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寄认出喊他的人,微微诧异。
他沉声问:“闻心?你为何在此?”
闻心说不出话来,她不敢解释。
云师姐既从宋府出来,还使用了摄魂术,大概率事情已经做成了。
若让沈师兄知道真相,她无法想象以沈师兄的性子会做些什么,毕竟以他的本事,取她的性命也不过小事一桩。
“沈师兄,我的阵法中困住了一只妖,他企图伤害凡人,让我偶然间遇见了。”闻心只好撒谎。
好在夜色黑沉,她不自然的神色应该没有被发现。
“妖?”沈寄目光沉沉望向阵中心,抬手看似随意一挥,一道淡蓝色剑气破空斩出,将摇摇欲坠的阵法破了开,同时将阵法中心的人一击倒地。
闻心大大松了口气,却不敢看沈寄一眼,又怕他再问,同时她还很担心云落景的情况,便赶紧说了句:“多谢师兄,闻心有事先走一步。”
好在沈寄没有拦她,只是任由她走了。
此刻他的视线全然被那只倒地的妖吸引了,的确是只妖,只是气息驳杂,倒有些奇怪。
他走近些,不禁露出吃惊之色。
“厉泽?”
厉泽竟然是妖?
他此前与他接触时,从未从他身上察觉过妖气,他很难想象一只妖是如何将他的妖气隐藏的如此滴水不漏的。
他屈指一弹,一颗丹药射入厉泽口中。
没多久,厉泽醒转过来,只是肩膀上受了剑气,仍然有些虚弱。
他见到沈寄第一眼,惊慌失措地下意识提着黑袍遮面。
“沈寄,你,是你……”
沈寄盯着他,只见他背生双翅,目露红光,裸在外面的皮肤上竟同时生出了绒毛与鳞片。
“起来。”沈寄道。
厉泽知道瞒不过他,此刻还没想好怎么解释,逃走更是没有指望,只得沉默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背后的双翅动了动,收了起来,消失无踪。
“你是妖?”沈寄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倒像是很快接受了这件事。
“沈道君不是见到了吗?”厉泽自嘲地笑了声。
他放下遮面的手,露出一张非人的脸来,同他往日俊美的脸完全不同,脸上的骨骼似乎发生了些畸变,嘴唇猩红似血,张嘴时隐约可见尖尖的牙齿。
“嗯。”出乎意料的,关于他身份的问题,沈寄似乎什么也不打算问,他只是问,“出什么事了?”
厉泽此刻想起方才天雷一事,不过他之前是怕云落景闻心二人让他伪魂一事被天道察觉才赶过来阻止的,不过看那天雷不是冲他来的,他也并没有引发天雷,他倒是将此事差点忘了。
“我也不知,我才赶过来就被那两个女人拦在了府外,另一个女人因为引发了天雷,所以逃走了。”
“两个女人?”沈寄目光微沉,他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再也不说旁话,他消失在了原地,去了桐花院。
厉泽没有跟过去,他伤势发作,此刻顾不得其他,捂住肩膀露出痛楚之色,朝着相反的方向消失在了夜色中。
万芳苑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夜空。
没多久整个宋府上下灯火通明,一片大乱。
宋海衣服都来不穿,套了个靴子就跑了出去,大声问:“怎么回事?!”
有人匆匆来回:“老爷,小姐……小姐不好了……”
“小姐不好了?什么不好?怎么回事?”宋海一脸懵,一边问着,一边顺手抓起外衣朝万芳苑赶去。
离万芳苑更近的宋夫人已经赶了过去,宋海还没进门就听说宋夫人受了刺激晕倒了。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他连声问,差点路都没走稳。
小厮扶住他,万芳苑的丫鬟跪下来哭道:“老爷,小姐中毒身亡了!”
“啊——”宋海眼前一黑,几乎一口气没上来。
没多久,宋多利拽着大夫红着眼到了万芳苑门口:“大夫来了!快快快!救人!救人!”
大夫跌跌撞撞地被拖进卧房里,见一十几岁的小姑娘面色如生,闭眼躺在床上,却气息全无的样子。
房内哭喊声一片,还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宋夫人被送到榻上躺下,宋海瘫坐在椅子上,宋多利则趴在床边一声声喊着宋歆的名字。
相比于“热闹”的万芳苑,桐花院冷寂无声。
夜宵被送到这里时,宋吟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她不明白,但以为宋夫人是看在侯夫人的面子上,总之,她几乎没有拒绝的份。
看着丰盛的夜宵,她将门关起来,叫上兰儿和赵婆子一起吃。
平日里她们吃饭时,从不拘泥于主仆之礼,将院门关上,三人都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
赵婆子到底有些经验,生怕宋夫人有坏心眼,还特意拿来了银针试毒,结果没有问题,三人才放心下来。
但赵婆子心疼两个姑娘,说自己不饿,且年纪上来了,晚上吃了白日便身子不爽,只是看着宋吟与兰儿吃。
一切好像如常,院外夜色如墨,屋内烛光温暖,弥漫着美食的香气。
吃完之后,宋吟与兰儿很快犯了困,立刻去睡了,赵婆子收拾好碗筷,熄了灯,轻轻带上门走出去。
沈寄踏进桐花院时,恰巧天上的阴云散开,半轮明月从云后露出,月光倾泻如水,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
他怔然瞧着月光下,宋吟的身影袅袅而立,朝他微微笑。
起风了。
风卷着落花,拂过宋吟身旁。
花再也落不到她的肩头,她伸手去接时,有些怅然若失。
她缓缓收回手,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眼眶逐渐红了。
她朝沈寄比着手语。
“沈大哥,对不起。”
沈寄沉默着,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似乎都在这时失去了作用。
半晌,他才低声问:“为什么道歉?”
