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个排外的村子, 不太喜欢与外界人往来,更别提主动留人住宿。
但人家的行程是自家人耽误的,车是自家人拦的, 算是他们的过错, 人家的态度还那么好……
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 就笑着答应了,迎两人往自家院子走。
助理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突然, 而且对方在歉意之下答应得爽快又热情, 让他对自家教授的社交能力刮目相看, 有了新认知。
——从来都喜欢搞研究, 甚至有些孤僻的教授,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厉害的社交技能了?
明明应该是他们有求于人, 这样一来,反倒是对方在弥补他们了,让他们处于上风。
这招, 高!
助理暗暗向池翊音竖了个大拇指, 心服口服。
池翊音笑了下,没在意。
但下一秒,笑容却淡了些许。
怎么助理表现得像是对他这一面并不熟悉?朝夕相伴的助理, 会对教授的性格毫无所知吗……不,只是在助理认知中, 他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甚至有可能是相反的。
池翊音皱了下眉,心中有疑云渐生。
“那这车子停哪?”
助理的声音打断了池翊音的思考。
车门一拉开, 冷气顿时涌了进来,池翊音冷得抖了抖, 立刻将本来披在身上的大衣穿好。
可大衣刚上身, 池翊音就微不可察的僵了僵。
……不是他的尺码。
不论是长度, 肩宽还是袖口,都比他自己的尺码要大上一些,像是偷拿了别人的衣服。
——身形更高大结实的某人。
但池翊音一米八三的身高,和常年锻炼出的好身材,让他在普通人中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能比他还高且结实的人……比例很小,并且在他记忆中并不存在。
池翊音的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似乎是一个男人在缓步向他走来。
可就像是接触不良的屏幕,滋滋啦啦的雪花点模糊了男人的面目。不等池翊音看清,那人的身影就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
他愣了下,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从心头升起,手掌却更用力的攥住了大衣。
似乎……有什么,被他弄丢了。
助理赶忙小跑过来,为池翊音撑伞不让雨水溅落在他身上,护着他快步向中年妇女身后的院子走去。
池翊音也只能将刚刚的疑惑暂时收起来,在外人面前没有多说什么。
“车子?啊,就停在那吧,咱们村子里用车的人少,这么晚还下雨,没人会过来,不用那么讲究。”
中年妇女先将那状若痴傻的人送回房子,又迎了出来,笑着的模样朴实又热情,招呼他们往里面走:“你们喊我五婶就行,我家那口子排行老五,村里都这么喊我。”
助理干脆应了,笑着连喊了几声,脆生生的甜,几句话就哄得五婶开心起来,乐得合不拢嘴,完全把他们当做自家人来看待了。
院子不小,却收拾得粗糙。
里面还堆着高高的粮食,被油布蒙着,农用工具杂七杂八的堆在那边,没什么规划。四面围着的几间房屋也是最常见的村屋样式,虽然还有人住,但也没有好好修缮过,看起来和村子里其他危房差不多。
五婶让他们进的是正屋,里面噼里啪啦烧着火炉,勉强驱散了些暴雨和老房子带来的阴冷感。
除了刚刚突然出现在池翊音他们车前的痴傻青年外,还有另外一个干瘪老头坐在炉子旁边取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满屋子都是烟味。
看见池翊音两人进来,老头掀了掀眼睛往上看,三白眼一吊,显得又凶又阴,很不好相处。
助理被老头那一眼看到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想往旁边人身后躲,觉得身边的同伴会保护自己。
池翊音无语的瞥了他一眼:有事领导上?没见过哪个助理用教授顶锅的。
助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讪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艰难的往旁边小碎步挪了半天,还是没从池翊音身后离开。
无它。
助理本能的在害怕那干瘪的小老头。
即便对方看起来瘦瘦小小没什么力气,也不具备威胁。
但就像兔子会害怕饿狼一样,有些感知近乎于求生本能,是生物长久进化后得出的保命法宝。
“快进来烤烤火,你们先暖一暖,我去看看厨房里还剩什么不,给你们热热垫垫肚子。”
五婶热情的招呼着两人,手脚麻利的搬了两个小凳子过来,就放在火炉旁边。
紧挨着那小老头。
助理简直头皮发麻,一想想要坐到那小老头旁边,就觉得自己社交恐惧症都要犯了。
池翊音无奈,但还是往老头旁边的凳子走去,将助理隔在另一边。
助理这才松了口气。
他合上了雨伞,随手立在门外面的墙壁上,忍受不住炉火的温暖带来的诱惑,搓着手走进屋子里。为了避免不与老头对上视线,他强制自己看向五婶的方向,一直在和她说着话。
套取情报都成为了本能,即便他不明白自己要这些信息有什么用。
“这是我公爹,不用拘束,赶紧过来烤烤火。”
五婶笑着给双方介绍彼此,对池翊音两人为何会跑到这种地方,也充满了好奇:“听你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怎么会跑这来?”
