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在歌唱。
整个包厢都在剧烈颤抖, 像是魔物在嘶嚎。
马玉泽过快的速度在空中留下残影,破空时发出尖锐爆鸣声,殷红尖利的长指甲直指向包厢中央的血泊。
就在她靠近的那一瞬间, 原本没有反应的安静血泊,忽然间波涛翻涌。
血浪却避开了马玉泽, 直冲向不远处静立的池翊音。
马玉泽瞳孔紧缩,立刻转身想要回冲挡在池翊音身前。
黎司君也迅速反应, 想要将池翊音护在怀中。
但是他刚抬起手臂,就明显一顿, 定格在半空中,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拦一般。
而他的俊容上也显露出锐利的怒意, 金棕色眼眸中如黄金流淌,眸光锋利。
“协议”运行了。
池翊音没有错过黎司君的异常,他心下了然, 微微勾起笑意。
看来,这东西的危险性已经远超过玩家的权限,使得黎司君想要插手都被禁止。
那血浪冲破空气已经近在咫尺,高速掀起的风将池翊音的发丝吹开,清晰的露出那张俊容, 五官温和平静, 即便此时, 也依旧带笑。
只是那绝非逆来顺受的温顺, 而是……成竹在胸的笃定。
血浪背后的怪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速度带来的惯性已经来不及改变, 转瞬之间, 它就已经冲到了池翊音身前, 距离甚至不足一米。
或者说——它进入了池翊音的狩猎范围。
大火猛地凭空燃起, 瞬间将那冲过来的血浪吞噬。
血浪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池翊音以他自己为诱饵设下的陷阱,于是嘶吼着想要挣脱。
可是,这并非寻常火焰。
明亮的火光中,血浪显露出绰绰人影。
像是无数人的身躯在大火中挣扎,晃动的人影姿态痛苦,好像真有无数人被火焰灼烧,触目惊心。
但是池翊音却对此毫无触动,他只是微笑看着这一切,微微垂眼时,一角裙摆从他身后荡开。
池晚晚从他身后探头,好奇看过来。
但另一道女孩的身影很快就将她拽了回去,把她护在身后,没有让她继续直视大火中如同惨烈悲剧的一幕。
那些被灼烧的血液很快就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火焰散去,一道身影摔倒在池翊音身前的地面上。
而原本在包厢中四溢的血液,也已经消失不见,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
似乎,那躲在背后作祟的怪物,就是现在倒在池翊音脚下的这人。
但是池翊音却看到,那人的四肢和身躯并不匹配,手脚长短不一,甚至就连一只手臂的不同部位都不一致。
有的地方粗壮像是常年做力气活的,有的地方细如麻杆,有的地方粗糙黝黑,有的地方白嫩。
就连手指也是如此,十根手指完全不一致。
就像是,用不同人的身体部位,一段一段拼接上去的。
这看似完整的身躯,分明打满了补丁,像是胡乱缝上的百家布。
池翊音嗤笑了一声,抬脚踹了踹那仰面朝下趴着的人。
“准备在地上躺多久?明明是你自己先挑起的攻击,一击不成,失败了就像三岁稚儿一样满地打滚耍赖吗?”
他闲闲道:“倒是没想到,原来游戏场是这种无赖的风格啊。”
那人静默半晌,才慢慢从地面上爬起来。
马玉泽眉眼冷肃的站在那人旁边,警惕防备着那人暴起。
她刚刚按照池翊音的计划,成功将这东西逼出来,却没防备住它对池翊音的攻击。这一次,她不会再给它这种机会。
而当那人露出脸,被池翊音看清时,他却有些讶然。
即便他有所准备,还是因那张诡异的脸而皱眉。
那确实是人脸。
只是……那并不是一张脸。
和它的身躯一样,它的脸也是由很多人的脸拼凑而成,完全不相符的鼻子眉毛眼睛,从不同人身上切割下来,又被硬生生拼在一张脸上,丝毫没有协调性。
一眼看过去,就令人感到不快,想要尽可能远离这样诡异的脸。
似乎发现了池翊音对这张脸的不喜,那怪物慢慢咧开了一个笑容,嗓音嘶哑难听。
“幸存者……从将要毁灭的世界,逃亡而来的难民,想要在新世界找到你的一席之地?”
