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自夸了自己一番后,大概怕花钟等人不信,又赶紧补充了一些细节。
例如当年乡里好些适龄姑娘托媒人来他们家问过,多到几乎要踏破他家的门槛了。
又说他那年考中了秀才,县官大人一看他就说他像是个中探花的料。
花钟笑了笑:“老道士,越说越来劲了,谁知道你说得真的假的。”
老道士瞪眼:“欸,当然是真的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不是佛家的话么?”
“就准他秃头不撒谎就不准我们道士说真话啊?”
花钟道:“那行啊,等素兰来了,我问问她就知道了,她既和你认识,想来肯定也知道你过去的事咯。”
“别,别……”老道士神情忽然萎了,“别问她以前的事,她想必不愿提起。”
“那你呢?”花钟望着他。
“我……”老道士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花钟道:“黑白无常大概是看你心有执念,才想办法让素兰过来同你见一面的,渡人亦或自渡,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你跟素兰之间我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你两个人显然都有解不开的心结,像素兰这样心有执念的,即便入了阴司,依然不愿入轮回,你更是连阴司都入不了,这对你们都是折磨,所以这次见面大概就是你们唯一的机会,无论是对你还是素兰,你如果没有做好准备,那只能徒劳无功。”
桑麟崇拜地看着她:“花老板,你说得好有经验的样子。”
花钟点头:“像我这种理论知识十分丰富的人,说起来总是头头是道。”
桑麟愣了愣,不知她这是自夸还是自嘲。
老道士叹了口气,低头细细打量这一身道袍,摇了摇头。
“其实我就是那种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却又什么都想要的人,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那日我借风与月入了红尘幻梦,其实也算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往事暗沉不可追,唯有自食苦果而已。”
他下定了决心:“也罢,往事已定,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愿意把那一段俗事告诉你们,或许旁观者清,你们能比我看的更明白些。”
花钟讶异地笑:“你真愿意说啊?”
“愿意。”
“那你等一下,先别说。”
老道士不明白。
一刻钟后,大堂里做了一圈人,人手一壶黄泉酿。
花钟将他推到最前面,笑眯眯道:“好了,观众已就绪,说吧。”
老道士眼前一黑:“……”忽然不想说了。
林菀,桑麟,老猫以及大白鹅坐在一桌,林菀哟呵得起劲:“老道士,怎么还不说呢?”
桑麟小声劝道:“你别催他,任谁要揭开自己的伤疤,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林菀嗤了声:“他不是说当年是他甩了素兰吗?既然做了渣男,这会儿就别装无辜呗。”
桑麟觉得这样说不太好,便委婉道:“或许当年道长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林菀白了他一眼:“你倒是会和渣男共情。”
桑麟委屈地不说话了。
她看向老猫:“猫哥,你说呢?”
老猫闭着眼摇头:“情情爱爱的事我怎么知道?”
“你们猫猫不发/情的吗?”
“……这是一回事吗?”
花钟慵懒地倚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发簪和折扇,等着老道士说故事。
宋吟则跟着她一起坐在柜台后,安静乖巧。
而邬常宇死乞白赖地非要离她俩更近,于是拖了条凳子放在柜台前面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她们聊天。
花钟不搭理他,他便找宋吟说话,宋吟脾气倒好,有时候也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老道士那边酝酿了好一会儿,转头朝花钟为难道:“花老板,这样我说不下去啊。”
花钟想了想,打了个响指,听众与老道士之间忽然被禁制隔了起来,禁制像帘子一样,遮住了双方的视线,一下子就缓解了老道士的压力。
“这样行了吧?”花钟笑道。
老道士坐了下来,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幽幽开口,说起了一段往事。
他年少时出身贫寒,住在一个小村落里。
三岁时一次落水发起了高烧,高烧几天不退,大家都认为他大概是挺不过去了,然而一个穿着破烂的道士路过了他家,要了一碗水。