“我们这个村子哦,几百年都不会来一个外人,也是新奇。”
池翊音没有对自己多介绍太多,只是笼统的说自己是路过,要去找人。
“谁啊?”
五婶有些好奇:“没听说过这附近,谁家有你们这么阔的亲戚哦。你们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是城里来的吧?”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池翊音两人的穿着,语气又羡慕又酸:“看看,和我们这地方的打扮都不一样。”
说着,她还回头看了眼身后呆愣愣烤火的痴傻青年,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在生闷气,也怨恨为什么他不是池翊音这样的人。
“不像我家这傻儿子。”
五婶说这话时,语气里并没有一个母亲的温柔,也没有家人的关切,更像是埋怨不满,恨不得这样一个傻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知是不是刚刚在外面淋了雨,风一吹打透了衣服有些冷,助理抖了抖,打了个冷战,默默向池翊音的方向靠拢,寻求安全感。
五婶在好一顿夸赞池翊音两人,表达了一番对两人的羡慕向往,又明里暗里骂了半天痴傻青年后,见屋子里没人接她的话茬,也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兴致缺缺的转身去外面的厨房了。
那干瘪老头从他们进来开始,就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一直坐在那里自顾自的抽旱烟,像一棵沉默的蘑菇。
而青年直愣愣的看着近处的火苗出身,还是那面无表情双眼无神的模样,也没有说话。
在五婶离开之后,房子里迅速安静了下来。
除了柴火烧灼的噼啪声,就只剩下了几人呼吸的声音。
助理坐立不安,觉得这气氛僵硬得过于尴尬了。
“那,那个……”
“你们说要去找的人,在哪个村子?”
一直不说话的老头,却忽然间出声,用嘶哑粗粝的嗓音问池翊音:“不是我们村子的吧?”
池翊音挑了下眉,点点头,对这一点没什么好隐瞒的。
“别看我们这个村子不起眼,听说以前也是战争要塞,正把着山口,想要往里面的几个村子走,都得从我们这经过。”
老头耷拉着眉眼,说起以前村子里有过的辉煌年代时,那死鱼一样的浑浊眼珠里,总算有了些光亮。
亮得吓人。
“可惜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像他们的祖祖辈辈一样,地里刨食。他们更喜欢山外面。”
老头嗓子沙哑得厉害,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就连助理都吓了一跳,连忙半站起身,下意识的伸手向老头,做出了要搀扶的动作。
但旁边的青年依旧痴痴傻傻,对此毫无反应。
老头习以为常了,摆了摆手,没让助理扶他。
他像个年久失修快要报废的机器,发出“呼哧……呼哧”的巨大声音,艰难的喘息着,才把刚刚拿一口气喘匀。
“山外有什么好,一个个都赶着出去,和赶着投胎一样。”
他哼了一声,手中的旱烟杆猛地敲在炉子上,发出很大一声:“就因为他们!这个村子都快要死完了。”
火星迸溅。
助理吓了一跳,本能躲避。
池翊音安坐如山,静静听老头说着,并没有多大反应。
他垂眸看去,飞溅的火星子落在他脚边的地面上,渐渐熄灭。
“年轻人总是要出去看看世界的,他们又不是树,不可能一辈子扎根在一处就不动。”
池翊音知道聊天应当怎么聊,不过他并不想顺着老头的话,为了博得对方的好感而骂那些离开村子的年轻人。
他只是淡淡的道:“他们有自己的意志和选择,和老一辈无关,也不会永远囿困于老一辈固执的想法里。”
“有改变,才有进步,不是吗?”