“多可笑啊。”
它问:“你们忘了你们自己曾经造成的那些死亡了吗?”
“你该不会认为,那些死亡,没有人会记住和追究吧?”
池翊音不仅没有被骇住,反而笑着问:“所以,你就是那个负责记录一切死亡的东西?”
他打量着那怪物,不等对方回答,心中已经对这个结论有了九成把握。
确实很像。
那些死亡的面孔,如果把他们拼接成一个人,确实会变成如这怪物一般的脸。
池翊音不动声色的向红鸟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来确认这张脸。
红鸟立刻默契的明白池翊音的意图,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严肃的看向那怪物。
不说游戏场里所有人他都认识,但那些有些名声潜力的,他却是将那些人的资料记得滚瓜烂熟,又何况一张脸。
虽然五官已经被切割得细碎,难以辨认,但红鸟还是勉强从中找出了一些熟悉面孔的影子。
那些都是早就在各个副本中死亡的人,甚至时间跨度长达数年。
红鸟靠近池翊音,压低了嗓音将自己的结论告诉他。
池翊音皱了下眉。
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云海列车上的怪物,确实来源于游戏场十二年来死亡的玩家。
那会是怎样庞大的数量,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会令人徒然绝望。
而那怪物也桀桀笑出声来,明明是被池翊音的力量所控制,但它却丝毫不以为意。
“你以为,自己能赢得了吗?难民。”
它用粗粝难听的嗓音道:“你们曾经坐下的罪孽,自然要由你们自己来偿还。”
怪物的面容狰狞扭曲,五官和每一条肌肉束都呈现出不同的动向,像是无数个人同时在一张脸上做表情,扭曲得诡异丑陋。
“你们造成的死亡,回来找你们了。”
那怪物低声道:“曾经你们所有为了离开而杀死的人,都被新的世界允许了复仇,你们手上沾着多少鲜血,就将多少鲜血回赠你们。一滴血,抵一滴血。”
它桀桀笑道:“你呢?你又杀过多少人?他们会变成厉鬼,拽住你的脚,将你拖下地狱。”
池翊音眼瞳紧缩,却是下意识转身向京茶看去。
如果怪物没有说谎,那就意味着曾经杀死过多少人,现在就要承担多重的危险,以眼还眼。
这样的规则,简直是专门用来对付A级玩家的。
能走到现在,高级别玩家手上都有着人命,玩家的,NPC的。
即便不是他们亲自动手,也会是因他们而死。
在危险丛生,彼此倾轧,互相踩踏着彼此的尸体往上走的游戏场,没有人会从始至终的保持“干净”。
现实中的善良,在游戏场行不通,只会招惹死亡。
当环境发生改变,一个“好人”也会变坏,为了适应环境活下去,而做出曾经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现实中杀鸡都不敢的人,也可能会在游戏场里为了活下去,而拿起屠刀。
这对池翊音而言,倒不是太危险的规则,毕竟他才进入游戏场数月,导致的死亡数量有限。
但是京茶……
以武力出名的京茶,造成的死亡才是真正的数都数不过来。
一旦那些死者反噬,现在最危险的,反而是原本战力最强的京茶。
京茶被池翊音看得背后发毛,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
“怎,怎么了?”
红鸟因为池翊音的态度而皱眉,随即一悚,也反应过来了池翊音的担忧,转而看向那怪物,却是压低了声音问京茶:“祖宗,你有多少把握,打得过那东西?”
京茶从这两人的态度中意识到了什么,也慢慢严肃下了神情,皱眉看向那怪物。
被无数个人的身躯拼接而成的怪物站在包厢正中央,却笑得开心,丝毫不在意身后马玉泽的威胁。
“你们,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新世界。”
它咧开嘴巴,一张一合道:“下地狱去吧——!”
