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澄和莫凡的合约是两个月,实际上,她只在s市待了27天。
如果说这27天对于她是一种折磨,那么林昭苏所承受的就是她的十倍。
飞机已经在东原机场的跑道上减速滑行,心澄还没有想好一会儿要怎么面对他。
她甚至希望他可以主动提分手,那样或许她还能好受点。爱情这俩字让她心力交瘁,她只想一个人待着。
东原的八月干爽舒适,连空气的味道都和s市不一样,这里就是她的心安之处。
远远地,她就看见了林昭苏。
简单的黑色t恤搭配牛仔裤,高大的身材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他瘦了好多,面色疲惫,即使与她目光相接时,也没有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心澄想,他一定已经受够了她。也好,她其实也受够了自己。
“嗨。”心澄努力扯起嘴角,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很好,没有任何刻意的亲近或者疏远。
可是他却没有给她任何一个客套的回应,他只是伸出双臂,将她拥在了怀中。
心澄闻到了他身上那个熟悉的树木的味道,心中的酸涩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像从前一样抱住他。
然后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心澄,外婆她,不行了……”
只这一句话,轰的一声,她的世界崩塌了。
她本应有心理准备的,其实近半年,外婆的状态已经变得不大好。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会无缘无故地大哭大喊。偶尔清醒时,她会一遍遍地重复着让所有人都回归到本来的生活轨迹上,不要围着她这个将死的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还是惊慌无措到无法自控。同时弥漫到心头的是深深的自责,自责的是自己的忽视,外婆缠绵病榻太久,久到她麻痹了神经,总觉得每一个新的一天都不是最后一天。她总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这样便可以让外婆的生命永远不落下休止符,一直延续下去。
她竟然在外婆人生最后的日子还去了外地一个月,而且是为了一个男人,她简直该死!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早点给我打电话?”
林昭苏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可最让他心疼的是,她的哭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宁愿她心中的难过是释放出来的,可是她却在压抑,这就是他的姑娘,即使在头脑极其不清明的情况下,仍然尽量不让自己的坏情绪影响到别人。
“你登上飞机不久接到的凤喜哥的电话,突发昏迷。”
“送医院了吗?”
“送医的意义不大,外公不让再折腾她了。”
“家里人都过去了,就等我了,是吗?”心澄将右手食指咬出了血,以免自己不合时宜地晕倒,她不能慌,一定不能慌,她的外婆还等着见他最后一面呢。
“嗯。”
车子一路疾驰,心澄看着窗外一帧帧闪过的画面,哭到浑身颤抖,四肢发麻。
林昭苏只是认真开车,一句话未多言。
他从不会对她夸夸其谈地说教,告诉她什么是对错,这也是和他相处心澄最舒服的一点。
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影视作品里,她见过太多男性伴侣喜欢将自己的感受和意志凌驾到另一方身上。
在大多数人带着性别偏见的潜意识中,爱情里的女生根本不需要具备基本的智商、对事物的思考和判断以及共情能力,她们只需要保持美貌且善良,剩下的一切,她的男人都会替她摆平,她缺乏的一切,她的男人也会全部都有。
这就是世人最看好的互补式两性关系,可是在心澄看来,最好的爱情,两个人一定是势均力敌心意相通的。
她有限生命里见证的给了她足够安全感的爱情都是这样的,比如喻文沛和林柏杨,喻文茵和童名远,吴芃和林柏松,林昂和高珊,还有外公喻世奎和外婆张新兰。
这是外婆最喜欢的季节,晚夏。
这或许将是整个巨大的悲痛中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心澄记得几年前外婆还清醒的时候就开玩笑似的说过,但愿她不会死在数九寒天,土地冻得严实,想要在地上凿一个可以容纳棺椁的坑可是件大工程。临了还要给别人带来麻烦简直是闭了眼都不会觉得心安。
她们当时是在某年的年关时一边用大铁锅炒爆米花一边说笑着聊起的这个话题。
爆米花在铁锅里的热沙子中一朵朵地绽放,即使不爱吃的人看着都心生喜悦,这种喜悦让聊天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本身话题的悲伤,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还觉得死亡离张新兰女士还很远很远,大可不必忧虑过甚。
可是没想到,几年的工夫,一辈子极力保持优雅整洁张女士就变得大小便都无法自主控制。她爱美,最喜欢穿裙子,可是从那以后,她便只能被迫穿起裤子。
为了好清洗,俊扬妈去镇上的布头市场用各种配色的花布给她做了好多条裤子,纯棉质地,柔软舒适,她不再坚持和反驳什么,只是躺在炕上的时候,尽量不去看院子里晾衣绳上飘扬的万国旗,那些是像是她心头屈辱的烙印。
小时候有一次,张女士在心澄面前打开了她惯常紧锁的一对红木柜子,拿出了多件她年轻时候爱穿的旗袍和洋装。她轻抚着那些衣服的花纹和质地,像是对待一个陪伴了多年的好朋友,眼神里都是哀伤。
继而又她笑了起来,摸着心澄头发说:“等以后我死了,这些衣服就都是你的了。”
心澄还记得当时懵懂无知的她马上接话道:“外婆,那你什么时候死啊?”