池翊音轻轻笑了起来:“这就是世界的真理。”
那一瞬间,老头低头向上看着池翊音的三白眼,流露出几分凶狠,似乎想要扑上去撕咬他的喉咙。
助理不小心瞥到,立刻被吓得心脏狂跳。
但等他再看去,想要仔细看一看,却什么都不见了。
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但当池翊音说出这些话之后,却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迟疑着缓缓眨了下眼睛,内心所感受到的违和感更加严重。
他是一个学者,研究者,常年沉迷于对民俗学的追寻和探索。
但是他却在本能的分析周围的环境和眼前的人,就好像这样的行为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不可变更的习惯,肌肉记忆甚至比灵魂更先一步的忠实于自己。
池翊音在自我剖析,他明白一个民俗学专家,在大学中度过几乎全部的生命,人生顺风顺水没有遇到过挫折,既不愤世嫉俗,也不反抗权威……
这样性格的人,怎么能说出那样一番“离经叛道”的话呢?
这不应该是“池翊音”所说的话。
却是他内心最真实所想。
池翊音抿了抿唇,气场阴沉了下去,但他并未声张,而是不动声色的留心着周围的环境,以及眼前仅有的几个行为范本。
老头很不满池翊音反驳他的做法,但他梗了梗脖子,却最终没有说什么,而是在小凳子上缩成一团,佝偻着腰身时像是一颗被遗忘在树上的橘子,已经枯萎干瘪。
老头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那股子味道,混合着暴雨后的潮湿和苔藓味道,使得房间里的味道很杂,难闻到令助理不由自主的后退,不想让旱烟杆里喷出的烟扑到他身上。
“我们村子,以前也有你这样的人。”
他声音嘶哑道:“但是后来,这样的人一个也不剩了。”
老头粗粝的声音阴森回荡在房间里,是炉火也无法驱散的冷意。
闪电劈下来。
冷白的光透过窗户打进来,照亮了老头那张丑陋干瘪的脸。
以及……他嘴边咧开的诡异笑容。
“轰隆——!”
惊雷响起。
仿佛天崩地裂。
助理震了震,觉得自己心脏也差不多快要和雷声一样了。
他本来想说自己并不害怕这些,但是一抬头还不等说话,就猛地与对面白墙上的影子对上了。
他心中一惊,赶紧去扯池翊音的袖子。
池翊音早在他之前就已经发现了墙壁上的异样,深深皱着眉,却沉稳的不发一言。
五婶家并不富裕,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四面白墙上挂着蜘蛛网,裂纹纵横。
而此时在那白墙上,却随着电闪雷鸣的轰隆声,渐渐显露出一道人影。
淡蓝阴诡的影子就像被印在了墙壁上,但它狰狞,扭曲,不断晃动,死死掐着它自己的脖子,激动的抗争。
不知是要掐死它自己,还是要将掐在它脖子上的其他力量挪开。
而这样的景象,只有池翊音两人看得到。
炉火被狂风吹得乱晃,光影忽明忽暗,却完全不影响墙上那影子。
就在池翊音的注视下,那影子竟然渐渐有了脸和身体的轮廓,从一片阴影中脱离,有了明暗的对比,更加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张脸,也慢慢有了五官。
一张男人的脸。
它已经高度腐烂,即便影子显现出一张脸,坍塌甚至被扭曲的面孔,也无从辨认出那到底是什么样子,就连正常人应该又的两只眼睛一张嘴,对它来说都没有。
可莫名的,池翊音就觉得这张脸看着如此眼熟。
好像……
他曾经探索过属于它的故事,听它泣血讲述生前的悲惨与怨恨,将有关于深山中不为人知的故事,转化为文字,记录属于它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并且愈演愈烈。
池翊音歪了歪头,只觉得疑惑。
但不等那影子彻底拥有像是人的模样,那阴影中的手也还没来得及从墙壁上伸向池翊音的时候,雷声就停止了。
影子也随之消失。
房间里,恢复了刚刚的平静与正常。
池翊音晃了晃神,重新垂眸看向身前时,一切如旧。
但助理眼带迷茫,还没有从刚刚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可在他的眼中,任凭如何观察,池翊音也没有发现更多的情绪。
没有疑惑或回忆。
助理对那影子并没有如池翊音一般的熟悉感,他的恐惧也被限定在一定的阈值中,并没有超过限度。
……有那样感受的,或者说,看到那样画面的,只有池翊音一人而已。
助理发现了池翊音看着他的幽深眸光,他眨了眨眼:?