宋吟说:“因为,你救了我,我却没有,保护好自己。”
月光将沈寄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孤寂。
他走近了宋吟,缓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宋吟抬头望他,她睁着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沈大哥,我可以,抱你吗?就一下。”
她的眼中满是不安与紧张,还有一丝期盼。
沈寄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宋吟,黄泉路我会送你一程,你不要怕。”
宋吟问:“兰儿,怎么办?”
她自责垂泪:“是我害了她。”
她真没用,什么也做不好,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身边人。
兰儿是赵妈妈的女儿,如今也随她走了,赵妈妈日后该怎么生活呢。
沈寄偏头望去,兰儿从主屋出来,她的身体穿过紧闭的屋门,她似乎毫无感知一般,来到宋吟身边。
“姑娘,你怎么不睡觉啊?”
她小心望了眼沈寄,低声道:“沈公子……怎么半夜来这里,传出去…对我们家姑娘不好。”
宋吟紧紧抱住她流泪。
兰儿不明所以,只能连声安慰宋吟。
沈寄等了她们一会儿,见宋吟情绪平复了些才道:“随我走吧。”
“走?去哪儿啊?”兰儿惊道:“姑娘,你不会要跟沈公子私奔吧?”
她顿了顿:“这样也好,我们姑娘在这里过的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宋吟朝她比着手势,默默流泪。
“兰儿,我们都不在世了……沈大哥他,不是寻常人,我们跟他,去黄泉……”
兰儿一愣,惊恐不已,忙转身回看,她方才分明推门出来,可门却关得好好的。
她立刻冲进去,身体穿过屋门,却毫无阻碍。
借着月光,她看见屋内躺着宋吟与她自己。
她尖叫起来,害怕地跑了出来,不敢置信地哭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
沈寄仰头望了眼月亮,半边月正缓缓地往乌云身后隐藏,很快月光就会淡去,夜色将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走吧。”
再晚些,在凡间巡视的阴差就要来了。
宋吟拉住兰儿的手,泪眼迷蒙地点了点头,随沈寄消失在风里。
花钟站在床边,日复一日地,百无聊赖地,浇花看风景。
当然,如果一成不变的黄泉彼岸仍能算是风景的话。
但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呀!沈寄!”花钟眼一下就亮了起来,下一刻她从露台跳了下去,落在院子里,连鞋子都没穿,赤脚跑出去院子。
“沈寄!”她兴奋地几步扑进沈寄的怀里,甚至没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女。
沈寄怔住,欲将她放下来:“不要这样。”
他看似面色如常,耳却早已红了。
可花钟根本不理会他,她实在太高兴了。
尤其是她做了那样真实的一个梦,她对沈寄便更加亲近了。
“好久没见你,我好想你。”她攀住他脖子,坐在他怀中,笑吟吟道。
花钟的表白如此直接而大胆,着实惊到了宋吟与兰儿。
她们震惊地望着这一幕,宋吟更是很快低下头,不敢再看,但面上难掩一丝失落。
原来沈大哥早已有了心上人,还是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早该知道自己配不上的,便不会生出那样的心思。
“咦?”花钟趴在沈寄肩膀上,朝宋吟与兰儿眨了眨眼,“你们是谁?”
沈寄道:“她们是我带来的。”
花钟皱着眉,从他怀中跳下来,偏头问:“是你喜欢的人吗?”
宋吟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起头看着。
但沈寄很快道:“不是。”
她心口仿佛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虽痛,却看不见伤口。
花钟重展笑颜,热情地招呼二人:“那就是客人,我是黄泉渡客栈的老板,姓花。”
她说着高声将林菀喊了出来,让林菀领着二人进去客栈。
林菀跟沈寄兴奋地打了个招呼:“嗨,沈哥,好久不见。”
宋吟看了看沈寄,沈寄点头:“去吧,没事的。”
宋吟咬了咬唇,与兰儿一起跟着林菀走了进去。
花钟好奇问:“她怎么不说话?”
沈寄解释:“宋吟天生聋哑。”
花钟笑道:“魂魄可不会聋哑,她应该是一时没习惯,还没发现自己已经能听见了吧?”
