的眼睛。
池翊音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在望过来的时候皱了皱眉,却不动声色摆手制止了京茶,没有让他走过来处理,而是自己站在一旁,注视着伊莎莉雅的动向。
而骷髅兔子连忙后退,它高大的身躯佝偻成一团,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拥有力量,却像是害怕弄坏了漂亮的花瓣那样小心,甚至在发现自己吓到了对方时,还试图把自己藏起来,手足无措的揣着爪爪。
池翊音挑了挑眉,被骷髅兔子逗笑了。
这时,伊莎莉雅也在最初的惊吓后,慢慢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行为,似乎伤害到了眼前的怪物。
她抿了抿唇,又些不好意思的甚至羞红了脸,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
然后,她摘下自己漂亮长卷发上的钻石发卡,双手捧着,尽量举高到骷髅兔子的眼前,像是在向它送上歉意的花束那样。
“那个……”
伊莎莉雅道歉道:“谢谢你救了我,然后,抱歉,我刚刚只是,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并不是觉得你怎样。”
骷髅兔子低垂下暴露在外的脊椎,歪了歪头,用那双赤红的眼珠看着伊莎莉雅半晌,然后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操控着自己的爪尖,从伊莎莉雅纤细的手掌中掂起那漂亮的发卡。
伊莎莉雅笑了。
池翊音却有些讶然,甚至回身思考着看向京茶,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一面。
毕竟兔子们来源于京茶,而觉醒者的力量反映着他们的内心,也就是说,兔子们会做什么,完全取决于京茶在想什么。
而这只骷髅巨兔……
池翊音看向京茶的时候,恰好京茶也从战斗中抽身向后望来,同样看到了骷髅兔子的行为。
池翊音做出口型,指了指骷髅兔子无声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京茶,你竟然如此少女心吗?
京茶:???
我怀疑你在侮辱我,但我没有证据!
他诧异的转头看向旁边的红鸟,惊得甚至破了音:“怎么回事,那兔崽子是坏掉了吗?为什么它会做出这种举动——它是在栽赃我吗?这可不不是我会做的事情!”
“绝不会!”
钢铁兔子·京茶:我才不会做这种软弱的举动!有本事我们可以单挑!
红鸟:“……你的力量,你的兔子,结果你问我?小祖宗,你怎么想的,没有大脑也就算了,怎么四肢都管不了?”
京茶:“…………”
他勃然大怒,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而更加干劲十足,在已经化为战场的华美聚会上左冲右突,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就将整个战场的局势扭转了过来,让优势彻底倒向他们这一方。
而莫名其妙被糊了一脸的治安官们:“???”
从哪来的疯子!
“伊莎莉雅……在最初的语言中,伊莎代表着未来,莉雅是花的名字。”
黎司君低声道:“看来这位城主,想要祝福这个灵魂拥有花一般的未来。”
池翊音却冷哼了一声,不以为意:“他到底是要让自己的女儿有美好的未来,还是让汤珈城拥有这样的未来?”
他眯了眯眼,将城主在混乱中的所有行为都看在眼里。
“这位爱女如命的城主大人,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伊莎莉雅正处在危机之中。”
如果刚刚不是骷髅巨兔忽然帮了伊莎莉雅一把,她会被奔跑逃亡的人撞倒在地。
在混乱中摔倒,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所有人都只顾着自保,其他人并不会介意自己踩着别人的身体过去。一旦在这种地方摔倒,受伤都是轻松的课题,最恐怖的,是死亡。
这位从来在温室中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却在真正的危机中,险些丧命。
可城主却全然不知。
他甚至连一个寻找自己女儿的眼神都没有,反而直到现在,依旧在怒吼着让卫兵去寻找城中的权贵们。
池翊音眼眸中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心中重新开始评估这位城主女儿的价值和作用。
或许是他先入为主,在听到治安官们的谈论,以及小巷中忽然出现的摆满了奇珍异宝的城主女儿的藏宝室,就和所有城里的npc们一样,认为城主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而她也会是一个最合适的切入点,以便于接近权贵们。
但现在,池翊音却不这样认为了。
“黎司君,虽然我们只是刚刚成为搭档,但如果我消失在副本中。”
池翊音抬眸看向黎司君,问道:“你会去找我吗?”