池翊音敷衍的安抚性笑了下,没有解释更多。
“老爷子,你刚刚说,你们村子是要塞。”
池翊音已经恢复了镇定,以不符合民俗学教授的超高反应能力迅速思考,冷静发觉了老头话中透露出的另一重意思:“那去往山上几个村子的路,你都知道?”
不等老头回答,观察到了对方生闷气表情的池翊音,就又立刻补了一句:“老爷子在村子里住了这么久,一定没什么能逃过你的眼睛吧?区区山路而已,连年轻人都找得到。”
果然,对方中套了。
对年轻人的不满使得老头不甘心落后,池翊音的激将法之下,他立刻憋了一口气,把刚刚对池翊音的恶感也暂时抛之脑后,一股火就让话冲到了嘴边。
“谁说我不知道的?你就说你要去哪,方圆十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池翊音勾唇,微微笑了起来,想要收网的狩猎者,说出了他本来的目的地:“大阴村。”
“老爷子你知道吗?”
这个村名一出口,老头就立刻惊了一下,刚刚涌上头的愤怒和不服输,也像是被冰水兜头浇下,马上就冷静了下来。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现在再反悔说不知道,就是自己拆自己的台。
脸疼。
老头那张干巴巴的脸皮阴晴不定,一会白一会红的,死死盯着池翊音,也意识到了自己是被这个年轻人下了套。
可他硬着头皮也要撑起自己的尊严。
“我当然知道。”
老头冷笑,磕了磕手里的旱烟杆:“就看你敢不敢去,后生。”
而一直痴痴傻傻呆坐在一旁的青年,也对这个地名有了反应,眼睛稍微向池翊音的方向偏了过去,似乎是想要看清,到底是谁会想要去那样一个地方。
池翊音皱眉:“大阴村怎么了?”
“我听一位朋友说,那里将会举行请神祭祀,所以特意过来想要观摩。听老爷子你这样说……那村子,是有什么说法吗?”
老头乐见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忐忑不安,因此见池翊音“上钩”之后,就心满意足的慢悠悠半闭上眼睛,抽起了旱烟,却闭口不答。
他想让池翊音着急。
可池翊音却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旁边那青年。
即便只有一眼,他也敏锐的察觉到了那看起来是痴傻儿的青年,实际上并不是完全对外界无感。
大阴村……他本次的目的地,到底有什么问题?
有老头在场,池翊音不好多向青年询问,只能耐心等待独处的时候。
而五婶也已经从厨房端回了一些吃食,在雨中急急跑着冲回来。
助理赶忙上前帮忙,从五婶手里接过大锅大盆。
虽然都是些没有油水的吃食,热的稀粥和刚蒸好的土豆,连多一点的咸淡都没有,但对于饿狠了的人来说,也是最好的美食。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别介意。味道不一定合你们口味,但是量准保够!”
五婶看到助理这么高兴,也跟着开心起来,麻利的将桌子收拾了出来,让两人可以坐在高桌上吃饭,而不用挤在狭小的火炉旁。
——虽然也是因为五婶自己想烤烤火,就用这种方式将两人从火炉边赶走。
池翊音看出来了,却依旧从善如流的走过去,在依旧用得褪色成粉白色的红色塑料凳上坐下来。
虽然火炉很暖和,但对于池翊音修长的身形以及一双长腿来说,那小小的凳子实在是太委屈了,连腿都摆不开。
能坐在桌子旁边,也让他趁机舒展了下筋骨。
虽然没什么滋味,但暖呼呼的食物还是让助理食欲大开,池翊音也跟着吃了一些,被寒冷和饥饿带走的体力,慢慢恢复。
在这稍显怪异的一家人中,五婶算得上是最正常的了,她有着淳朴的热情和旺盛的好奇心,并且健谈。
池翊音两人吃饭的时候,五婶也没有停下嘴,一直在问东问西,恨不得从池翊音爷爷刚出生的那一秒开始了解。
完全没有社交距离的概念,很容易会让年轻的新一代感到不适。但池翊音对此却丝毫不怯,四两拨千斤的将问题挡了回去。
几番交手下来,五婶心满意足,觉得池翊音真是个不错的人。
可如果仔细回想却会发现,池翊音所说的完全是敷衍的废话,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有给出去。
——比如你问他家住哪,他告诉你在世界上。
只不过池翊音用自己高超的技巧掩盖住了本质的敷衍,让聊天的对象甚至以为他是个热情健谈的性格,完全发现不了那些废话。
倒是五婶,在一来一往的谈话中,被池翊音套去很多信息。
这座村子如老头所说,确实曾经是十里八乡最繁华的村子。但也正因为此,村子里的中青年比别的村子更早发现了外面的繁华,纷纷选择外出打工。
早些年,不少村民都在外面挣了不少钱,回来修缮祖屋,盖大房子,气派阔绰得令其他人羡慕,也因此动心离开。
一来二去,村子里依旧留守的,也只剩下了老年和体弱多病的人。
慢慢的,那些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少回家,中青年也大多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住,不再回村子里。
村子也就这么荒废下来。
到现在,还住在村子里的,只有五婶一家和其他十几户,但那些无一例外全是老人,说不定哪天早上没见到人,再去看就冷硬了。