话音未落,那怪物整个人就像是融化的沥青一般,迅速融化并且坍塌,在原地变成了一滩烂泥,它的五官和身躯都摔在了地上,那些被拼接的部位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眼珠乱滚。
而这一次,池翊音看清了包厢衣柜的动静。
吱嘎……
一声轻轻的木门声后,一只瘦小如鸡爪的手从衣柜里伸出来,不等池翊音看清,就迅速将滚过来的眼珠攥在了手心里,又飞快的缩了回去。
除了微微颤动的衣柜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那怪物留下的满地狼藉,却忽然生出异变。
整个地面都跟随着那滩烂泥一样的血肉开始旋转,像是一个巨大的旋涡,将包厢内所有东西都吸进去。
池翊音脚下一滑,失重感便传来,视野紧跟着旋转。
而京茶也眼疾手快的将被甩飞出去的红鸟拽了回来,重新拽着他,却也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跟随着旋涡向更深处滑落。
一双双青白冰冷的手从最深处伸出来,拼了命的想要拽住几人的腿脚,无数死亡的灵魂在深渊中哀嚎,仿佛
早已经在那里饱受折磨的灵魂,仇恨着所有杀死,间接害死他们的人,妒恨还活着的生人,想要将他们也一并拽入自己受苦的地狱、
与他们一同,享受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可那旋涡却堪堪避开了黎司君,没有波及到他分毫,刚好从他身前滑过。
整个包厢都被席卷进入,唯独漏过了黎司君。
甚至黎司君主动想要伸手向池翊音时,也被无形的屏障阻拦。
池翊音仰起头,就看到黎司君站在岸上,而他们所有人都在向深渊滑落。
他笑了。
池翊音缓缓做出口型,无声却坚定的向黎司君说:我,信,你。
黎司君眼瞳紧缩。
下一刻,连同池翊音在内的几人,全都被更深处的黑暗吞没。
整个包厢瞬间恢复正常。
无论是旋涡,深渊,一双双伸出来的手臂……全都消失不见。
就好像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阳光从明亮的车窗外照射进来,装潢奢华的包厢内一片安详奢华,水晶瓶和插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着光芒。
花瓣上的露水缓缓滑落,砸在木质桌面上。
“啪!”
黎司君的眉眼瞬间阴沉下来。
“世界意识!”
他咬牙切齿,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的暴怒。
沉重的威压从他身周向外,席卷整个空间,将所有光线都吞没,眨眼之间,这里边成为了一片荒芜而无垠的虚空。
而黎司君神情冰冷,金棕色的眼眸中光芒如同太阳,耀眼到不可直视。
“你现在是在阻拦我吗?世界意识?”
黎司君眉眼锋利如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沉重的威压山岳一般沉沉压住对方,更令他自己感到愤怒。
以及痛苦。
“在信徒最需要神明的时候,却将神明阻隔在外,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世界意识。”
“如果是这样。”
黎司君仰了仰头,神明冰冷的居高临下俯视:“那协议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包括你,世界意识。只要世界毁灭,所有人类死亡,你也自然会消失吧。”
在他说话的同时,力量迅速向更远处蔓延,整个虚空都笼罩在他的力量之下,从遥远的深处发出不堪重负的颤抖声。
虚空中,一道虚幻的身影,终于缓缓显现轮廓。
那是一道半透明的身影,虚虚勾勒出女性的模样,仿佛母亲般眉眼柔和而慈爱,任何看到她的人都会心生好感,如同回到最初令自己心安的母亲的怀抱。
“神明。”
她轻声呼唤池翊音,嗓音如此柔和,如沐春风。
“您在,愤怒什么?这本就是在我与你之间的协议中,所写明的权限。”
“将世界的命运,交给人们自己来决定。究竟是毁灭,还是新生,无论是怎样的结局,都是人们自己的选择,他们也将,为自己往后亿万年间的命运,无数生命,做出重要的抉择。”
“也将由他们自己,来承担抉择的后果,与重量。”
那半透明的缥缈身影缓缓抬起头,从虚空中望向黎司君。
那双温柔的眼眸中却没有任何焦点,空洞而带着神性,仿佛是与神明相似的存在。
世界曾经面临毁灭。
人类在几千年间堆积起来的罪孽,远远超过他们的灵魂所能承载的重量,像是不堪重负的骆驼,终于倒塌在地。
曾经有那样一瞬间,世界将要滑落向崩塌的结局,整个坠入深渊之中,化为虚无。
所有的生命都会死亡,所有的历史都被抹去。
有关于人类曾经存在于此的证明,一个都不会留下。