黎司君欣然点头:“当然。”
“或者换个说法,如果你因为某个副本而消失。”
他漫不经心道:“那这个副本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但后半段,池翊音并没有兴趣去听,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就转过头,重新看向伊莎莉雅。
少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也对周围的危险没有清晰的认知,依旧在仰着头,礼貌而认真的在与骷髅巨兔说话,表达自己的感谢与歉意。
她还邀请骷髅巨兔去自己家坐坐,说想要与它成为朋友。
骷髅兔子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甚至有几分诡异的可爱感。
可池翊音却只有叹息。
连黎司君这样刚刚才成为搭档的人,都会去寻找相对来说重要的存在,可伊莎莉雅……
池翊音已经意识到,所谓的宠爱,不过是一场骗局。
目的,自然是塑造城主自己的形象。
——有什么比慈爱父亲的形象,更能令城主提升对外声名的呢?
而所有人提起汤珈城,都会说起那位美好善良的城主女儿,将这里认为是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美好城池。
为什么?
噢,因为伊莎莉雅这位成长在汤珈城内的少女,就是如此美好啊。
多可笑啊……而伊莎莉雅,她却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
池翊音嘲讽般轻轻摇头。
而楚越离也在看出池翊音对于伊莎莉雅的关注之后,上前说出了自己对这位城主女儿的观察,以及得出的结论。
他在叙述的时候,时不时还会横向旁边一眼,看着黎司君的眼神中满是敌意和胜负欲。
黎司君本来并没有将楚越离放在眼里,但楚越离一再的“挑衅”,让他明白了楚越离到底在做什么。
——他最初就厌恶甚至担心的事情,真的成真了。
楚越离对于他的音音……啧。
黎司君生生气笑了。
如果不是池翊音就在旁边,他甚至会用一些超出寻常玩家应有的方式,来让楚越离主动放弃。
【神明黎司君,您的力量处于波动活跃状态。请为游戏场和标记者池翊音着想。】
应急管理系统适时提醒。
黎司君看了眼正在关注伊莎莉雅的池翊音,哼笑了一声,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看向楚越离的眼神,却冰冷而危险,有如实质的刀锋。
楚越离不轻不重的微笑,同样对黎司君充满敌意。
却并没有半点退缩——倒不如说,黎司君的出现和靠近,反而激起了他对池翊音更加狂热的信仰。
信徒怎能容忍自己的神明被掠夺!
绝不,绝不会让这种家伙抢走池先生。
楚越离向黎司君咧开了嘴,笑得阴冷而恐怖。
在池翊音并不关心的角度里,两人的气势相撞,一触即发的紧张。
不远处注意到这一点的红鸟:“…………?”
他摸了摸下巴,看着楚越离沉吟。
“这好家伙,是真有勇气啊。”
他感慨道:“不愧是觉醒者中第一次出现的称号。倒吊人……啧啧啧,这小子,要不是遇到池哥,或许也有另外一番作为啊。”
京茶:“?”
“红鸟你嘟囔什么呢?快过来!”
他暴躁的踢了一脚旁边的治安官,在对方的哀嚎声中,向红鸟伸出了手:“怎么,你想要再回一次高塔监狱?”
红鸟连忙回神跑过来,却在看到京茶脚下那杀猪一样嚎叫的治安官时,立刻瞪大了眼睛,指着那治安官说不出话。
“这,这张脸我见过!”
“嗯。”
京茶一把扛起红鸟,像扛一袋米那样把他扔在肩上,然后敏捷的踩着地面上来回翻滚哀嚎的治安官和卫兵们,轻轻松松就超越了战场,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被围攻的酒馆大汉那里。
左一拳,右一拳,立刻清扫出一整片空地。
“我知道啊。”
京茶漫不经心的左右扭了扭脖子,在结束了又一场战斗之后,才有了可以喘息的时间,并且继续回答了红鸟之前的问题。
“这臭傻刚刚向别人炫耀来着,提到了他把你送进了高塔监狱。”
京茶嗤笑:“当然是知道,所以才没有放过他。”
红鸟:“呜呜呜!祖宗!真不白养活你这个没脑子的小祖宗啊呜呜!”
京茶:“你是在骂我吧?是吧是吧?恩将仇报!!”
战斗交给京茶红鸟这对搭档,池翊音很放心,这也让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其他重要的事情。
比如说,了解有关于城主的一切。
副本的地点在汤珈城,而从系统的称谓以及好感度的方向来看,副本中对于城池最重要的不是人,反倒是权贵。
至于权贵中最顶尖的,自然是掌控一切的城主。
光看着城主在战场上的表现就知道,他绝不是被权贵们愚弄,被架空了权柄的空壳。
而是一位真真正正,对城市有着超强掌控力的城主。
池翊音猜测,自己想要的任何答案,都可以从城主那里获得。
既然如此,那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如何撬开城主的嘴。
对于这一方面,池翊音做的一向得心应手。
就像他之前用黎司君反向威胁系统一样。
想要让人说出最不想要示人的秘密,自然只有一种方法。
让那人明白,如果他不开口,只会失去更多。
那城主呢?