五婶之所以没有走,是因为她这个痴傻的儿子。
小时候发烧没有钱看医生,生生从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烧成了个傻子,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五婶也只能留下来,照顾这老弱的一家人。
至于她丈夫……
在谈及家人时,五婶不小心带出了有关于她丈夫的话题,然后很快就自我陷入了沉默,摆明了一副不愿多提的态度,就连一直笑着的脸都阴沉了下来。
老头掀了掀松垮垮的眼皮,瞥了五婶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依旧沉默的抽着旱烟。
“对了,你们说要去走亲戚?是哪家?”
五婶很快就重新笑起来,向池翊音提议道:“说不定我知道,还能帮你们指指路呢。只要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她拍着胸脯向池翊音打包票,对自己的人际关系极为自豪。
池翊音对此并不怀疑。
毕竟五婶有个痴呆的儿子,她总是会死在儿子前面的,其他家人不愿意多照顾儿子,那也只能指望和邻里们打好关系,等她死后,能多少帮她照看着些。
在了解清楚五婶一家的情况后,池翊音并没有再隐瞒,而是说了有关于大阴村的事。
并且向五婶试探性的提起那场将要到来的请神祭祀。
可万万没想到,之前一直好说话的五婶,竟然在说起大阴村时,“唰!”的一下瞬间变脸。
她的表情阴晴不定,像是有肉虫子在她的皮肤下缓缓移动,凹凸起伏,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类似于恨意的情绪。
“你要去那里看祭祀?看那东西干什么?好好的人看那东西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五婶情绪激动,甚至从火炉旁的小凳子上站了起来,冲向池翊音两人坐的桌子,像赶鸡一样张开手驱赶着池翊音,想要将他们扔出房子。
“滚!从我家滚出去!”
她的脖子青筋迸起,死死咬着牙大吼:“你们这些恶鬼的走狗,不允许进我家!”
五婶扬出去的手就从助理的脸旁边划过,差一点就要刮花他的脸。
助理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躲避。
池翊音却安坐桌边,静静回望向五婶时,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动,还有多余的精力分出来,观察着老头和痴傻青年的反应。
人总是会在最激烈极端的情绪之下,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和真正想法。
面对五婶的崩溃吼叫,老头无动于衷,冷眼旁观,仿佛根本不是一家人。
至于青年,他那张一直痴痴呆呆的脸上,却慢慢有了慌乱的神情,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助理被五婶撵鸡一样满屋跑,颇有些狼狈。
但在经过五婶那个痴呆儿子的时候,儿子却一把抱住了五婶,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黏糊糊的音节,让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过,母亲总会是最了解自己的孩子,能听懂自己孩子想要说什么的那个。
不管痴呆青年说了什么,五婶暴怒崩溃的表情都逐渐垮塌,高举起的手臂慢慢放下,脸庞上的皮肉也跟着一起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她在哭。
无助和委屈都嚎啕大哭了出来。
五婶反手抱着自己的儿子,哇哇大哭。母子两个相依为命的模样。
可从始至终,老头就一直坐在小凳子上冷眼旁观。别说是一家人了,更像是仇家。
池翊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然后等五婶逐渐平静下来之后,他才起身走向她。
“抱歉五婶,我不知道大阴村对你来说……等天亮之后,我和我的同伴就立刻离开。”
虽然池翊音以为自己只是个民俗学教授,对自己曾经的过往遗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他的分析和接触的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足够让他分析出目前的情况,并根据交谈者的情况加以引导,让情况向最有力自己的方向推进。
池翊音有着一张足够令人有好感的面容,以及人畜无害的文质彬彬假象。
在陌生且危险的环境,那张情绪的假面,在不自觉的佩戴,留给其他人一个温和的外表。
也让五婶很轻易就跟着池翊音的思维走,认可信服于他,被他的话语慢慢平息了怒意。
她甚至为自己刚刚的行为感到愧疚,脸上还带着残留的泪水,便歉疚向池翊音两人道歉。
“对不住,吓到你们了吧?”