而神明高高站在神殿上,却对此冷眼旁观,不肯出手相救。
神明创造了世界,给了人类栖息的绿洲,用水草丰美的土地,让他们得以繁衍生息,世代传承。
人类曾经那样感激于神明的馈赠,感谢神派出的先知可以带领他们摆脱束缚,穿行过沙漠与海洋,最终在谷穗沉甸甸的大地上定居。
但是,当最初那代见证了先知的神迹,经历过苦难与饥饿的人们死去,他们的后代忘记了曾经的痛苦,与向神明的祈祷哀求。
他们忘记了饥饿的滋味,用谷穗擦拭污秽,毫不在意将粮食扔到地上,鞋子踩踏过粮食,好像那不过是尘土。
他们全然忘了他们的祖先曾经是如何苦苦哀求奴隶主,才能换来一小块干硬的麦饼,也不知道先祖们是如何虔诚祈祷,打动了神明,才换来如今的丰收富饶。
于是,神收回了粮食,让人们用劳动去换取,因为来自不易,所以珍惜。
其后八千年,神的传说逐渐淡去,但以神之名建立的建筑却越来越多。
鎏金的神像下,埋藏着死不瞑目的尸体。
那是染着血的黄金,是灵魂不肯安息的哭泣。
神明见过了所有的苦难,看倦了人类的罪恶,于是,当世界将要被人类自己摧毁时,祂选择了视而不见。
但是,在人类潜意识的求生本能中,诞生出了八千年间千亿生命的潜意识共同集合体。
那是——世界意识。
她从诞生以来,就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确保人类得以活下去。
哪怕是反过来,要将创造了人类的神明杀死,也在所不惜。
在无人可知的虚空中,战斗几乎毁天灭地。
就连现实都被波及影响,洪水汹涌,大地颤抖,冰川倾倒而下,物种在消亡。
世界将要毁灭。
不在人类自己的罪孽中,也将会破碎在过于强劲的力量对撞之下。
本来是要拯救人类的世界意识,却反而将要成为毁灭世界的元凶。
万般无奈之下,世界意识只好尝试谈和,向神明提出新的决胜方式。
——世界意识与神明各退一步,谁都不再插手于世界未来的决定,而将选择权力,交到人类自己的手中。
“协议”就此诞生。
它共同约束神明与世界意识两方,让双方都无法对共同的竞技场——狂欢游戏场,做出任何超出人类力量顶峰的影响。
一旦任何一方逾越,“协议”都会被触发,由双方最开始达成协议时所抽调的力量,共同约束,不得越界。
“神明,曾经我与您,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世界意识柔柔微笑,身影在虚空中若隐若现:“现在,不过是协议依照协议被触发而已。您又为何动怒?”
黎司君却冷笑。
他缓步走向世界意识。
他每走一步,重重落下的脚步就会让虚空崩塌一块,力量迅速将整个虚空吞没,并且逐步摧毁。
等待死亡,比死亡本身更加恐怖。
而眼睁睁看虚空毁灭,令世界意识开始有了波动。
这里是千亿生命潜意识的集合体,是在海面下被遮掩的庞大冰川。
任何的崩塌与损伤,对世界意识来说,都是不可逆的失去。
而应急管理系统独有数据库,也来源于此。
黎司君……他在摧毁世界意识的本源。
如此的,轻而易举。
——在祂与信徒被迫分开的暴怒中。
“你似乎,搞错了什么。”
黎司君声音冰冷,回荡在虚空中带着不真实的空洞,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把我对你的容忍,当做了我的无力,以为最开始与你达成的协议,是因为我杀不死你。”
他慢慢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居高临下的看向世界意识。
“是我对世界最后的期望,给了你这样的错觉,让你现在有胆量将刀指向我的信徒。”
“我唯一的……小信徒。”
曾经有无数生命在这片大地上出现又消亡,神明注视着他们,庇护着他们,而他们从生到死,只会做一件事。
那就是向神明索取。
用微薄的祭祀换取庞大的利益,永无止境的贪婪,名声,地位,财富,子嗣,权力……
从一粒米,最后庞大到一个国家。
却已经忘记了他们在快要饿死的时候,只是乞求神明给他们一顿饭食。
神明厌倦了无度的索取,厌恶人类的劣性。
可是,祂的小信徒穿行过庞大危险的游戏场,那样坚定的向祂走来。
那一瞬间,神明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信徒给予了神明生命。
于是神明立誓,即便是新世界,祂所庇护的,也只会是信徒一人。
——唯一一个,给予而非索求神明的存在。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黎司君直视世界意识,在她慢慢睁大的眼睛里,他只轻轻吐露了两个音节。
“弑神。”
无论是试图对音音的动摇,还是对池旒的交易帮助,世界意识想要的,一直都是傀儡乖巧的神明。
既然初始的神明有自己的想法,有可能会使得世界毁灭,连带世界意识也会消亡,那何不重立神明?
