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春末的五月,丁香花开,满城都是心澄最喜欢的味道,但她的心情却无法真的明媚起来。她最近总是会梦到童家老太太纸片一样飘走的情景,那个画面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凄凉。
她忍不住替已故的父亲心痛。
把奶奶从那个破落的家里接出来这件事已刻不容缓,可是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和林柏杨夫妇说。
“想不想去看看奶奶?”能完全看穿她心事的,到底还是林昭苏。
“可以吗?”心澄心里惴惴不安。
“当然可以,而且我觉得,这件事最大的阻力反而不在大伯和伯母,而在于老太太本人,我想,她未必肯,我们得先想办法说服她。车里备了好吃的,换衣服,走?”林昭苏的眼睛在黑暗中像天上璀璨的星。
“走!”心澄突然笑了起来,有他真好。
老太太住的是极其老旧的砖楼。楼梯扶手上去是长长的走廊,她们家在靠近楼梯口的这一间。
心澄和林昭苏都身着黑衣,车子在不显眼处熄了火,今日月圆,照得人间一片光亮。五层的小楼进入了沉睡,那种破败的年代感让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他们俩脚步轻盈,身形灵活,很快就接近了目标。亏得这栋楼旧的连贼都不爱光顾,否则心澄觉得这在走廊上未上锁的窗户简直就是给小偷们发邀请函!
借着月亮的光向里看,她瞧清楚了,这家人的客厅逼仄又杂乱,每个细节都在讲述主人的穷困潦倒。
“你确定就是这样吗?”心澄小声问。
“确定,地址对得上,门牌号也没错,况且,我又不是来了一次两次了。”
“也不知道奶奶睡在哪个房间,这大晚上的要是让老太太看见俩人鬼鬼祟祟在他们家门口晃荡,别吓出病来!”
“我哪有那么胆小。”
心澄仍在和林昭苏碎碎念,突然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搭了话,他们俩立刻停下来惊恐地看了看对方,接着慢慢向房间方向转过头去,然后他们就看见个披头散发的老妪从窗户内探出头来!
身体的反应快于大脑的指令,心澄啊的一声差点跳了起来,幸亏林昭苏及时捂住了她口鼻并把她死死按住,不然她确定她一定能把全楼的人都喊起来蹦迪。
“您,您老人家,这么晚还不睡觉啊?”心澄惊魂未定,但是当她意识到这是她和奶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时,情绪不免复杂起来。
“这么晚不睡得可不止我这把老骨头呢。”老太太似乎是极其开心,皱纹变成了一朵花。
“奶奶,我们给您带来了好吃的。”林昭苏把一大袋子零食放到了窗台上。
“太好了,有酒吗?”
“啊?”心澄算是明白自己这性子随了谁了。
“不知道您好这一口,下回给您带。”林昭苏笑意深深,他好像看到了几十年后的童心澄撒娇着向他要酒。
“来进来坐。”老太太开了灯。
“别,您不怕他们一家三口……”
“他们去乡下给心哲相亲了,今晚不在。”老太太颤巍巍下地开了门,目光一下子就把心澄包裹起来了,暖暖的。
“邻居们……”心澄不愿意自己的到来给老太太带来的是更多的伤害。
“哪有什么邻居们,都搬走多少年了。”
心澄拉着林昭苏跟着老太太进了屋,坐在简陋的木餐桌旁,房间内凌乱得让人的视线无处安放,唯一洁净的大概就是老太太的一套旧被褥和身上的破衣裳了。
“您吃饭了吗?”心澄看到桌子上有一碟吃剩的萝卜条咸菜,她实在想象不到奶奶过的是什么生活。
“你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脏的人家吧?不干不净,活得长久。”老太太自嘲的笑,然后到底坐在了心澄旁边。
只这一刻,心澄心中的千言万语似乎都不需要多说,二十年的骨肉分离,瞬间血脉相连,写着同样代码的滚烫液体顺着两个人的血管奔腾,同一个心跳节奏。
“您吃点东西,这个蛋糕特别软,一点都不腻,这个是树上熟的木瓜,特别甜,您要是吃不惯回头就煮汤喝,这个水果麦片您就泡牛奶喝,我还带了这些常用药……”心澄语无伦次地将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她太希望老太太能过得好点。
“傻孩子,你买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啊,你还是个学生,还没挣钱呢,再说了,这些东西被她们看见了又是一桩事,”
“那您就藏好了。”林昭苏故意调侃着,想要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不藏了,现在就吃完。你爱吃蛋糕吗?”老太太慈爱地看着心澄。
林昭苏看了看心澄,不知道该不该出言帮她解释。
“当然,甜食能让人快乐。”心澄笑得动人,她打开蛋糕精美的小盒子,把它摆到奶奶面前。
然后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心澄和奶奶用小勺子挖同一个蛋糕,感受那份入口即化的甜蜜,老人的眼睛一刻没离开心澄,仿佛看不够似的。
二十年了,她只在她出生时候看过她抱过她,那时候的她皱成小小的一团,黑莹莹的小卷发,像极了她的儿子。
“我打小就喜欢你妈妈,话又说回来,谁能不喜欢她呢?她和你爸爸是中学同学,经常到家里玩。你妈妈家里条件好,却一点不娇气,什么活都抢着帮我干,脸上总是挂着笑,仿佛不知道愁似的。她就是活得太干净了,用情也太深,所以也容易受到伤害。”老太太突然感慨道。
心澄第一次从奶奶的视角听到关于父母的事情,不免也有些好奇。
“你爸出事那个夏天啊,特别多雨,从他走我心里就不踏实,可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们单位来送信的时候,我好像远远看着那个人进了咱们这小院的门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鞋都没穿就往外跑。
外面雨大,来人穿着个绿色的雨衣,我这跑到他跟前,脚下一滑扑通就摔了……我那心当时就咯噔一下,果然,他支吾半天说你爸意外没了……”
老太太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我啊,当时虽然难过,却也还没糊涂呢,你爸人死不能复生,那就再不能在你们娘俩身上出岔子了,你妈从怀了你,身子就不大好,基本都是卧床保胎。本来你爸就不该出差,他们单位一个姓刘的师傅老婆生孩子,非要他替一趟,你爸这自己感同身受,也就没有拒绝。我想着无论如何这消息得按住了,能让你妈妈晚知道一天是一天,可是没过几天,你妈那边就知道了……”
“您知道是谁传的消息吗?”