五婶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我……大阴村,我家那口子,之前就是在去看了大阴村的那什么祭祀之后,才出的意外。”
“我实在没有办法对大阴村……”
五婶再次红了眼圈,哽咽道:“后来我找了其他神婆想给看看我家口子的事,但是人家反而责备我们,说我那口子就不应该去看那祭祀。”
“那祭祀神明,不是给人看的,是,给鬼看的。”
“如果人非要看,那祭祀也不拦着。因为祭祀结束,就算是人,也会变成鬼。”
说起这些,五婶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崩溃,抱着痴傻的儿子嚎啕大哭起来。
助理惊呆了,没想到原来五婶和大阴村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
而五婶的老公,就是老头的五儿子,这样一看,似乎也能解释得通老头为什么那么冷淡了。
戳到别人伤心事,这让助理迅速原谅了五婶刚刚对他的伤害行为,甚至还在愧疚于自己没眼力见,竟然问错了问题,白白让别人伤心。
助理手足无措,磕磕绊绊的安慰。
他还在间隙中抬头看向池翊音,用眼神打着意思,示意池翊音赶快来帮他安慰人,他招架不住啊!
池翊音却无动于衷,只等五婶的情绪发泄的差不多了,才上前一步,用看似关切却实则冷淡的话语,向五婶询问起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比如大阴村的路线。
“既然五叔在那边蒙受了这样的伤害,总不能就这样罢休。我知道五婶你是为了我们好,为我们着想,你真是太好了,简直像我的妈妈一样。”
池翊音说起这话时,一点负担也没有。
他的眼神看起来如此真挚诚恳,好像他所说的都是真实感受:“但是五婶,你不计较,并不代表着这件事可以就这么过去。我想要去大阴村看看,并且为五叔讨个说法。”
这番话,不仅是五婶,就连老头都听得抬起头,神情怪异扭曲的看着池翊音,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而屏幕前的玩家:“???”
“这踏马的是池翊音?!”
玩家指着屏幕,震惊了:“这人也太不要脸了!这种谎话直接说也没有负担的吗?等等,池翊音,池……该不会那位池会长就是池翊音的母亲吧!!!”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玩家只觉得心脏都收紧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干脆厥过去。
但下一秒,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快快快!快把刚刚的规则撤销掉!”
玩家面色扭曲的怒吼:“那可是池旒!别说是人了,就算是神她都敢杀能杀!”
但更令他惊悚的,却是池翊音的大胆。
——他竟敢说这个农妇像他妈妈??像谁你再说一遍,池旒?
池旒要听见这话,能笑着手撕了池翊音!
玩家看了看屏幕中的农妇,又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的池旒,顿时神情扭曲。
可他没想到的是,列车长竟然拒绝了他的命令。
“抱歉,您只有制定规则的权力,没有撤销规则的权力。相对应的规则已经在运行,不管是池翊音,还是其他什么人……”
列车长微笑:“都在规则之下。”
玩家皱眉:“我不是已经赢了吗?游戏场不是我的吗?”
列车长但笑不语。
其余列车员等人,也冰冷得像一尊雕像,没有半分温度和改变。
在这样诡异的态度中,玩家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和他所想的并不一样。
但是,他发觉得已经太晚了。
“被套上绳索的狗,怎么能再妄想挣脱呢?”
