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仙山,灵悬宫。
云落景洞府四周绿树环绕,灵气氤氲,瀑布从断崖上飞落九天,激荡在崖底的巨石上,水汽划出彩色弧光。
沈寄的身影落在瀑布前,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很快,闻心的闻讯匆匆赶来,落在不远处,有些不安的样子。
她略一迟疑,仍硬着头皮走上前行礼。
“沈师兄……师姐重伤闭关,不能出来相见。”
沈寄转过身,眸中聚集了些冷意。
“你们那日与宋府做了什么?”
沈寄这问题开门见山,让闻心内心一惊,思绪已在脑中转了千回。
吞吞吐吐道:“那日不敢瞒骗师兄,确实是在宋府前偶遇了一只妖……”
剩下的话她在沈寄冰冷的目光下没能继续说下去,垂在两侧的手不禁生出些冷汗。
“师兄……”
沈寄淡淡道:“闻心,别逼我对你用搜魂术。”
闻心脸色微微一变:“师兄,那是违背宫规的。”
搜魂术是神识强大的一方对神识弱的一方强行搜索记忆的术法,此方法对神识损害很大,一个不慎,甚至可能导致被搜魂者痴傻疯癫,所以修仙者轻易不使用此术,除非毫不在乎对方的性命。
正因此术危险,故而灵悬宫也有明确规定,门内弟子之间决不可互相施展此术,否则会依照宫规进行严厉处罚。
沈寄道:“我向来不在意宫规。”
闻心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不安,她咬了咬牙,道:“师兄,我和云师姐都是为了帮你。”
“帮我?”沈寄面无表情道,“我不知有何事需要你们帮忙。”
闻心道:“师兄心魔未除,不肯与云师姐双修,还为了执念常受天雷之刑。”
她着急道:“上次若非我与云师姐在北阳山找到师兄,师兄恐性命堪忧,难道师兄就一点不念恩情吗?”
沈寄眸中毫无波澜:“你只管说宋府的事,云落景在宋府做了什么,才招致天雷?”
闻心纠结着,渐渐红了眼圈。
“师姐对一个凡人用了摄魂术,控制她给宋吟下毒。”
“理由?”
“师姐说师兄因千年前花钟公主一事生出心魔,无法祛除,千年来辗转人间寻找花钟残魂转世,若想让师兄摆脱心魔,或许应该帮师兄断了念想。”
“所以,她要去杀一个无辜的凡人?”
闻心垂着头,红了眼:“……这的确不太对,我也劝过师姐,可师姐都是为了师兄才如此冲动的,且若论起因果,千年前难道不是花钟对不起师姐在先吗?”
沈寄皱了皱眉:“花钟对不起云落景?这是她告诉你的?”
闻心质问:“难道不是?千年前在一处秘境中,那花钟以魂霜宝叶要挟师兄与其成亲,害得师姐被辜负千年,难道师兄竟要否认?”
虽然千年前的事她不太清楚,可这千年来,她却将沈寄对云落景的作为看得明明白白,沈寄分明就不将师姐放在心上,而师姐却一厢情愿。
她曾数次委婉劝云落景放弃双意诀,云落景却屡次十分生气地打断她这种话。
“是与不是都与你无关。”沈寄淡淡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云落景那次下毒,直接害死了三条人命,间接害死了五条人命,总共八条无辜性命因她陨落,这因果你以为会算在谁头上?”
闻心脸色大变:“死了八个人?怎么可能?”