池翊音的目的是将汤珈城挽救于危难之中,让它免于毁灭,不让那场黎明时的火焰和倾覆真的到来。
可这对于城主来说,似乎,是同样的利益取向。
换句话说,他们站在方向的同一边,都不希望汤珈城毁灭。
既然这样,那用什么威胁城主才好?
池翊音看着城主沉吟。
他依旧是那身繁复华丽的贵族服饰,俊容上一片温和笑意。可任是谁都想不到,在这样的外表之下,他看着城主想的却是怎么扳倒对方。
而楚越离的消息,更进一步验证了池翊音的猜想。
“你是说,城主的庄园?”
池翊音有些惊讶的看向楚越离,在得到他承认的点头之后,重新看向伊莎莉雅的眸光幽深。
这位城主女儿,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她天真,善良,不了解温室之外的残酷世界,无法理解为什么饿肚子的人们不吃肉排,没有钱的人为什么不向父亲开口,生病的人为什么不让家庭医生来治病。
她优渥的生活如此理所当然,以致于她对于世界的理解,就是她自己。
在她看来,所有人都和她过着一样的生活,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苦难,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扔给爸爸解决。
就好像世界本应该如此美好。
可另一方面,这位名字意思为“花朵般的未来”的少女伊莎莉雅,却有着近乎天真的残忍。
她会因为喜欢楚越离的眼睛就想要挖掉做收藏,会因为玫瑰园的花朵不够红而让仆从将尸体埋进土地,她任性得如此理所当然,好像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不是生命。
天真而恶意。
矛盾的两面,同时呈现在伊莎莉雅的身上。
池翊音对于这样性格的形成,只剩下一种推测。
——伊莎莉雅是一面“镜子”。
她所反射的,是来自于城主的真实和虚伪。
真实的利益和残酷,以及虚伪的善良温和。
接触不到外人的伊莎莉雅,被城主一手教导长大,她是镜子里另外一个城主。
池翊音沉吟,看向伊莎莉雅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他最开始扰乱这场集会的目的之一,就是伊莎莉雅。
在河的另一边,池翊音就已经看到了包括楚越离在内的这场集会。
所以,当他在黎司君的询问下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决定改变这个世界之后,就立刻做出了决断。
——暂时退回到酒馆,重新寻找汉克大叔和维克托那些人,在阻止另外一场副本失败的可能性之外,也劝说酒馆众人。
而在池翊音做出决定之后,与他有着另一重链接的马玉泽等人,他们被赋予的力量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池翊音所觉醒的,是书写和记录的力量,他可以通过对世界和人的准确分析,而将非人之物写进自己笔下。
可当黎司君询问过后,池翊音却忽然恍然——那不是书写的力量。
那是……创造。
创造一个世界,为书中的马玉泽和池晚晚等所有人,重新选择另外一种人生,另外一个结局。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都是这样的事情。
既然他能够创造,那……他为什么不能改变,将所有“神”和世界的规则,改写成自己的规则。
当池翊音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他的力量立刻发生了变化。
就像人无法获得自己认知之外的知识那样。
如果人不清楚自己所拥有的是怎样的力量,那他就无法获得这份力量。直到,他下定决心,让自己的力量被发挥出最大化的作用。
于是一切随之改变。
池翊音所拥有的力量不再仅限于书写,或者说创造。
他还可以改变——这样的特质就体现在马玉泽等人的身上。
原本无论是池晚晚还是马玉泽,她们的力量都无法应对石像鬼,更别提那空间与时间压缩的小巷。
但是在池翊音发生了变化之后,她们忽然可以触碰并伤害那些石像鬼,甚至可以不用借助于林云雨,就能撕开小巷离开。
当池翊音觉醒,一切世界都在他眼前变得不同起来,清晰而辽阔。
于是力量的限制荡然无存。
在马玉泽的力量影响之下,那些石像鬼从活着的怪物变成了水泥雕塑,被定格在狰狞一面。
然后,水泥雕塑缓缓融化。
像是一具藏匿着尸体的石膏像。
当外壳被打碎,一直被隐藏在石膏像之中的尸体,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那一具具摔倒在地的……正是那些年轻时就死亡的女工们。
却又不仅于此。
除了女工们,还有更多的工人,车夫,寻常的市民,生活在底层的人们……
他们或许只是因为恰好住在河的旁边,就被“恶魔上身”,成了那副狰狞可怖的模样。