那时他家里贫寒,家人又为了他的病焦头烂额,本没有什么精力应付其他事。
但他父母俱是老实善良的人,不但客气地给了道士一碗水,还邀请他到家里来休息休息。
道士也不客气,走进屋坐了一会儿,主动问起他的近况,并报出了他的生辰八字,又说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他的父母当时惊诧不已,都认为这是遇见了活神仙了,便哀求道士救救自己的孩子。
道士思索一番同意了,但留下了一个要求,那便是等孩子长到二十四岁时,必须去一趟道士所在的山门。
他父母担忧孩子性命,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说来也奇怪,那倒是只是画了一道符,烧了符水让他喝了,他竟没多久就退了烧,保住了性命。
而那道士只留下了一个地址,便扬长而去。
随着儿子一年年长大,不但模样越长越好,连书也念得好,自然十里八乡就有不少人家来相看亲事。
这点他确实没有说谎。
但考虑到功名未定的问题,年轻的老道士让父母替他暂时回绝了那些事,不过他也如愿以偿地考中了秀才,进了县学。
在县学念书时,他有一交好的同窗,是当地一李姓富商家的公子。
李公子与他十分投缘,得知他尚未娶亲,便主动介绍自己的亲妹妹李素兰给他认识。
原本他倒也不在意,不过拗不过是自己好友介绍,便与李素兰见了一面,谁知二人俱是一见钟情,怦然心动。
李家倒也没有歧视他贫寒的家境,反而认为他学问好,未来若能中举,倒是前途无量,于是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
两家人就这样先为二人订下了婚事,约定等他中举之后再正式大办,也算是双喜临门。
在这过程中,李素兰与他常常见面,感情逐渐深厚。
她本就不是一般闺阁女子,从小随着父亲经商,不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更是练就了一身好武艺,颇有侠女风范。
而老道士反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二十四岁那年,老道士不负所望,一考中举,成了县城的大名人,两人的婚事更是已经提上日程,着手安排了,当时整个县城的人但凡知道这桩婚事的,无一不羡慕,道一声才子佳人,佳偶天成。
可就在大婚前几日,老道士的父母将他叫到房中,满面愁容地说出了他儿时的那件奇事,并将那道士留下的纸条给他看。
父母跟他说,这事已过去了许多年,那道士不一定还在,这些年也没发生什么,他眼看着就要成婚了,而这纸条上的地方距离甚远,若要赶去,来回至少半年,实在是不方便。
若心有不安,一定要去的话,不如成婚之后再去。
年轻的老道士听了这话也很纠结,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一番奇遇,不过他眼看着大婚在即,确实不可能现在抛下一切去找这纸条上留下的山门,也只能放一放了。
谁知大婚当日,洞房花烛夜,李素兰顶着盖头穿着嫁衣在屋内枯坐了一夜,眼睁睁看着一对龙凤花烛燃至天明,蜡炬成灰。
天刚亮,丫鬟惊慌地闯进来告诉她,姑爷失踪了。
李家四处找人,终于打听出来那天早上,有人见到他租了辆马车,早早出了城不知去向了。
这事实在荒唐,老道士家人见瞒不过,便歉疚含泪说了当年一事,说恐怕自己的儿子是找了什么道,被迷了本性,才做出这种头脑发昏大逆不道的事来。
李家震怒,当即就要告官。
谁知还没去官府,丫鬟就来报,说小姐也失踪了。
李素兰性子刚烈,在得知那个地址后,便直接收拾了包袱一路追了过去。
当她找到老道士所在的山门时,自己的夫君已身着道袍,俨然一副道士打扮了。
老道士说到这儿的时候泪流满面,一度说不下去。
花钟给他递了两坛醉忘忧,他猛灌了几下,才继续说。
他哽咽道:“我那日站在山门前,素兰就那样……那样穿着嫁衣,左手拿着盖头,右手拿着剑,她说要我跟她回去,她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每走一步,就喊一声我的名字。”
“但她走一步,我就退一步……她一直站在山门外停下了步子,她流泪望着我,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这是命……我对不起她,就当我负了她,让她忘了我,嫁个好人家吧。”
花钟听到这儿,也不禁真情实感发出感叹:“真混蛋啊。”
老道士蹲到了地上,痛哭了起来,整个大堂安静地听着他的哭声。
花钟喝了口醉忘忧,摇了摇头。
来这里的鬼魂,哭是最常见不过的事。
无论是被人伤了,还是伤了人,总是有流不完的眼泪。
但眼泪往往是最无用之物,若有用的话,天下人都来哭一哭就好了。
“砰”地一声。
花钟抬头,是林菀一脚踹在了禁制上的声音,她愤怒地问:“那么远,她都穿着嫁衣来找你了,你为什么不跟她回去呢?!”