张女士悲伤的情绪似乎完全被这句童言无忌的话给驱散了,她慈爱地说道:“快了……”
心澄她们赶到乡下的时候,院子里好多人里里外外的忙碌着,但是最扎眼的还是落在院子里正在上漆的棺木。
按照本地习俗,很多老人会在生前就为自己准备好一副棺木,但是只有真正要入殓的那一天才会漆上颜色。
心澄不顾的一切向房间里跑,来时路上已经逐渐麻木的悲伤又全部涌上了上来,这一次她终于肆无忌惮地大哭出了声。
“妈,你睁开眼睛看看,心澄……”喻文沛看见心澄时情绪一下子崩溃,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老太婆,心澄回来了,你一直不肯离去,就是为了等她是不是,她来了,你睁睁眼吧!”
喻世奎趴在张新兰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念着,他相信她一定可以听得到,也可以感受得到,她只是被死神糊住了眼睛,阻止她留恋她不该留恋的东西。
心澄扑通一声跪到了张新兰的旁边,她握起她满是枯瘦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不停地抚摸着。
林昭苏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他的头向后靠着墙壁,眼泪淹没了他所有的表情,只剩下狼狈不堪。
一旁的美珠更是哭的几乎昏了过去。
外婆的身体没有躺在她平时酣眠或者小寐的炕上,而是按照习俗被安置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床上。
她的妆发已经被人打理过,身上穿着崭新的衣服,里里外外好多层。
虽然天气炎热,可是外婆身上最外面还是厚厚的棉服,心澄不懂这些习俗,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外婆被禁锢在这些衣服里的身体好热好难受,这是谁弄的啊,她们不知道外婆最怕热吗?为什么不给她穿上她最喜欢的裙子让她优雅的离去?
心澄突然发了疯似的开始动手去解那些衣服的扣子,她不要她的外婆遭这个罪,她会醒过来的,她还没有看一眼她最爱的外孙和外孙女,怎么会就去了呢?她分明还有微弱的呼吸,她的眼皮还在轻微的跳动,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她讲的,怎么会就去了呢?
“外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你最爱的小橙子啊!从小失去了亲生父母的孩子,被你们捧在手心里疼大的孩子,被你们寄予厚望的孩子,她平安健康地长大了,她会像你们期望得那样顽强地活着,好好的过完这一生,她不会让你操心的,外婆啊请你安心,请你安心……”
心澄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默念她心里想对外婆说的话,一边仍在努力让外婆从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中解救出来。
“妹妹,你别这样,这些是她到了那边要穿的衣服,不穿的暖和,她会受冻的。我们都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要乖,要坚强,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的去啊。你听嫂子说,我照顾了她这么多年,最了解她都遭了什么罪,也该让她解脱,好好休息一下了。”
秋华嫂子一边哭一边过来拉开心澄的手,她知道她难过,可是,人都有这么一天,留不住的,让该去的人放心地走,才是活着的人最该做的,不是吗?
“老太婆你都听见了对吗?你放心地去和女儿团聚吧,到了那边要告诉她我们都很想她,她的心澄活得很好,叫她不要担心。”
外公的话说完,心澄发现外婆的手指在微微地动,并指向了左边的方向。
她就知道她什么都听得到的!
心澄猛地抬起头来,左边,左边什么都没有啊,她到底在暗示什么?突然她的头脑闪过一个虽然荒谬但是却无法不令她信服的想法,外婆平时躺的位置,左边就是她最爱的结婚时候娘家陪嫁的那对红木的柜子,难道说……
“外婆你是说,柜子里的衣服以后都归我了对吗?”