换一个不会反抗,更不会危害到世界意识的新神,岂不是更好?
黎司君看得清楚,在汤珈城时,世界意识就是以这样的目的,试图让音音倒向世界意识的阵营。
她许给池翊音一切帮助,扶持池翊音成为新的神——唯一一个,没有被神明毁去成神资格,并且拥有最完美契合的灵魂,注定是最好的傀儡。
世界意识如此想着。
黎司君知道。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注视着池翊音,等待着他做出的选择。
如果他的信徒,最终的选择是要倒向世界意识,成为弑神者,想要踩着他的尸体成为新的神明。
那他会,亲手杀了池翊音。
然后毁掉连同游戏场在内的整个世界,于毁灭的钟声中,与死去的信徒,一同沉沉睡去。
黎司君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但是,池翊音却连犹豫都没有,便拒绝了世界意识。
那一瞬间,黎司君觉得自己重新有了温度,与对未来的期冀。
或许,世界继续存在下去也不错,毕竟那是他的音音所存在的地方。
“但是,我不会容忍你,再一次靠近我的信徒。”
黎司君骨节分明的手掌挥下,整个虚空就发出轰然的破碎声,顷刻间坍塌了一半。
应急系统在发出疯狂且刺耳的警报声,红灯不断闪烁。
新的系统小云海却一片安静,在被池旒劫持之后,就断开了与“协议”的链接。
而世界意识在这样暴怒的黎司君面前,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之前的每一次……黎司君都始终收敛着祂的力量。
创造一切的神,终究对自己的造物心怀怜惜,没有让瓷器般美丽却易碎的瓷器,毁在自己的力量之下。
可是世界意识将池翊音隔绝于黎司君之外,让祂眼睁睁看着信徒遇险,还是彻底激怒了神明,让祂再也不在乎世界是否还是完好。
潜意识构成的虚空在坍塌,惨烈的示警让世界意识终于认清了事实。
“你要游戏场?我可以容忍你。”
“但是,如果池翊音有任何伤势。”
黎司君指向世界意识:“你将会看到,世界与生命,是如何走向灭亡。”
——经书中说,创造世界的神明全知全能,无欲无爱,悲悯的庇护祂的子民。
可人们不知道,在神明的心中,并非无爱。
当祂的信徒穿行过人潮,如晨星般闪耀,主动走向祂,祂的心脏,就已经有了主人。
会得到神明庇佑的,只有一人。
其名为——池翊音。
……
池翊音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与黎司君遥遥相望的最后一眼上。
等他终于慢慢恢复意识的时候,还未睁眼,听到的就是从身旁传来的窸窸窣窣声音。
像是有人蹲在他身边,咀嚼着什么东西。
嘎嘣,嘎嘣……像是尖利的牙齿嚼碎骨棒,坚硬的骨骼粉碎,簌簌落下,掉了池翊音满身。
有些洁癖的池翊音不由得皱了下眉。
而在他试着睁开眼,适应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时,之前的记忆也重新涌进了脑海中。
有关于在与黎司君分别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数双手伸过来,将池翊音和红鸟等人拖拽向地狱。
他一低头就能看到下方奔腾的血海,无数灵魂在其中沉沉浮浮,尸骸都已经腐烂,只剩下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还在向上望去,渴望离开。
而本来应该保护池翊音和红鸟的京茶,此时却分身乏术,根本腾不出手来护住他们。
一双双手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伸出来,死死拽着京茶的手脚,试图将他按进血海之中。
黑兔子源源不断的从京茶口袋里冒出来,在主人的意志之下一落地便化成骷髅巨兔,试图撕碎那些围攻京茶的鬼魂,将他从其中解救出来。
可那些兔子,却根本碰不到抓住京茶的手臂。
它们挥出去的爪子都只是穿过手臂,扑了个空,再强的力量也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不仅如此,本来被京茶扛在肩上的红鸟也试图保护他,想要挥开伸过来的手。