“自己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就别想要再要回来了啊……你说是吗?尊敬的玩家。”
列车长的笑声轻轻回荡在列车内。
但不像是他本来喜怒不定的声线,更像是经过伪装和调试的机械声。
玩家慢慢瞪大了眼睛,仰头看向自己眼前出现的巨大身形,任由自己被阴影迅速笼罩。
然后,屏住了呼吸。
恐惧自然而然的流露。
而还在偏僻荒村里,以为自己是民俗学教授的池翊音,对什么直播什么屏幕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有人因为他而发现真相,却反而提早了死亡的时间。
他还在与五婶交谈。
——或者说,大部分时间都是五婶在说,池翊音在听,时不时的给出些反应,表明自己在认真倾听。
可这对于五婶来说,已经足够了。
长久以来,没有谁会愿意听她诉苦。
从年轻时拼命想要一个孩子来在夫家立足的挣扎,到生出傻儿子的绝望痛苦,再到丈夫离自己而去后的浑噩茫然……
没有合适的倾诉对象,也没有人愿意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听一个农妇反反复复说着家长里短的废话。
而池翊音,当他想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绝对优秀的倾听对象。
这让五婶刚刚对池翊音提到大阴村所产生的恶感,都不由得缓和了。
池翊音见状,趁热打铁,问起了大阴村内部的情况。
五婶神情复杂,向他反复确认了几遍。
甚至因为对池翊音这个好人的好感而出言劝阻,但在池翊音选择坚持之后,她也只得轻叹一声,向他说起了那个古怪的村子。
说起来,在这些地处偏远的村子里,一般都会更完整的保留曾经神明巫蛊时代留下的痕迹,比起科学,他们更加信奉神学,相信鬼神的存在。
孩子高烧不退,一定是鬼上身了。需要找神婆看看。
壮年暴毙,一定是鬼作祟了。需要找神婆看看。
老人活得长寿,那就是有福之家,一定是得了神明庇佑,其他人多跟着沾沾福气,也能得到好运。
至于逢年过节,尤其是鬼神诞辰这样的大日子,或是需要向土地神乞求丰收的丰收节,山里的这些村子更是一个都不落的祭祀供奉,不敢怠慢。
只有五婶的这个村子,因为年轻人的大量流失,村里只剩下了一些病弱和老人,就算想要办隆重的庆典也有心无力,更是很难在几个村子商量的时候,拿出足够的钱财。
久而久之,也就慢慢被其他村子排挤,祭祀也很少邀请他们去了。
而大阴村,就是这几个村子里负责主持祭祀,以及祭祀场所的所在。
那里保存着最为完好的鬼神文明和祭祀流程,就连受人尊敬的神婆,这一代也是出自大阴村,并且一直在大阴村定居。
附近谁想要看个头疼脑热,都会去大阴村找神婆。
所以,大阴村在这附近有着很高的地位,远远不是五婶这个荒村能比的。
“我家那口子出事的时候,村里老人都说,不能招惹大阴村,让他们对我们不满,所以就这样生生按了下来,不让我去找他们讨要说法。”
五婶红着眼眶,哽咽道:“没想到,你竟然,竟然说愿意帮我去……”
池翊音安抚性的拍了拍五婶的肩膀,但触手的冰冷令他一惊,赶紧缩回手。
可向五婶看去时,她却并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还在高兴的说起今晚住宿的房子,说一会要帮池翊音打扫干净。
助理艰难的蹭到池翊音旁边,欲哭无泪:“池哥,今晚我能和你睡一起吗?我有点害怕。这,这里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啊!”
池翊音和五婶聊天的时候,助理就沿着屋檐满院子乱走,爬到偏房的窗户上,好奇的往里去看了。
那窗户早就落满了厚厚一层灰,还贴着红红绿绿的花纹纸,很难看清屋里的样子。
可当助理终于辨认清窗户后面的东西后,寒气顺着他的尾椎骨一把窜了上去,在头皮炸开烟花。
他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没看清过!
灰蒙蒙的窗户后面,只能看清几个黑点。
一开始助理以为那是窗户脏了,可慢慢的他却发现……不是的。
那是,几个纸扎人被放在了偏房里,就在窗户后面,直直的面朝窗户。
他看到的那几个黑点,根本就是纸扎人的眼睛!
也就是说,当他好奇的趴在窗户上往里看时,里面数个纸扎人,就这样一直无声无息的盯着他。
他却全然不知。
“池哥,我能跑吗?”
助理哽咽,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