沈寄冷冷地望着她:“似你们这般修仙者,从不踏足凡间,既不懂凡间秩序,也不在乎凡人生死,但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凡人的性命也并非蝼蚁微尘,自己行事自己承担便是。”
他将两物抛给闻心,闻心怔怔接住,见是一瓶丹药与一枚玉简。
“这是宫主赐给云落景的丹药与心法,双意诀我是决计不会与她共修的,此事我已与宫主说过。”沈寄说罢便转身走了。
闻心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看了眼瀑布的方向,将丹药与玉简收了起来。
云澜皇宫坐落在花都的中心,四周由百花围绕成墙,是为宫墙。
千年前,云澜有位仙人在花都布下了阵法,若无皇族邀请,外族军队是决计无法涉足花都的。
后来据说这阵法被当时的昭连太子所破,昭连铁蹄践踏了城内百花,将皇宫围困,王与王后走投无路之下,不愿投降,双双殉国。
花钟公主更是不惜牺牲生命重创了昭连军队,可依然改变不了云澜当时的处境。
从那之后,花都的阵法就失去了原本的作用,花都也再不是那个百姓无忧无虑的桃花源了。
云澜乱了几年,国内人心惶惶,愁云惨雾,百花无人打理,四处野草丛生,一片枯败景象。
谁知原与昭连交好的盟国归离忽然突袭昭连,以绝对的实力将昭连一举灭国。
当时云澜百姓都已做好赴死准备,所有人都认为,归离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云澜,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归离仅清除了所有在云澜境内的昭连残兵,不但没有对云澜出手,之后更是下令,归离存在一日,就庇护云澜一日,归离军队只驻守云澜边境保护,绝不驻军城内,也不会插手云澜事务,力图还云澜原本的安定平和。
原本云澜百姓半信半疑,不明白归离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又有什么好处,或者说,这根本只是假象,其实背后有更深的阴谋。
在乱七八糟的猜测中,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云澜人熟悉原先的生活方式,很快又适应了,而他们想象中那更深的阴谋却迟迟没有到来。
流光一瞬,转眼千年,千年来云澜人的生活与千年前在仙人阵法下的生活几乎无异,百花依旧四季盛开,云澜依然是那个九玄大陆上的桃花源。
在皇宫的东南角,是一片寻常宫人不被允许靠近的建筑群,除了看似寻常的宫殿之外,还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名为观星阁。
这片建筑正是云澜国师所住的地方——祭司神殿。
除了云澜王与王后之外,很少有其他人见过大国师,国师每年占星所得结果,都只单独呈报给云澜王,除此之外,云澜王还时常来此与云澜王探讨长生之法,吞服国师炼制的各种丹药,因此,云澜王对国师是绝对的信任。
此刻,花都巨大的宫墙之下,遥遥立着一个黑袍女子,她浑身笼在黑袍之下,唯露出一双眼勾魂摄魄,十分动人,却又冰冷异常。
千年好似转瞬间,阿星垂了垂眸,似乎又见到那个站在城墙上的自己,大红嫁衣,衣袂飞扬。
这千年来,她几乎没有来过云澜,更遑论花都。
那年阿爹阿娘双双殉国,是她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
午夜梦回,她总在发抖中醒来,脸上满是冰冷的眼泪。
她在原地驻足了很久,才终于缓步朝花都皇宫走去,那皇宫大门的巨大影壁上,赫然有着她的画像。
影壁下盛开着无数鲜花,她的画像栩栩如生,被百花围绕着,仿佛在花丛中起舞。
画像上的她巧笑嫣然,眼神天真,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云澜小公主。
云澜百姓记着她,感念她,她却挪开眼神,无法正视当年的自己,因为那个花钟早已死在了千年前。
如今再次站在这里的她,无论入阴司轮回也好,灰飞烟灭也罢,其实她都不是很在意,她好像失去了分辨花香与颜色的能力,百花在她眼中枯败,如她那颗千年如一日跳动的心脏一般,只是为跳动而跳动,为存在而存在。
她的身影出现在祭司神殿,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她索性脱去黑袍,缓步走入殿中。
乌发从黑袍中垂落下来,随着她莲步轻曳。
她抬头望着,仔细看着周遭的一切,一切都好像没变。
她当年不顾大国师的规矩,数次偷偷闯入这里来,本来倒也无人发现,却偏偏有一次,她见到了祭司神殿内,一个正在受到欺辱的少年。
那个少年遍体鳞伤,跪在地上捧着烛台。
那烛台已溢满了蜡油,蜡油滴落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在他手背上烫出大片伤痕。
蜡油很快凝固,一层又一层,裹住了他的手,好似玉雕的一样。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浑身微微颤抖着。
彼时花钟从殿外探出头来,阳光恰好照进了殿内,落在少年的身前。
阳光照过的空气中浮动着无数微尘,她看见少年落下一颗眼泪,被阳光穿过时,泛着彩色的光芒,只是一瞬间,又消失了。
花钟震惊于自己看见的这一幕,年少的她,从未想过,天底下竟会有如此残酷的刑罚。
她既害怕又恼怒,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少年却好似听到了她发出的动静,轻轻侧过头看她。
他们目光交汇在金色的阳光里。
花钟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少年有一颗泛着红色的眼球。
他肌肤白皙异常,衬着这红色的眼,颇有一丝诡异。
少年一声不响地望着她,似乎不知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
他的目光深沉又绝望,好似风嚎哭的深渊。
花钟蓦然迎着他的目光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她走到他面前,小心拿走他手中的烛台,烛台燃烧得发烫,花钟瑟缩了几下,才拿走放在地上。
“好啦,你起来吧。”她朝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