皮肤赤红,五官扭曲歪斜,面部狰狞紧皱,枯瘦到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臂鸡爪一样缩在身前。
任谁看,都会对这样的形象产生不适。
但在池翊音最初做出的分析之下,其他人却知道,这些死去的人们并不是因为恶魔,而仅仅是因为污染。
是权贵们夺走了他们生存下去的权利,还连他们死后的名声都要夺走。
被掠夺到什么都不曾剩下的人们。
池翊音垂眸叹息,随即就让京茶的兔子们带上了这些尸体,一起去见酒馆中的人们。
因为已经决心与汤珈城撕破脸,所以池翊音不再有所考量和计划,而是直接让京茶帮助酒馆,击退了那些围在酒馆外的治安官们。
然后当着酒馆众人的面,将哀嚎求饶的治安官们,一个个扔进湍急的河水中。
这样的举动赢得了酒馆中人的掌声,也让他们更加认同池翊音等人。
有了信任的基础之后,池翊音就将自己的来意表明。
聚集在酒馆里的,多是失去过重要家人朋友们的人,当他们看到池翊音带来的尸体时,惊愕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但他们却听到池翊音对他们说,那些被教堂烧死的“恶魔”,根本不是什么恶魔,全都是因为那该死的工厂。
严重危害健康的污染,一天近乎二十个小时全年无休的高强度工作,贵族们永远不会满意的效率和压榨。
他们爱着的那些人,死于这样的原因之下。
酒馆中一部分人最初还无法接受,但是池翊音摆在他们面前的尸体,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当池翊音想让谁信任他时,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
酒馆的人们也是如此。
即便是早已经胡子头发灰白的酒馆老板,率领这些人的老人,也被酒馆中悲戚的痛哭声所感染,不断抬手擦拭着眼泪。
失去亲人爱人的创口不会愈合,失去的痛苦会伴随人的一生,无法和解。
只能用遗忘做借口,逃避着让大脑欺骗自己,乞求不要让自己崩溃。
可当真切的痛苦重新出现,曾经的所有感受都会卷土重来,再一次的吞没人们。
酒馆中的人们抱着尸体痛哭,即便是壮硕彪悍的大汉,也哭得满脸是泪水,孩子一般不知所措。
整个酒馆都沉浸在这样的哭声中。
池翊音却找到了酒馆老板,向这位头发灰白的老人深深躬身。
老人站在吧台后面,他看着池翊音的所做,嘴唇抖了抖,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在池翊音直起身后,与他双目直视。
“您应该已经猜到我的来意了,尊敬的先生。”
池翊音郑重道:“一直以来,您都带领着酒馆里这些在心理上无家可归的人们,让他们找到新的希望。可以说,如果不是您,他们早已经浑噩度日甚至死亡,绝不会有如今的精神。我敬重您的付出。”
“但是,老先生,世界变了。”
他平静道:“如果始终以曾经的思想去看待这个世界,是危险的,只会任由危险逼近却不自知。一成不变,注定会被这个世界吞噬。任何人都是这样,包括您与我。”
“而现在,就是那个再不作出改变,就会死亡的时刻。”
池翊音指向那些石像鬼,问老人:“您的亲人和朋友在死亡,所有您爱着和熟悉的人们,在被贵族们掠夺去所有的生命和价值,您看到了,这就是他们对您做的。”
“即便你们的亲人死亡,他们也不会放过亡者,或者你们。无论死亡还是继续活着,那些人都会拼命从你们身上榨取利益,死亡后也变成“保护”城市的石像鬼,将你们所深爱的人,变成了可怖的怪物。”
“——这难道是你们想要的吗?”
池翊音的诘问铿锵有力。
原本抱着尸体嚎哭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慢慢抬起头,赤红着双眼看向池翊音。
他们在无法克制的颤抖,被谎言背后的黑暗所恐吓,却没有恐惧。
只有愤怒。
就应该愤怒!
“不能!不可以让那些贵族老爷们对我们做这种事。”
有人泪流满面。
“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为什么连死后都不肯放过我们?”
“从早到晚不眠不休的工作,恶劣难闻的工作环境,二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长,可仅仅以半块黑面包做酬劳……我们吃不饱,甚至无法养活我们的家人和孩子。”
“孩子们被饿得哭泣,我们却只能将面包泡水喂给孩子。孩子们没有衣服穿,一块布从出生穿到十几岁,我们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办法给孩子。鞋?那是不可能拥有的昂贵之物,想都不敢想。”
“世界是本来就这么苦吗?”
有人流着泪仰头问池翊音:“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只能看着生病的孩子死在母亲的怀里,却连一卷草席都没办法买给孩子吗?”