但是红鸟的手,也像是穿过空气一样,穿过了那些手臂。
就好像那些灵魂仇视的对象是京茶,而能碰到他们的,也只有京茶。
对于其他任何人或物来说,他们都不过是空气。
池翊音想到了之前那死亡集合体的怪物所说的话。
杀死的,都将索要,以眼还眼。
任何因为京茶而死的,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有意还是无意,甚至不管死者是否本来想要杀死京茶,不论那些人本来的意图为何,只要是因他而死的,都在此刻,从死亡的深渊中归来,向京茶索命。
他们要让京茶将他们曾经的痛苦和死亡,全都经历一遍,才堪堪能解心头妒恨。
池翊音试着让马玉泽来帮助自己,但是鬼魂之间也有压制等级,死在游戏场危险中的玩家,远远比现实中生前安宁的鬼魂,更加难对付。
更别提这里本就是那些鬼魂的主场。
马玉泽在此毫无优势,甚至反而被那些鬼魂所伤。
池翊音见状,立刻就让马玉泽离开,不准备让她遭受无谓的牺牲与伤害。
“先生……”马玉泽试图争取。
但池翊音却只是微笑着抬起手,落在她被鬼魂抓伤了的肩膀上。
“玉泽,我将你写进书中,并非只是为了让你来帮我。而是我想要帮你,让你从曾经污泥的束缚中挣脱,得以自由的呼吸。”
“不要,因此而受伤。”
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仿佛周围聚拢过来的鬼魂与黑暗,对他毫无影响。
马玉泽不忍,却也知道池翊音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独立缜密的思考让他不会接受其他人所谓的好心。
如果她继续坚持,也许会扰乱池翊音的计划。
她只得点了点头,最后担忧的看了池翊音一眼,然后消失在深渊中。
他们在坠落,向无底的深渊,而鬼魂死死抓住他们的脚腕,更加加快了他们坠落的速度。
“池哥!”
红鸟焦急转头,求助的看向池翊音:“这么下去京茶没办法支撑太久,数量太多了!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
“道歉?去你的!老子杀的就是你,没有什么可道歉的!”
京茶的怒吼打断了红鸟的思路。
那怨恨的嘶嘶低语,试图让京茶对他曾经选择杀死自己而忏悔的鬼魂,正趴在京茶的后背上,手指如同刀锋,已经划伤了京茶的脖子。
血液流了下来。
但京茶没有任何退缩畏惧,根本不把鬼魂的威胁放在心上,而是怒吼着依旧不肯放弃的想要将鬼魂甩出去。
红鸟在看到京茶身上迅速增添的伤口时,眼眶赤红,死死握紧了拳头。
即便他自己也在被鬼魂纠缠,甚至没有足够的力量从成千上万的恶鬼中自保,但在看到京茶遇险,他最担心的,还是京茶,而不是他自己。
这对搭档一起支撑着彼此走过生死,会因为京茶而死的,同样也是因为红鸟而死。
一如他们在晨星榜上不曾分离,京茶将自己的称号分给了红鸟一半,荣誉共享,危机……京茶却想要一力承担。
池翊音冷静的看着两人在试图挽救局势,他却没有被这样危急的局势所影响,甚至思维依旧一刻不停的运转,尝试着从深渊中找出可以离开的方法。
他在摔下来时也被狂风撞伤,手臂隐隐作痛,似乎已经青紫甚至伤了骨头。
但他只在最初闷哼了一声,就强制将疼痛忍了下来,抿紧唇不发一声。
池翊音可以很明确一点,那就是游戏场不是屠宰场,任何的副本都不会是单方面的屠杀。
游戏的乐趣之一,就是敌我双方的进攻与试探,一进一退才叫游戏,否则,不如叫屠戮。
以前在S级之下,副本是用线索和提示来帮助玩家,也是对玩家间接的保护。
而现在在S级之上……
池翊音眯了眯眼眸,却想起了池旒对他说过的话。
游戏场的最终目的,是造神。
它并非是为了让人类玩家成功通关,离开游戏场,它最开始被构建出来,就是为了迎接新的神。
池翊音不知道新神是什么东西,他也没兴趣信仰什么,将自己的思考灌注进别人的理论,成为别人的傀儡。
他只信他自己。
但是,他很确定,既然是造神,那最起码要有原材料,也就是要有人存在。
如果游戏场杀了所有人,那意义何在?
