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林碧儿回到宿舍时,心澄正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她打算去乡下看看外公外婆。她的生日,母亲的忌日,也不知道每年这个日子两个老人是怎么熬过的。
二十年黄草荒冢,红颜化白骨,如果让她选,她宁愿不要这仿佛夺舍一般的残忍新生。
“心澄,你要出门啊?我买了蛋挞和奶茶,一块吃点吧?”林碧儿脱掉大衣,露出她白色泡泡袖的低领毛衣。
心澄一眼看见了她脖子上的新鲜草莓。
林碧儿身材娇小,言语温软,梦一般甜美。她和林昭苏站在一块的确更有反差萌,他硬朗,她娇软,他们绝配。
“好啊,谢谢,我要那个黑糖珍珠的。”心澄笑得真诚,倒让林碧儿当场愣住。
嗯,别说,林昭苏的糖比易冬和chris的还要甜一些。
外公外婆看见她,果然笑得眉眼弯弯,可嘴里却嗔怪着“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不好好复习,还跑来跑去干嘛?”
“你们应该对我有信心才对啊。”她挑眉。
“你这个嚣张的样子,有点像你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外公笑。
“青出于蓝胜于蓝,等回头我博士毕业的时候,您和外婆就换上你们在东洋留学时候的复古西装和旗袍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怎么样?”
“那我们一定努力活。”
“加油啊两位老师。”
洛湖景区到了冬天就变成了滑雪场,凤喜哥每天在景区和家之间来回,她刚好可以蹭他的车。
心澄享受滑雪带来的快意驰骋天地之间的感觉。她运动天赋极好,从小就是启蒙老师的得意门徒。今日她特地选了条高难度的雪道,一路风驰电掣般向下俯冲,身体在空中飞旋,激起一阵雪雾飞扬,好不畅快。
这条雪道就位于夏天那条漂流旁边,她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点,直到她路过那片荒芜的芦苇荡,一切的回忆都回来了。
她想起他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她说“童心澄,我喜欢你,我想用我的余生好好爱你,保护你,你愿意吗?”
这个场景让她破了防,她突然开始大哭,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又被呼啸的风带走,她躲在安全帽内,没有人可以看到她的狼狈不堪。
很快,恍惚的脑神经就让她的动作在一个急转弯处发生严重失误,眼前的风景迅速在她眼前翻转,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时,视线里唯有青灰色悠远的天空和白茫茫冷寂的大地。高级雪道向来人少,她不知道自己在这躺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头很痛,身体快要被冻僵。她甚至一度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谁,又身处何方。
她迷茫地站起身来,脑子里全是错乱的时空碎片,可她怎么努力也抓不住其中一片。
“心澄!”一个声音由远及近。
她下意识地朝那个身影望去,来人浓眉大眼,笑容质朴。
“哥!”她认出了凤喜哥。
“打你好几个电话你没接,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风太大了,我没听见。”
“好,天晚了,我们回去吧,你嫂子等你回去煮饺子呢。”
“好。”
心澄在乡下过了一夜,周日下午,凤喜亲自叫了车把她送回市区。
小区对面的街心公园里,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埋葬去世的宠物狗。
大爷吃力地挥舞着锄头,大妈则站在一边抱着狗狗不住地拭泪。
便是这个画面,让心澄看怔了。她突然就想起母亲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去世的,那个时候父亲也已不在人世,可是要谁帮她挖开这埋葬她青春的冻土呢?
心澄有一个重复了多年的梦,梦里是无边的荒原和漫天的红。
她赤脚站在荒原上,看不到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一个活人,也看不到脚下的路,她不知道该去向哪里。
一个温柔的声音跟她说,跑,快点跑。然后她便在梦境中的一片荒芜中奋力地奔跑,后面的火一样的红越逼越紧,她的每一步都向踩在虚无之上,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
那种被死亡追赶的感觉太过于恐怖,以至于她每次醒来都会忘记梦中那个温柔的声音到底都跟她说了什么,可是她却笃定,那个声音来自于母亲。
她从死神手里跑了出来,可是母亲却永远留在了那片恐怖的红之中。
狗狗的身体入了土,可是心澄却在一旁哭到不能自已,哭到身体颤抖。
“姑娘你家里也养狗吗?看你哭成这样,我这心里怪不落忍的。我家元宝陪了我们快十年啦,它尽力啦,是我们不知足。这世上万物啊,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来的,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可要活得更开心点,因为我们可不只是为自己而活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大妈反而安慰起了心澄。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希望您和大爷以后的日子每天都开心。”心澄弯下腰给二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个躬。
“好孩子,你也是。”
心澄抹干脸上的泪痕,终于懵懵然向家的方向走去。
“生日快乐!”
心澄打开门,发现家里的客厅都是气球和鲜花,所有人都带着大大的笑容来门口迎接她。
姨妈姨父在,哥哥在,易冬和美珠也在。
她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只不过这次是因为感动。
“我说你们怎么一天都不接电话呢!”