的确如此,在宋吟走进客栈,那喝酒三人组的吵闹声不由分说地灌入她耳中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能听见了。
原先她只能听见沈大哥一人的声音,如今什么都能听见了。
她怔在了客栈门口,浑身颤着,不敢置信地捂着脸流泪。
这边花钟见没了人,又大胆起来,直接地问:“沈寄,你好久不来,都不想我吗?”
沈寄:“……”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花钟见他不语,好好将他打量了一番,皱了皱眉。
“你的灵魂气息比之前虚弱了些,是受伤了吗?”
之前他在黄泉渡强开鬼门那次,伤就没有好全,如今伤上加伤,自然更容易被花钟瞧出来。
沈寄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没事。”
花钟盯着他,盯到他忍不住问:“怎么了?”
花钟忽然笑了。
“沈寄,我知道,我们原先就认识。”
她踮起脚,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在灵悬宫,有一个开满野花的小山谷。”
沈寄一怔,眸色第一次起了变化。
他垂下眸,视线有些慌乱,垂在两侧的双手忍不住握了握。
语气也有些不安,只是在强装镇定。
“那,那你……”
他想问点什么,却不知该怎么问。
花钟笑道:“咱俩以前关系那么好,你干嘛这么紧张啊?难道因为你骗了我?那年你说要来娶我却没来,还是说,你明明是归离人,却骗我说是昭连太子。”
沈寄怔怔地望着她,哑声:“你什么都想起来了吗?”
花钟摇头:“那倒没有,只想起来一点儿,那年我回了云澜之后,红尘幻梦就结束了。”
“你用了风与月?”沈寄问。
是了,若花钟全记起来,那她应该是阿星那样恨他才对。
“风与月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花钟有些惋惜,”可惜红尘幻梦太短了,而且基本都是好事,我光想起咱俩交情好了。”
她戳戳他紧张的手背:“你也知道,风与月很少会出现噩梦的。”
沈寄似乎放松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花钟,其实想不起来是好事。”
花钟问:“所以你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么?”
沈寄没有回答。
花钟有些不高兴,但又想问其他的事。
“你为什么不回我传音符?”
“我回了。”
“一枝水仙花,对吗?”花钟“切”了声,挑眉,“没头没尾的,也不留个字说明一下,我差点都认不出来那是水仙。”
不过她如今从红尘幻梦走一遭之后,倒记起了百花的样子。
“抱歉,那时……是我思虑不周。”沈寄轻声说。
“那你现在告诉我,水仙花是什么意思?”花钟眼睛亮晶晶的,如孩童般望着他,等他的回答。
沈寄道:“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个卖花的小姑娘,顺手买了一枝水仙花,她说应该送给朋友,我也无甚好友,便已传音符的形式传给了你。”
他的回答让花钟大失所望:“就这样吗?”
既不是桑麟说的“美人”,也不是林菀说的“思念。”
沈寄见她失落,便道:“那卖花的小姑娘说,水仙花很美,但云澜女子比花还美。”
花钟眉开眼笑,得意起来:“哼,算你有眼光。”
不过她倒更希望沈寄说出第二种答案来。
她又问:“那第二张传音符为什么不回我呢?”
沈寄神情诧异:“你发过第二张传音符给我?”
“当然,原话我都记得。”花钟清了清嗓子,又将当时的话重复了一遍,“沈寄,你什么时候来黄泉渡啊?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我没收到。”沈寄皱起眉。
他取出那半张传音符,见上面的确有第一张传音符的空间痕迹,不由眉头皱得更深。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花钟认真想了想,又掰着手指头算:“反正好久了,黄泉渡都下了两次雨了,再过不了多久,又要下雨了。”
沈寄沉吟,那会儿他大概因天罚而重伤昏迷在北阳山。
不过就算他昏迷了,传音符也该落在他储物灵器中才是,只要他不打开,传音符并不会自行消失,阅后才会焚毁。
看来是有人截取了那张传音符。
“怎么了?”花钟不明所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为什么一副严肃的表情?”
沈寄拿下她的手,却没有放开,他低头注视着她,语气认真。
“或许有些麻烦……若无必要,尽量不要离开客栈范围。”
“为什么?”
“信我便是。”
“好吧好吧。”花钟点头,“不出就不出呗,反正黄泉渡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沈寄问:“你传音符中说,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花钟惋惜:“啊,原本我是酿好了新酒想叫你尝一尝的,谁知你没回我消息,后来我又不小心给别人喝了。”
“只有此事?”
“还有一件事。”花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原本我和林菀商量想去桑麟的红尘幻梦看一看百花盛开的云澜,可我们又怕在红尘幻梦中迷路,那时想让你来跟我一起的。”
沈寄轻笑了下:“原来如此。”
“沈寄,不过我要跟你说。”
“嗯?”
“刚才都是借口。”花钟望着他笑,“其实我就是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