所以,即便是最黑暗的深渊,也一定存在着可以平安离开的方式。
池翊音的大脑快速运转,将从他进入新世界到现在的所有记忆,全都从记忆宫殿中调取出来,一页页翻过,仔细比对着每一帧的画面,试图从细节中找出游戏场隐晦的暗示。
救赎之道,在于任何一个被人忽略的细节中。
蓦地,池翊音身躯一顿,思维定格。
他意识到,在包厢那拼接的怪物出现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个怪物存在。
——隐藏在衣柜之中,他还没有来得及确认的那怪物。
并且,衣柜中的存在似乎并不惧怕拼接而成的怪物,甚至在血肉五官融化满地的时候,它还从地上捞起了一只眼珠,躲在衣柜里津津有味的咀嚼。
红9包厢里,也有类似的怪物,躲藏在衣柜里,喜欢吃死人的眼珠。
那东西既然不怕拼接怪物,甚至拼接怪物也对它视而不见,不曾挑衅于它,那能否说明,那怪物有与拼接怪物背后的死亡深渊相抗衡的力量?
死亡的集合体,鬼魂的地狱……但在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被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的存在。
池翊音勾了勾唇,一直紧皱的眉眼慢慢松开。
值得一试,不是吗?
“以眼还眼,死亡之眼永远注视着你。”
池翊音声线低沉,飞快的低喃着古神话中的残句。
一瞬间,深渊中吹刮狂风的风暴眼之中,黑暗蠕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睁开了眼睛,好奇的看向池翊音。
红鸟听到了池翊音的声音,不明所以的他有些焦急:“池哥!别说拉丁语,就算是希伯来语这时候也没有用啊!”
池翊音却笑了:“如何能确定?”
“这里是没有任何科学,只有神鬼的世界,有关于曾经流传的神话故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没人知道那到底是曾经古人的妄想,还是如实的记述。”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只神鬼,喜欢将人的眼珠当做零食呢?”
池翊音望向眼前的黑暗,目光没有落点,依旧在试探着那怪物的存在。
“真是那样的话,那这里堆积着的,岂不是它的零食库?”
当他刻意压低放柔和了嗓音,没有人能拒绝他所描述之景的诱惑力。
“何必躲在衣柜里煎熬的等待偶尔的零食,这里明明有如此多零食,任由拿取。”
池翊音不紧不慢,徐徐诱之。
“你不想试试吗?还是,你在害怕自己的零食?”