“要不怎么说是惊喜呢!房间我们可是布置了大半天呢!吃你一口蛋糕容易嘛!”易冬接过她的羽绒服。
“幸亏我没把你们拉黑,不然这回还没法收场了。”
“你放120个心,我们哪敢真得罪你这个天蝎座!”美珠帮她把帽子挂起来。
林昭苏听见她的声音便从厨房走了出来,他穿着白色的线衫,扎着亚麻色的围裙,袖子撸到手肘,手里还拿着锅铲。
她朝他点头微笑,客气而疏离。她睫毛上的霜融化成水雾,让人看不清她的心事。
林昭苏胸口一窒,一种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他立刻转身回了厨房,那里还有最后一道炒青菜没有上桌。
“哎呀,这才几天不见,丫头怎么瘦成这样了?看这张小脸跟巴掌似的,黑眼圈都出来了,眼睛怎么这么红?”林伯扬心细,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瘦了吗?可能是学习太累了吧,您要是心疼我,待会可以给我包个大红包。”心澄跟姨父眨了眨眼。
“妈,您看您和我爸养出的这个小财迷!”林昂撇了撇嘴,眼神却是宠溺的。
“胡说什么,你妹妹现在要同时修大一的学分,多辛苦啊。”
“还是姨父心疼我。哦,哥别忘了还有你那份儿,反正你一个单身人士也没地方花钱,我就勉为其难地帮帮忙。”
“嘿!”
“吃饭吃饭。心澄,阿昭为了你这顿生日餐可是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了,一会你可要好好谢谢他。”喻文沛把心澄把按在座位上,帮她摆好餐盘。
“阿昭是谁?”心澄疑惑地望向姨妈。
“你这小猴!”喻文沛嗔怪地戳了戳她的头。
林昭苏端着盘子走进餐厅,刚好听见她这句话,他脚步微顿,然后嘴边蔓延出一朵苦涩的花。
她这是,连与他的相识都要彻底否决。
那天的生日派对,她热情洋溢地满场飞,和每一个人都相谈甚欢,唯独一个眼神都吝啬赏他。
他没想到,她竟厌恶他到如此程度。
酒过三巡后,心澄感觉自己终于暖和过来了,脸上也逐渐有了桃花色,变得娇俏可人。
她向来喝了酒就比平时话多些,然而今晚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饭吃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准备了什么礼物也赶紧拿出来吧,一会我喝醉了可是连谢辞都不会说了。”心澄笑着向所有人伸出手。
“早给你准备好啦。”
易冬从身后拖出一个大箱子,里面是一只滑雪单板。
“小冬,我就知道你懂我!我那只旧的确实该淘汰了!”
“必须懂你。”
“你放心,我不白要你的,回头你生日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就算卖肾都给你买!”
“又胡说!”喻文沛又戳了一下她的头。
“姨妈,您别戳我,我这喝了点酒,闷闷的特别想吐。”
“调皮,你的酒量我会不知道?不过想吐就别喝了,多吃两口菜,阿昭这手艺是真不错。”喻文沛给心澄夹了块牛柳。
心澄却像没听到阿昭两个字似的,只是用手托着腮笑。
“哥,我要礼物。”心澄跟林昂撒娇。
“着什么急,少不了你的!”林昂拿出一个系着蝴蝶结的精美礼盒。
“哎,我怎么感觉,这个礼物选的不是林昂同学的风格呢?哥,你该不会是,有什么情况了吧?”
“你别乱讲啊,我能有什么情况,要不是你二十岁大寿,我还不爱费这个心呢。你不要就给我还回来。”林昂伸手就要抢。
“送出去的礼物还想往回要,你妄想。”
心澄三两下就解开了蝴蝶结,礼盒里躺着一条烟灰蓝的真丝长裙,上面没有任何品牌的标识,更像是哪个设计师为她量身定制的。
“我一个朋友亲手做的。”林昂骄傲地说到。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能不能介绍给你妹妹?”喻文沛两眼放光。
“呃,这个,可以介绍。”林昂红了脸。
“哥,你偷看了我衣服的尺码。”
“赶紧换上,给大家瞧瞧。”
“这大冬天的……”
“仪式感嘛!而且家里恒温25°,哪就冻着你了。”喻文沛向来是她的头号粉丝。
“行,一会我出来别忘了给我放个背景乐啊,仪式感咱就仪式到底。”只要家人开心,她不在意做个滑稽的小丑。
心澄从小就不喜欢仙德瑞拉的故事,灰姑娘可以凭借一条魔法幻化的舞裙华丽的登场,而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却不得不仓皇的逃开,说到底如果她笃定王子的爱,又何必介意向他展露魔法消失后自己的狼狈形象?
平时的她一般只以卫衣牛仔裤示人,从未萌生过女为悦己者容的少女情怀。而此刻,身上这条裙子却让她恍惚失了神。
细细的肩带和她瘦削的肩膀相得益彰,利落的剪裁让这裙子没有一丝惹人不快的多余,淡雅柔和的蓝衬得她本来就白皙的皮肤更加闪闪发光。她鬼使神差地拿起桌面上那只奶油枯玫瑰色唇釉,轻轻地在唇间点燃,像是在等一朵花开。
镜子里的美丽少女同样一脸惊诧地看着她,她们两个彼此相望,指尖相触,既熟悉又陌生,仿佛都不能把对方看作是真正的自己。
心澄开始恐惧,心中某种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完全控制不住。她相信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凡事中庸适度即可,若是做到极致,如同满月一般,恐怕要不美。
推开门,他们果然为自己准备了背景乐,竟是火星哥的treasure,这帮人还有没有点正事儿啊!是她和浪漫唯美不配吗?
她还能怎么办,她只好漫不经心地伴着音乐的节拍尽量轻松地出场了,只是,她裸露在礼裙外面的皮肤一下都变成淡淡的粉红色,这是什么大型社死现场!
“我的天,这是我的小橙子吗?”喻文沛惊呼。
“姨妈,就算我和您长得像了一点,您也不用自恋地哭出来吧?”
“吾家有女初长成,是姨妈太开心了。”喻文沛赶紧抹了眼角的泪。
林昂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怔忡的父母,他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想到记忆中的某个人。
那个人虽然残忍地撒了手,可是她又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留在这世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