“心澄我的孩儿,那天在你爸墓地上碰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孩子。今天你专门来看我这个二十年对你不闻不问的老婆子就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所以无论如何我要告诉你,传消息的那个人,是你的伯母。”
“竟然是她?!”
心澄和林昭苏心里震惊得无以复加,一直以来,他们全家都知道妈妈去世之前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可是那个没有监控的年代,没有人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们本能地认为那个人是莫芸芸,就连作为亲生儿子的莫凡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事情竟然有如此反转?
“是她。你大伯小时候生病身体上落下了残疾,十几岁就到工厂当了工人。你爷爷走得早,咱们家条件不好,他这个人又木讷老实,到了年龄也没有人给介绍个对象,最后还是因为这个城市户口娶到了一心想进城的这个媳妇。
这个女人,好吃懒做又贪图享受,对你大伯是各种不满意,但是她在娘家过的实在太苦了,到了咱们家,她至少当家说了算,日子也还说得过去。
可是人啊一旦欲壑难平,心就很难静下来了。尤其是你爸妈结婚后,她的心理就越来越不平衡,你妈妈出身好,善良,大方,有什么好的,都恨不得先拿来给她,就这么喂,却喂出了一条毒蛇。
等到你爸爸一走,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怎么安慰和照顾你妈妈,而是恨不得你们消失,然后她好霸占一切。虽然从法律上没有办法制裁她,但是她就是那个把你妈妈推向深渊的人。
奶奶告诉你这一切,不是想让你心里都是仇恨,这种烂到骨子里的人,你多看她一眼都是浪费人生,也枉费了你妈为了生你丢了命。
奶奶想告诉你的是,永远不要对恶人抱有同情心,接下来无论她再怎么想办法在你们面前摇尾乞怜,你都不要心软,懂吗?”
老太太上了年纪,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明显有些疲惫,但是她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澄的心上,让她又痛又感动。原来这世上,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一直有个人深深地爱着她,或许就是这份爱,才保佑了她二十年来活得如此宁静和幸福。
“奶奶,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您,愿不愿意搬过去和我们俩一块生活。”林昭苏斟酌了一下,率先开了口,这些话由他说出来,反而会打消她许多顾虑。
“好孩子!我这是要走什么运!竟要享受到孙女和孙女婿的福!不过奶奶老了,也在这个家习惯了,我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完后面的日子挺好,就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俩好好的就行。”老太太老泪纵横,用袖子揩了揩眼角。
“奶奶!求您好好考虑考虑!”心澄祈求到。
“傻孩子,我这把老骨头只能是你的拖累了,你不要再说了,要不然我会觉得我活着都是罪过了。”
心澄只好流着泪闭了嘴。
天色将明,心澄和林昭苏拜别了老太太,乘着黎明前的黑暗,向家的方向飞驰。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突然地,两个人同时想到了什么似的,紧急调转车头,再次向老太太家的方向奔去。
心澄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对翅膀,飞回到奶奶的身边,以确认她平安无虞。细细想来,老太太刚才所有的叮咛和嘱咐都太像是临终遗言,仿佛把一辈子想说的话都对她说完了。
喻文沛也警告过她,不要靠近老太太,一旦让她感觉自己是个累赘,她也就活不长了!
“昭,快点,再快点!”心澄完全崩溃了,那种生命在她身边流逝的无力感向她袭来,让她忍不住想起梦境中一个人在荒原中奔跑的情形,绝望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包裹在其中,让她动弹不得。
“奶奶!”到了地方,心澄三两步便上了楼,也顾不得有人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通过破旧的窗棂,心澄看到老人家平躺在那张同样破旧的床上,毫无声息。来不及做别的动作,心澄和林昭苏一下子从窗户跳进房间,奔到老人的面前。
老人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然后就看到了哭到崩溃的孙女。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奶奶!”心澄的心一下子落下地来,然后她下一秒便将老人家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一种莫名地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让她又委屈又高兴,情绪久久不能平静。
“求您,求您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从这里接走,好吗?您不要觉得您是我的负担,反而你才是我最大的救赎,一直以来,很多人说我是一颗孤星,会害所有爱我的人死去,所以您如果真的爱我,就求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好吗?爸爸走了,往后的人生,就让我陪您度过好吗?”
心澄再顾不上地板的肮脏,她跳下床,用力地给床上的奶奶磕头,说着恳求的话,那一幕让林昭苏心剧痛,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心爱的姑娘此生都不会再像此刻一般无助和难过。
“好,我一定努力活到一百岁。”老太太欣慰又骄傲地看着孙女,仿佛一生中受过的所有苦都瞬间被治愈了。
只要被治愈,多晚,都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