他向黑暗中如此说道。
鬼魂们根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红鸟也一头雾水,京茶更是左突右冲分身乏术。
但黑暗里,却有某个存在口水直流,原本不饥饿的肚子也咕噜噜直叫。
深渊里的这些鬼魂,在池翊音的形容后,落在某个存在眼里,忽然就都像是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唾手可得。
那东西咽了咽口水,终于在池翊音的诱惑之中再也忍不住,从黑暗中飞身而出,扑向那些纠缠在池翊音身边的鬼魂。
原本将他们团团围住,而令池翊音等人头疼的鬼魂,现在却因为高度集中而成为了最好的攻击对象。
鬼魂们就像一串丰盈多汁的葡萄那样,一连串的被那东西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一个,头颅爆浆。
眼珠在利齿之间嘎吱作响,像是有韧性的橡皮糖一样,美妙的口感令怪物着迷。
原本在攻击池翊音等人的鬼魂,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们以为自己的猎人,殊不知,它们也是其他怪物的猎物。
鬼魂感知到了恐怖的气息,惊慌失措的想要逃跑。
但肚子饿的怪物,怎么会放过嘴边的零食。
于是,上一刻京茶还在疲于应对上万鬼魂的车轮战,下一秒,他周围的鬼魂就清扫一空,什么都不剩。
京茶:“?”
他惊疑不定的看向池翊音:“你做了什么?池,池哥?池爹?”
池翊音微笑:“唔……喂宠物?”
就在那怪物凑近过来的时候,借着仅有的微弱光亮,池翊音看清了那东西的长相。
那并不是另一个拼接怪物,而是一个瘦瘦小小孩童样的存在。
明明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胃口却很好。
大嘴一张就足够吞下七八个鬼魂,一把眼珠在它嘴巴里像是被专门留下的瓜子仁,咀嚼得它心满意足,甚至露出了笑眯眯的模样。
池翊音挑了下眉,向下看了一眼。
在他们下方,还有不知道多高的高度要坠落才能到底,也不知道深渊里究竟有什么,是否会遭遇危险。
池翊音心思转了一圈,决定给他们找一个免费的保镖。
“想要更多的零食吗?”
他笑着看向那瘦小孩童,用再真挚不过的语气道:“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带你却找更多好吃的零食,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
池翊音看到,那小怪物的眼睛,亮晶晶的。
像是漂亮的红宝石。
而深渊之中,暴风将一起都吞噬其中。
反复在狂风的碰撞之下,池翊音等人眼前一黑。
京茶差点怄死。
池翊音却早在风暴来临前,就为后面的事情做好了准备,于是笑着闭上了眼眸。
等他再醒来时,就察觉到身下是坚硬不平的地面,而旁边……
池翊音睁开眼眸,微微侧头看去。
瘦小的孩童手里抓着比他自己都要大的大腿,正像是吃火腿那样,反复撕咬着大腿肉,津津有味的咀嚼,就连腿骨也嚼得嘎吱作响。
他蹲在池翊音身边,整个人变成小小一团,险些被手里的大腿挡住,却好像是专门守着池翊音,不让危险来伤害他。
他记住了池翊音的话,并且乖巧的等着池翊音带他去找零食吃。
见池翊音睁开了眼眸,瘦小的孩童眼前一亮,立刻丢开了手里的大腿,雀跃的扑向还躺在地上的池翊音,小狗一样趴在他的胸膛上,凑近了在他的颈窝和脸颊处反复嗅闻。
池翊音甚至被他湿.漉.漉的.舔.了好几下,真的像小狗勾一样,让池翊音哭笑不得。
“你要是再蹦几下,我就活不了了。”
池翊音连忙握住这瘦小怪物的手脚,无奈的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你要踩死我了。”
简直像热情小狗猛冲过来跳上主人的胸膛,完全不清楚自己的体重,一脚都快要能踩死主人了。
这孩童看着干瘦弱小,手臂像是枯柴一样,池翊音轻轻一握都担心捏碎了他,但他的重量却着实不轻,简直能有好几百斤。
池翊音差点因为他扑过来那一下岔了气,连连咳嗽了数声。
他可不是京茶那样的武力派,没有过分结实的身躯可以这么扑还毫发无伤。
池翊音笑着摇了摇头,却疼得抽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胸膛肯定是青了。
那瘦小怪物听懂了,乖乖的后退,蹲在一旁等着池翊音履行诺言。
要是他身后有尾巴,已经会像是螺旋桨一样嗖嗖嗖直摇了。
而池翊音总算能松了口气,慢慢撑着地面坐起身来,向四处打量。
这是……
池翊音在看清周围的景象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昏暗的地下城池中安静无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他一人躺在街道中央。
好像这已经是一座鬼城,而只有他一个活人。
……和一个等待零食的小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