池翊音垂眼,却长久沉默。
然后,他在一道道望来的视线中,缓缓摇头。
“不。”
他说:“你们是人,本来就应该拥有活下去的权力。你们应该活得健康,你们辛劳的工作,应该为你们带来足以养家糊口的食物和金钱,最起码让家人吃上饭,穿上衣服。”
“或许你们不会相信,但是你们的子孙后代,在往后的世纪里,会拥有八小时的工作时间,除此之外的所有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你们应该得到尊重。”
“以人的身份。”
池翊音话音落下,有人惊呼着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
“真的吗?”
那人眼中有泪光,哽咽问道:“八小时……天!那是真的吗?”
“不用吃硬得无法消化的黑面包,不用喝绿色难闻的河水,不会连一件衣服都没办法为孩子提供,还只需要工作八个小时。”
有人连连摇头,眼带艳羡:“不可能的,那一定是神的国度。只有没有罪孽死去的纯白灵魂,才能到那样的国度享受幸福。”
池翊音皱眉:“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那人却道:“教堂和贵族们都是这样说的。”
池翊音叹息着摇头,将他所成长的那个社会,一一说给酒馆中的人们听。
虽然在现实中,失去了来自成年人的保护后,年幼的孩子会活得很辛苦。
如果不是池翊音自己拥有力量和勇气,杀了整个教堂孤儿院的修女神父离开,他也早已经是一把白骨。
但同时,池翊音也很清楚,那对于过往的世纪……已经足够好的。
——以前人的累累血肉与生命为阶梯,现实已经站到了足够的高度上。
当池翊音开口之后,所有人都被他口中所描述的世界所吸引。
医疗,教育,安全……
他们眼中带泪,颤抖到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聚集在池翊音身边,渴望他再多说一点,让他们向往的未来有着真实的载体。
可池翊音却不再多说。
面对哀求,他只是摇头。
“如果我们只是把这样的世界当做美好的幻想去听,却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那未来……什么都不会到来。”
池翊音指着地上的尸体,淡淡的道:“你的后代会像他们一样,被压榨干净最后一点价值,直到死亡也不会被放过。你所渴望的未来,终究是一纸空谈,不会实现。”
“而以后的人们,却会向你们发出抱怨——为什么不改变你们能改变的,为什么要把满目疮痍的世界留给他们?”
“不,不可以!”
有人崩溃大喊:“您怎么能让我得知了有那样的世界存在,却又残忍夺走!”
池翊音却目光冰冷,没有任何被指责后的动摇或愧疚。
他冷声道:“夺走了未来的不是我,是你们自己。坐在原地等待,就什么都不会改变。”
“你厌恶这个世界?”
“所有的改变都需要付出代价,那注定是一条难走的路。只是有人放弃,闭口不言。有人却放弃自己的一切,为其他人的生命而奋力一搏,改变自己所厌恶的。”
“你们的选择——是什么呢?”
酒馆里的人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走向池翊音,眼神坚定。
“我们,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他们问:“我该做什么?”
池翊音抬眼看去,那一张张面容上,都是豁出去生命对他的信任,愿意成为他的力量,对抗压在所有人头顶上的汤珈城。
池翊音笑了。
他知道,他已经获得了最强大的力量——来自人们的信任和凝聚。
酒馆的人们联系自己所熟悉的亲人好友,将死亡的真相尽数说给他们听,消息很快散播在汤珈城内。
于是,当城主和权贵们在华美的聚会上谈笑风生,举杯共饮时,池翊音却已经发动了整个城市的人。
他走进街巷,弯腰拥抱每一个向他扑来的孩子,无论对方的衣着是否污脏。
来自酒馆的信任和好感,让他得以在排斥外人的小巷中行走自如,如鱼得水。
然后,这股因为池翊音而被凝聚起来的力量,剑指以城主为首的权贵。
池翊音换上考究的衣着,用得体优雅的举止轻松骗过了卫兵们,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某位贵族或富商,随即混进聚会中,以便找准最佳时机,趁权贵们不备而发起攻击。
在生命被威胁的惊慌之下,人们会露出最真实的本能。
池翊音要的,就是权贵们在被攻击时所暴露出来的真相。
事实也一如他所预计的。
从这场混乱开始,他就一刻也没有闲着,一直仔细观察并记录着每一位权贵。
而来自系统的提示也一直滴滴滴没有停过,一直在尽职尽责播报着池翊音所获得的成就。
他获得的每一条有关于权贵们的信息,都会触发重要npc和剧情,于是原本空白的副本,开始逐渐被填满。
直播间里不少观众都嫉妒得几乎发了疯,不服气的说那是因为池翊音是第二个进副本的,空白肯定多,他们要是上也行。
但池翊音的俊容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这个世界,会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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