心澄趴在她耳边说完这句话,看到她眼角有一滴泪落了下来。
然后慢慢地,她的呼吸渐弱,然后到微不可闻,最后消失无踪。
在弥留了几个小时之后,外婆终于还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始至终没有睁开过眼,也没有说一句话。
心澄后来回忆起来,还是不敢相信人的眼泪可以到永不枯竭的程度。
她不再记得那一天后来发生的所有细节,外婆走的时候周围的人发出了怎么样悲痛的哭声,他们又是怎么抬着她放进散发着油漆味的狭小幽闭的棺木内,告别仪式上来了多少她如今活跃在各个领域的学生,骨灰盒里的她又怎么样只有可怜的一小把,最后她睡着的地方是多么贫瘠和荒凉。
她只记得外婆临走时指向左边的手指,还有她眼角落下来的那一滴泪。
心澄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可是在那一刻,她是多么希望,传说里面都是真的,人的肉身灭亡之后,还有灵魂永生,然后她会过黄泉,喝孟婆汤,忘却前世所有的苦,进入轮回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在那个时空,她愿她永远幸福,开心,没有坎坷的人生,也没有早夭的儿女,仍旧会遇到一个像外公一样疼她的男人,最后两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外婆在院子里静静地躺了三天,这三天全家人都没有合眼,静静地陪着她。尤其是外公,所有事都亲力亲为,表现出了令所有人敬佩的坚强。
和妻子不一样,他思维清晰的甚至让他不像一个耄耋老人。
他将爱人的遗物一一分类整理,将她最心爱的书籍放进了她的手边,然后便坐在她旁边安静地陪着她。
心澄大致知晓外公外婆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但是对于他永失吾爱地生死相隔可能产生的后果却一无所知。
她太年轻了,还处在被爱情迷惑的年龄,她体会的还是爱情这颗刚刚成熟的果实酸甜的口感,她没有跨越时间去体会它枯萎溃烂消失时候的痛苦能力。
而喻文沛夫妇的生活正被现实的琐事牵累着,她们的脑子里或许根本就没有爱情二字。
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外婆离去的巨大悲痛中而无暇旁顾的时候,外公也在外婆的葬礼结束后离开了人世。
他死在院子里的摇椅上。
被发现的时候,人们还以为他是因为过度劳累而睡着了。
那一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躺在摇椅上安详的老人,海棠树上青涩的果子随着风迈着轻柔的舞步,那个画面美的像一幅画,美的让心澄不忍心叫醒好容易睡着的外公。
包括心澄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大家会在短短几天之内会接连失去两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那个时候除了悲痛,大家又被另一种情感所包围,那就是感动。
这是怎么样的神仙爱情,你若离去,我绝不独活,心澄甚至觉得,外公这种想法早在外婆生病的几年前就已经在心里根深蒂固了。他陪伴着她,看着她一步步回到婴儿的状态,看着他一天天地忘记了自己,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日子的到来。
然后他亲手帮她清理身体,整理妆容,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帮她料理好所有后事,最后安然地陪她一起离去。
黄泉路漫漫,忘川水汤汤,他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孤独地前行?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在等着她们团聚,为了这一天他们等了二十年。
外公外婆合葬在父母亲的墓旁边。
喻文沛和林柏杨让心澄和林昂跪下来磕头。
陪着她们一起跪下来的还有高珊、林昭苏。
尽管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
心澄微微地偏过头,看着林昭苏坚毅的脸,仿佛在向躺在黄土之下的人承诺着什么,她的心被重重地击中。
或者之前她还以一种不考虑未来的心态将他视作人生长河中的某段注定的命运,而从这一刻起,她将他的下跪视作是对她的求婚,而她也在心里点了头,戴上了他的戒指,成为了他的妻子。
然后在今后风风雨雨的人生里,她会和他过着平凡人柴米油盐的日子,最后像外公外婆一样相携到老,同生共死。
从始至终,他和她没有一句交谈,但是他们又好像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完成了婚姻的缔结。这种感觉很奇妙却又很真实,真实到让她从乡下回去的整个路上都在恍惚。
毋庸置疑的,她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林昭苏一人。
父母走了,外公外婆也走了。
乡下的房子空了,她的心也空了。
她越来越觉得冥冥中有一张网,把她网在孤独的命运中,而所有她爱的或是爱她的人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与她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